(五)
似乎要下雨了,天氣異常悶熱,陰沉沉的天空,一點星光也不見。黃三斜靠著石凳沉思,文清端了一盆涼水清洗今日從園子裏撿的花籽。沫兒偷懶,躺在梧桐樹下的青石條上,煩躁地搖著扇子,聽到耳朵邊蚊子的嗡嗡聲,便閉著眼睛胡亂猛一陣亂扇,過會兒聽到晚蟬吱吱啦啦地叫,又起身拿了石塊去投擲,一會兒便折騰出一身臭汗,連聲叫熱。
婉娘悠然地晃著搖椅,道:“心靜自然涼。你看文清怎麽不熱?”
文清老實道:“我也熱,不過將手放在水裏就涼快些。”沫兒寧願熱著,也不想做活,又不願承認自己懶惰,聽到外麵有腳步聲,故意道:“是不是有賣桃子的?我請大家吃桃子,每人……半個。”
正支著耳朵聽,忽見牆頭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帶著風聲呼呼飛了過來,差一點砸到沫兒的腳上,四人嚇了一跳。
文清將門口的燈取來,沫兒湊近一看,一個黑色的包裹打著個死結,帶著一股汗酸和腐土味兒,不知道裏麵裝得是什麽。
沫兒嘟囔道:“還以為誰這麽好,給我們送桃子了呢。”用手指搗搗,感覺有軟有硬,上麵的結又死活解不開,便四處捏捏,驚奇道:“怎麽感覺裏麵有手有腳的啊?”還要再捏,黃三早拿了剪子過來了。
婉娘本來正懶洋洋閉目養神,一聽什麽有手有腳,頓時一躍而起,拿過剪刀將包裹剪了開來。
一個胖乎乎的抓髻娃娃,約尺半高,眉眼栩栩如生,笑眯眯坐在包裹裏;也不知是什麽材料做成的,摸起來同人的皮膚一樣有彈性,而且通體發藍,在燈光下顯出一種瑰麗的蔚藍色。
文清和沫兒倍感好奇,想伸手去摸那個娃娃,又不敢輕舉妄動,一時之間都有些不知所措,看看娃娃,又看看婉娘。
婉娘接過燈,對著娃娃的腦門。燈光從腦門處透了過去,隱約間似乎能夠看到他體內流動的血管和脈絡。婉娘抬頭望望黃三,兩人交流了下眼神,黃三點點頭。
文清和沫兒不明就裏,看得莫名其妙。婉娘又查看了片刻,突然笑道:“文清沫兒,你看這個娃娃好不好玩?”
文清見婉娘神態輕鬆,也放了心,道:“這個……是玩具不成?”
沫兒對一切不知道來曆的東西都心存顧忌,看著這個精致的娃娃,哼道:“女人才喜歡娃娃玩具。”
婉娘將燈遞給文清,戴上手套小心地將娃娃捧起來,笑嘻嘻道:“這個娃娃會陪你玩兒的,還可以在晚上幫你打扇子,捉蚊子,怎麽樣?”
沫兒想到半夜一睜眼看到一個通體瓦藍的娃娃站在床邊笑眯眯地打扇子,真覺得比見了鬼還可怕,一個激靈跳開道:“我不要這麽瘮人的東西,你自己留著玩兒吧。”
婉娘嘲笑道:“膽小鬼——不過這個木魁娃娃還真不錯呢。”
原來這叫做木魁。文清向來膽大,歪頭看著木魁的後腦勺,道:“這個東西,是人雕刻的還是自己長成這樣的?”沫兒躲在黃三身後,看木魁的眼睛反射著點點燈光,心裏頓感不適,低頭去看地上那堆黑色的破包裹。
不料這一看,還真給他發現了些東西:包裹裏麵,有一個黑色的布條,二指來寬,一尺來長,上麵隱隱有些字跡。
聽到沫兒的驚呼,婉娘將木魁細心地用白色細棉布包好放在一邊,過來撚起布條對著燈光看,隻見上麵用寫了血紅的四個字:勿管閑事!
好好一個夏日夜晚就這麽被毀了。沫兒心情極差,看著布條猛皺眉頭。文清遲疑道:“誰這麽大膽,威脅到聞香榭頭上了?”
