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這日一大早,婉娘叫文清套了車,說是要送香粉去。沫兒巴不得出去透透風兒,免得天天對著各種玉瓶石臼,煩都煩死了。

文清換了府綢長褲,上麵穿了一件半袖短衫,很快便收拾好了,沫兒卻磨磨蹭蹭,衣服換了一身又一身,件件都覺得不中意。原來經過這一個夏天,沫兒和文清如同雨後的竹子,個頭蹭蹭地長了上去。文清的嘴角有了淡淡的胡須,濃眉大眼,長手大腳,儼然一個半大小夥;沫兒樣子沒變,可是每件衣服都仿佛縮水了一般,褲腳高高吊起,不見人長,隻見衣服短小了。

婉娘等得煩了,高聲叫道:“沫兒!你要相親還是要金殿麵君?”

去年新做的一套月白掐絲汗褂,沫兒一直舍不得穿,今日拿出來一試,剛剛蓋上肚臍眼,小得不像話。沫兒氣哼哼地換了另一件天藍色的短襟薄衫,卻發現肩頭部位被老鼠咬了一個大洞,氣得對著窗台齜牙咧嘴罵道:“死老鼠!咬爺的衣服,看我今晚收拾你們!”聽到婉娘的催促,無奈又換回早上穿的衣服,氣呼呼地下了樓。

婉娘上下打量著沫兒,吃吃笑道:“沫兒,你看中了哪家小姐,我幫你去提個親吧?”

沫兒目不斜視,騰空躍起,傲然跳上馬車,自認為姿態甚是瀟灑。

三人剛轉過街角,就看到老四和他同伴正在巡街,遠遠地打了個招呼,繼續趕著馬車往前。

老四家住在柳枝巷,離南市不遠,很快就到了。婉娘下了車,走到巷子口一家敲門。

門先拉開一條小縫,有人輕手輕腳地往外看,然後才打開門,正是玉屏。一見是婉娘,甚為驚訝,施了一禮道:“請進。”

婉娘也不客氣,一邊往裏走,一邊笑道:“姐姐近來可好?”

玉屏滿臉通紅,小聲道:“挺好的。”

沫兒和文清安置好馬車,也跟著進了院子。不大的小院子,迎麵就是一株葡萄架,一嘟嘟的葡萄從竹竿架的空格中垂落下來,在翠綠的葉子掩映下格外誘人。

沫兒看看文清,繞著葡萄轉了幾圈,兩人都在想,這裏麵會不會有幽冥草?

玉屏性格內向害羞,見了婉娘不知道說什麽好,讓著婉娘進了偏廈,又慌忙斟了茶,半天才道:“老四一直說,他能有今天,多虧了您了。”

婉娘打量著房屋的擺設,笑道:“客氣了,這原是老四自己的本事。”房間布置得甚為簡陋,一張大床,一張套桌椅,一個做針線的小竹籃子,裏麵放著一把剪刀,還有兩瓶盛放茉莉粉的青瓷小瓶。

婉娘見屋外文清和沫兒繞著葡萄樹轉來轉去,笑道:“你看我這兩個小廝,沒出息得很。”並朝沫兒一擠眼睛。

玉屏受到提醒,連忙拿了剪刀剪下幾串兒又大又紫的葡萄,洗了拿進來。文清和沫兒一見,也顧不得研究幽冥草了,每人拿了一串坐在葡萄架下的竹凳上吃了起來。

剛吃了幾顆,隻聽上房門嘩啦一聲響,一個花枝招展的女人飛蛾一般撲了過來,一把搶過兩人的葡萄,吼道:“誰讓你偷我的葡萄的?”

這女人一身水紅色的輕紗襦裙,身量苗條,五官端正,頗有幾分姿色。臉上搽著厚厚的脂粉,頭上手上叮叮當當地戴著各種首飾,滿身珠光寶氣,比玉屏看起來要闊綽多了。

文清和沫兒都有些不知所措。這女人叉起腰,惡狠狠地俯身瞪著兩人,頭也不回地喝道:“死女子!你給我出來!”竟然是罵玉屏。皺眉之間,她臉上的脂粉撲撲簌簌往下掉,濃鬱的香味熏得沫兒透不過氣來。

