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若說要對神都洛陽的冬季找一個詞形容,那麽最貼切的莫過於“安逸”二字了。無天災人禍的平安年月裏,年末的冬天都是最愜意的。忙碌了三季的平頭百姓,兜售著秋季攢下來的瓜果幹菜,逛一逛價格低廉的大小集市,給家裏婆娘和兒女們買些零食和衣裳;才高八鬥的文人騷客,飲酒對詩,舞劍作畫,從漫天飛舞的雪花、含雪怒放的梅花以及蕭瑟的枯草中找到無數靈感;而雍容華貴的皇家貴族更不用提了,提前一個多月已經在籌備年節的美酒美食。北市的碼頭、城外的官道車船粼粼,酒家食肆高朋滿座,煙花青樓絲竹聲聲,商家店鋪貨物琳琅滿目,一片繁華之色。

可是今年的冬季,祥和安逸之下卻有些隱隱的不和諧之音。首先是米價突然漲了。雖說漲得尚在可接受範圍之內,但今年中原地區風調雨順,據說各地都是大豐收,這價格漲得便有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第二個便是銀器,卻莫名其名跌了價,而且跌幅之大前所未有,一些小的銀器店鋪經不起折騰,已經轉行或者關閉,連大名鼎鼎的銀器王家,八家分號也不得已關了一半。這還不是最邪乎的,不知從何處傳來謠言,說是今年屬火,不宜佩戴金銀類首飾,唯有佩戴玉飾方可逢凶化吉,一時大街小巷,上至貴族下至農夫,個個身上帶著水頭不一的玉環、玉圭、玉眢等飾物,玉器價格飛漲不下,原本質地粗糙、兩文錢一枚的地攤玉指環都成了寶貝,漲了二十倍不止。

對聞香榭來講,米價漲落,原本不會造成什麽影響,但香料的價格也跟著漲了一成,而且玉器的漲價更讓婉娘叫苦連天。聞香榭為了保持香粉的成色,一直堅持用各種玉瓶來作為器具,如今上好的玉器小件幾乎難以買到,無奈除了一些配料特殊的香粉仍使用玉瓶盛放外,其他的都換了邢窯白瓷或青瓷小瓶,一些老客戶甚不習慣,常常借此殺價。

這日傍晚,婉娘送走客人後,對著茶碗摔摔打打,大發脾氣。原來今天下午,吏部尚書王清方家的一個小妾來購香粉,帶著一眾丫鬟仆婦,頤指氣使,將聞香榭的香粉數落了個遍,這個用料不足,那個粉質粗糙,一口一個“比香雲閣的香粉差遠了”,饒是文清如此好脾氣的人都被氣得七竅生煙。偏偏她走的時候又挑了一大包,借口未用玉瓶狠狠殺價,不賣給她吧,她又撒潑罵人,婉娘煩得要死,隻好折價打發了她,卻肉疼得緊,在這裏忿忿然抱怨不停。

沫兒忍不住道:“算了,趕緊吃飯吧。既然給也給了,你再呼天搶地,還能要回來不成?”

婉娘憤憤不平道:“香雲閣的香粉,呸,也拿來和老子的比,這世道,沒法混了!”這語氣,活脫脫是沫兒罵人的口吻,沫兒不禁樂了,跳起來叫道:“老子也這麽認為!老子也這麽認為!”

婉娘撲哧一聲笑了。

吃過晚飯,四人圍著火爐,磕著黃三炒得噴香的南瓜子。婉娘又開始吹噓她的香粉,正說得眉飛色舞,突然道:“有人來了。”

沫兒十分不情願地開了門。原來是徐氏,趁今夜無事自己駕了輛簡易馬車過來取香粉。婉娘迎了出來,笑道:“正準備給您送去呢,怎麽就來了?”