婉娘隻管盯著布條沉思,也不答話。沫兒拉拉黃三的衣袖,苦著臉道:“三哥,怎麽辦?”
黃三拍拍沫兒的肩膀,打手勢道:“不用怕,婉娘有辦法。”黃三的啞病早已治好,但他習慣打手勢,輕易不開口說話。
沫兒心中忐忑,仔細想了下,這幾天似乎除了移植幽冥草和去看望玉屏之外,並無其他事件發生。這個“閑事”指的是什麽?難道神都還有什麽不尋常的事情涉及聞香榭?
看婉娘嘴角彎起一抹淺笑,沫兒不安道:“我們得罪什麽人了?這個紅色的字……是血字?”
婉娘隨隨便便將布條拋到一邊,笑道:“不是,朱砂而已。想必是我們的香粉賣得好,惹同行嫉妒了。”
一直在一旁緊張地盯著婉娘的文清長籲了一口氣,道:“他們不好好做香粉,卻來弄這些下三濫的手段,真可惡。”
沫兒用眼睛的餘光瞟著那個詭異的木魁,心裏猶自惴惴。
婉娘雙眼放光,喜笑顏開道:“這麽大的木魁果,真是少見。”
沫兒正心裏別扭,看她的樣子不由得火大,不滿地瞪了一眼,心想:也不問人家送的是不是不懷好意,就隻管樂嗬。
婉娘眼睛並不看他,卻嘻嘻笑道:“怕什麽,有我呢。”
文清好奇道:“這是果子?不是傳說中的人參果吧?”
婉娘道:“世上有沒有人參果我不知道,但木魁可是有的。當然了,人們不認識木魁,見了木魁將其叫做人參果,也是可能的。”世上人形植物其實有多種,除了常見的人參、何首烏,還有幽冥草和木魁等。隻是人參和何首烏常見,而幽冥草和木魁就不常見了。特別是木魁,隻能長在地脈相宜、風水靈動之處,而且整株兒長在地下,就更為少見。
聽說這個隻是植物的果子,沫兒終於放下了心,興趣盎然地圍上來看。文清撓頭道:“別人送個木魁,還帶著一張字條來,到底是威脅我們還是提醒我們啊?”
沫兒一愣。說文清大智若愚還真是的,這層關係他可沒想到——也許人家並無惡意,而隻是提醒呢。
婉娘道:“這個我哪裏知道?嘿嘿,反正掉到我聞香榭的東西,就是我的。”
沫兒正要說話,隻聽門外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婉娘麻利地將木魁收好,這才努嘴巴要文清去開門。
來的卻是老四。老四穿著官服,看樣子是當值期間偷空過來的,眉毛擰在了一起,滿臉焦急。婉娘笑道:“你不好好巡邏,來這兒做什麽?”
老四喘了一口氣,急促道:“我說完就走。婉娘,我家娘子出事了。”
婉娘讓沫兒去倒了一杯茶,道:“不急,你慢慢說。”
老四端起茶一飲而盡,歎了口氣道:“我不該瞞著婉娘的。其實上次我帶她來時,她已經不對勁兒了。”
錢玉屏第一次遇襲後的一日夜間,老四起夜撒尿,發現玉屏不在**,到院中一看,見玉屏半夜三更的赤腳站在院中,手中那個剪刀憑空剪來剪去。老四以為玉屏夢遊,也不敢驚動,隻好站一旁等著她自行回屋歇息。
第二天天亮問她,她果然一無所知,連做什麽夢也一點不記得。老四隻當她受了驚嚇,好好安撫罷了。哪知道從那之後,玉屏慢慢變得不同尋常起來了,她常常在夜間獨自一人站在院中,拿著小刀或者剪子來回比劃,第二天卻一切如常,隻是氣色漸漸變差。
玉屏與老四新婚燕爾,兩人一直互敬互愛。特別是老四,老大不小了才成家,自己是個粗人,娶了玉屏這麽個知書達理的小家碧玉,自然對玉屏疼愛有加。見她這樣,看著眼裏疼在心裏,又不敢當麵質問,唯恐玉屏有了心病更加憔悴。正在擔心,恰巧又發生了第二次遇襲事件。老四留心查辦,除了那個陳舊的小玉瓶,也沒查出什麽眉目來,但玉屏的症狀卻一天比一天嚴重。
老四找了機會委婉地詢問玉屏是否有夢遊的習慣,卻被玉屏斷然否認,問丈母娘吳氏,吳氏嘲笑老四疑神疑鬼。無奈下,他隻好留心一到天黑便將家中的菜刀小刀剪刀等藏起來,免得玉屏誤傷自己。可奇怪的是,不管老四將刀具藏得多麽隱蔽,夜間玉屏夢遊時總能找到,並能在夢遊結束之前將刀具放回原位。
最後沒辦法,老四隻好說服玉屏一起拜訪婉娘,希望婉娘能指點一二。但從聞香榭回去之後,玉屏不僅夢遊更加頻繁,連性格也變了。原本膽小害羞的她會突然之間變得眼神淩厲,口氣凶狠,猶如換了個人似的,又轉瞬之間恢複正常。
婉娘咬著團扇,道:“會不會還是受到驚嚇的緣故?”