說話間,玉屏已經慌慌張張走出,滿臉尷尬地朝文清和沫兒點點頭,囁嚅道:“來了客人了。”回頭看婉娘跟在身後,更羞得滿麵通紅,眼淚幾乎都要流出來了。

文清見狀,結結巴巴道:“姑娘……大娘……”不說還好,那女子一聽“大娘”二字,頓時暴跳如雷,也不管有客人在場,劈頭蓋臉地對著玉屏一頓臭罵:“瞧瞧你沒出息的樣子!榆木腦袋,一棍子打不出個屁來!虧我還精心培養你讀書識字,都學到狗肚子裏去了!不孝敬老娘,不聽話的東西!咋還不死呢!”這話罵得沒頭沒尾,越往後罵得越難聽。玉屏一句也不還口,垂頭不語,偶爾朝婉娘三人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婉娘似乎也被這女人的樣子給驚住了,站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口沫飛濺。沫兒原是不怕的,罵人的話兒張口就來,但轉念一想,如今來老四家做客,還不知道這是老四的什麽人,隻好硬生生收住了不說。

那女人罵了一長段,見文清用同情的眼神看著玉屏,跳過來一把推開文清和沫兒,自己大搖大擺坐了下來,挽起袖子,呼啦啦一連吃了十幾顆葡萄,又喝道:“誰讓你動我的葡萄的?你這死女子,跟你那個死爹一副德行,看著靦腆,心裏主意正著呢,你巴不得我早死了是不是?”

玉屏小聲道:“娘,你說哪裏話?”這女人竟然是玉屏的娘,三人都大感意外。若是乍然一看,說她是玉屏的姐姐都不過分。而且玉屏黃臉濃眉,與她一點都不像。

玉屏低眉順眼地將葡萄盤子往她身邊推了推,道:“我這兒有客人呢。”

她娘鄙夷地掃視了一眼婉娘等人,大聲道:“又不是什麽尊貴的客人。無非就是老四的狐朋狗友罷了。”一邊吃一邊囉裏囉嗦地罵玉屏。玉屏絞著手指,一臉哭相。婉娘這時卻來了興趣,笑眯眯地看著她娘發怒。

她娘吃完了葡萄,搓了搓手站起來,嫵媚地撫了撫鬢間一朵嬌豔的月季,一言不發地往上房走。

玉屏隱隱地鬆了一口氣。婉娘卻突然笑道:“錢夫人,我帶了上好的胭脂水粉,質地絕對好過您如今用的香雲閣的東西,您要不要看一看?”

錢夫人停住腳,回頭斜了一眼婉娘,嘴角微微挑起,冷冷道:“比得上香雲閣的東西?”

婉娘伶俐地從包裹裏拿出幾瓶子香粉來,笑道:“錢夫人想來對香粉有研究,您過來看看就知道了。”說著將一瓶普通的薔薇粉打開。

錢夫人用指甲挑起一點,放在鼻子下聞了聞,又在手背上揉了揉,雖然沒說什麽,但臉色明顯緩和。

玉屏不安地站在旁邊,低聲解釋道:“這位是聞香榭的老板娘……”錢夫人喝道:“要你多嘴?站一邊兒去!”玉屏滿麵羞慚,尷尬地杵在原地。

婉娘莞爾一笑,對玉屏道:“好姐姐,我有些口渴,麻煩給我斟杯茶來。”玉屏如同大赦,慌忙走了。

婉娘扭頭對錢夫人道:“覺得怎麽樣?”錢夫人鳳眼斜睨,輕蔑道:“不過細滑些。好得多可稱不上。”

婉娘笑吟吟道:“其實錢夫人該知道,越是簡單的東西越難做好。我這款薔薇粉看似普通,卻有延緩衰老、除皺祛斑的效果呢。”又打開另一個瓶子,道:“要不你再試試我這款血淚胭脂?”

殷紅的胭脂在白色玉瓶裏閃出水潤的光澤。婉娘殷勤地用簪子挑出米粒大小放在她手心裏,錢夫人也不拒絕,慢慢揉開輕拍撲在臉頰上,果然嫩滑伏貼,顏色柔美。

婉娘道:“怎麽樣?”錢夫人哼了一聲,並不言語。婉娘抿嘴一笑,收了胭脂,正要放進包裹裏,卻被錢夫人一把按住:“這個我要了。”拔下頭上一隻珠釵丟給婉娘。

婉娘道:“錢夫人,我這裏還有好的呢。您看看這款香,比那個血淚胭脂更好。”拿出那瓶幽冥香,道,“這是我新做的一款香料。本來是送給姐姐做禮物的,不過我看您更適合呢。”