老四煩躁地猛抓頭皮,皺眉道:“驚嚇是一定的了,隻是她越來越異常。特別是昨晚,若不是衣袖被剪破,我都以為自己是做夢了。”
昨晚老四巡街回來,已過子時。因留心玉屏,便特地放輕腳步,慢慢開了門。果然玉屏又在夢遊,穿著一件白色長袍,黑發散亂,拿著剪刀站著葡萄樹下。趁著月亮的微光,老四見她麵如金紙,身體單薄,一時心疼不已,加上著急,竟然忘了她在夢遊中,上去一把握住她的手,道:“玉屏你到底怎麽了?”
玉屏慢慢抬起頭,表情木然地對著老四,無意識地將剪刀往前一送,哢嚓一聲將老四的一個衣袖剪了一道口子。老四橫下心,不管三七二十一,奪了她的剪刀,橫抱起她往房間裏走,憐惜道:“別害怕,有我呢。你放心,那個襲擊你的小子,我一定抓到他。”
玉屏突然掙脫他的懷抱,咯咯一笑,跳著打開院門跑了出去。老四大驚,慌忙追趕,很快便追了上去,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叫道:“玉屏,快跟我回家!”
玉屏回過頭來,金色的臉頰在月光下閃著詭異的光,一雙眼睛不見眼珠,滿是眼白。饒是老四膽大,也不由得鬆開了手。就這一晃神的工夫,玉屏跑得不見了。
老四急得半死,回到衙門叫了其他兄弟,順著玉屏可能走的道路在附近坊間尋了幾個時辰,也不見其蹤影,直到天亮才垂頭喪氣回了家。本想喝口水接著去找的,誰知道打開房門,竟然發現玉屏躺在**,睡得正香。
老四講完,滿臉愁苦道:“她膽子最小,這兩次遇襲,不知道有什麽古怪,竟然得了這麽個症狀。”
婉娘又給老四倒了一碗茶,突然道:“她的娘,是和你們一起住的嗎?”
老四一愣,道:“那院子本是嶽母的。我們原本不住在一起,隻是為了照顧玉屏,才搬過來半個多月。”
沫兒忍不住道:“你那個嶽母,是嬸子的親娘嗎?”
老四不好意思道:“是親娘。隻是我嶽母的脾氣古怪了些,玉屏又內向,兩人一向沒什麽話說。”
沫兒突然想到玉屏眼神裏那一抹亮光,心中一動,追問道:“那株葡萄樹,是什麽時候種的?”
老四還以為沫兒惦記著成熟的葡萄,隨口道:“聽說有幾年了。下次再來我帶一些給你。”
沫兒被誤解,很覺得掃興,悻悻道:“不要你的破葡萄!”
老四慌忙道:“你別生氣,我這次來得匆忙,下一次一定帶來。”沫兒百口莫辯,氣急敗壞地走到一邊去。
婉娘忍住笑,對老四道:“我去看過了,姐姐這是受重度驚嚇導致的。我前日剛送了一款安神鎮驚的幽冥香過去,可能她還沒用。每晚亥時使用,連續一個月,我保證姐姐的夢遊症再不會犯。”
老四大喜,樂顛顛地作了一個大揖,道:“果然還是婉娘有辦法。我正在當值,過後再來拜謝婉娘。”一溜煙兒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