玉屏早端了茶站在一旁,低著頭像個木頭似的不聲不響。錢夫人手上已經接了過來,嘴上卻說:“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婉娘劈手奪過,冷笑道:“我賣香粉做生意,你不願要我也不勉強。我不過是見錢夫人美貌不減當年,想做個順水人情罷了。”轉手丟還給沫兒,猶自怒氣衝衝道:“我不過是看老四的麵子來回個禮。你道我聞香榭的香粉是你們使用的那些劣質香粉嗎?”拉起文清沫兒作勢要走。

玉屏蠟黃的臉兒漲得通紅,眼睛裏閃出亮晶晶的光來,將茶盤往桌上重重一放,沉聲道:“娘!回你的房間去!”

沫兒還以為錢夫人定要撒潑大罵,哪知道她看看玉屏,往後縮了一下,眼現恐懼之色,抓起婉娘留下的普通胭脂,飛快走回房間,啪地一聲將房門用力地關上。

沫兒望著房門若有所思,再看玉屏,又恢複了剛才的低眉順眼,滿臉無奈。

玉屏歎了一口氣,朝婉娘深深施了一禮,歉然道:“家母脾氣不好,請婉娘不要計較。”她換了新茶過來,邀請婉娘三人重新坐下,又賭氣一般,剪了十幾串兒葡萄請婉娘等品嚐。不過這次卻不見錢夫人出來阻止。

錢玉屏父親錢忠明在世時,在神都做些倒騰玉器的生意,置下幾處房產,日子尚可,對玉屏也甚為疼愛,還專門請了個先生教她讀書識字。可惜天道無常,四年前錢忠明突患重病離世,留下玉屏和其母吳氏二人,日子便緊巴起來,隻能靠著微薄的房屋租資過日子。

錢夫人吳氏容貌姣好,年輕時也算上一個遠近聞名的美人兒。但吳氏性格乖張虛榮,除了吃穿打扮其他一概不放在心上,對女兒關心甚少,錢忠明去世後,她悲痛了一陣子,便仍舊打扮得花枝招展,每日挑吃挑穿,招蜂引蝶。偏偏玉屏長相性格都隨了其父,性格和善害羞,對母親為老不尊的樣子雖然不滿,卻無可奈何。

隨著玉屏一天天長大,自己也有了主意,不如幾年前那樣聽話,兩人便生了間隙。特別是幾月前媒婆提親,將玉屏說親給老四,吳氏極其不滿,玉屏卻又鐵了心要嫁給老四,兩人關係更加惡化,吳氏動不動便找機會對玉屏一陣臭罵,所以便有了今日婉娘等所見的一幕。

玉屏含羞帶愧講了大概,垂頭歎道:“玉屏與母不睦,實在惹人見笑。”

婉娘忙道:“人與人不對脾氣,可不因做了父母子女就能改了秉性的。你這般讓著她、敬著她,便是做到了女兒的本分。”

沫兒本來懷疑吳氏是玉屏的後娘,聽了這話方知猜錯了。

三人閑聊片刻,婉娘又取出幽冥香道:“我看姐姐氣色不太好,便做了一款安神調息、排毒養顏的香,特地給姐姐送了來。”

玉屏慌忙推讓:“這怎麽好意思?”

婉娘一笑道:“姐姐這兩個月受了驚嚇,原該調養一下,就不用客氣了。”

一股香味從上房飄來,顯然吳氏躲在房門後麵偷看。婉娘略一沉吟,笑道:“令堂喜愛裝扮,如此,正好還有一瓶,就送給她吧。”從包裹中又取出一瓶幽冥香來。

玉屏更加惶恐,起身道:“這可不敢……”話音未落,吳氏從門後衝出,喝道:“人家這是給我的,你不敢什麽?”一把搶過,蝴蝶一般飛走了。

幾人啼笑皆非。婉娘掩口笑道:“其實令堂可愛得很。”玉屏隻好尷尬賠笑。

婉娘見時辰不早,便起身告辭,玉屏送至街口。待看不見玉屏,沫兒才道:“婉娘,你看玉屏怎麽樣?”

婉娘悠然道:“好得很啊。”

文清道:“我看她手腕脖頸雪白,但臉色蠟黃,如同覆了金紙一樣,別是撞邪了吧?”

沫兒咬著嘴唇,不住回頭凝望錢家的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