徐氏歎道:“婉娘有所不知,我這些天可忙壞了!”一個月不見,徐氏更加消瘦了些,一身湖青色的百合錦緞簡易騎馬裝,外麵穿了件銀鼠毛披風,頭上紮了個最簡單的銀玉簪花束發發冠,除了腰間的玉魚兒未佩戴任何首飾,猿背蜂腰,更加英氣逼人。徐氏進了屋,將馬鞭插在腰上,一口氣將文清端來的茶喝幹,道:“好孩子,再給我倒些。”

文清慌忙又斟了茶來。徐氏搓著手道:“這兩天可真冷!唉,也不知道怎麽了,往年這個時候,都是旺季,偏偏就今年,忙得我焦頭爛額。”

婉娘將火爐撥亮了些,道:“我聽旺福說了。夫人也不要過於勞神。”

徐氏呷了一口茶,道:“我如今全部心思都在生意上,剛開始,他們低價拋售,我還以為是正常波動,可後來看這陣勢,他們竟是有備而來,故意存心要擠兌我們。”

婉娘安慰道:“拚價格,諒他們也堅持不了多久,扛過這段日子,估計就好了。”

徐氏笑道:“不錯,我也這麽想。我關了四家分號,盡量縮減開支,並盡力設計新的花樣圖案。這兩日銀器價格已有回升,所以我今兒才有空過來取香粉。”

婉娘讚道:“夫人好本事!”接著關切道:“不過也要注意身體才是。還做不做噩夢了?”

徐氏揉著額頭道:“噩夢倒是沒做,但是這些天總是睡不好,每次一趟下來,總是覺得耳朵邊嘈雜得很。幸好我自小兒身體好,還可以應付的來。”

一陣寒風吹來,將門吹開一條縫,爐中的火苗飄忽不定。婉娘走過去將門關上,笑道:“夫人可真是個女中豪傑,竟然自己趕車過來。怎麽也不叫旺福陪著?”

徐氏大咧咧笑道:“我一個老女人,怕勞什子?如今小雨在家幫我設計圖樣,我不放心她一個人在家,就留旺福在家了。”兩人說笑著,婉娘差文清將媚花奴拿了下來,道:“這款媚花奴可排毒養顏,明目養血,最適合夫人使用。”

一陣困意襲來,沫兒竟然有些站立不穩,文清更是強忍住才沒打哈欠。在後麵擦拭擱架的黃三也臉現困頓。婉娘卻若無其事,打開梅花玉瓶,用簪子挑了些媚花奴塗在徐氏的手背上,道:“您試試看,這個味道怎麽樣?”徐氏輕輕揉搓,驚喜道:“真好!從來沒用過如此質地的香粉呢!”

婉娘轉過身來,朝沫兒嗔道:“沒用的東西,這麽早就困啦?”隨手將簪子上剩餘的香粉朝他額頭上一點。一陣冰冷自眉心傳入,沫兒頓時振作起來,但手腳酸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徐氏還保持著揉搓左手手背的姿勢,雙眼卻漸漸迷離。婉娘踉蹌著坐回到椅子上,揉著太陽穴喃喃道:“這是怎麽了?頭暈得厲害……”聲音越來越小,竟然就此昏睡了過去。

沫兒吃了一驚,欲要起身去拉,卻動彈不了,再一看,文清躺在自己身後,黃三靠在貨架上,竟然全都人事不省,不知是睡著了還是暈迷了。沫兒張嘴要叫,卻突然意識到了什麽,閉了嘴靠在文清身上一動不動。

門無聲地開了。鳳凰兒嬌聲輕笑,扭著腰肢走了進來,先到婉娘跟前,俯身看了看她,鄙夷地哼了一聲,轉而走向徐氏,嗲聲道:“姐姐,我們又見麵啦。”

徐氏自然不能回答。

鳳凰兒得意地笑著,走過去踢了黃三一腳,伸手拿了貨架上一盒口脂,打開拈起一片,含在唇上抿了一抿,又轉過身來對著桌上的銅鏡飛了個媚眼,嬌滴滴道:“沒想到這個俗物的香粉做得這麽好。”又找了胭脂、紫粉、眉黛等分別試了試,對著鏡子搔首弄姿了半天,才又走到徐氏跟前,恨聲道:“你一個醜婆娘,憑什麽和我鬥?”伸手朝徐氏的臉上打去。

一道寒光閃來,鳳凰兒“哎呀”了一聲,捧著右手退了幾步,低聲怒罵道:“這個死魚兒,是個什麽東西?”沫兒偷眼看著,心想,定是徐氏佩戴的那件玉魚兒,發揮了作用。

鳳凰兒十分惱火,柳眉倒豎,杏眼圓睜,瞪了徐氏片刻,扭頭對門外喝道:“你死在外麵做什麽?還不趕快進來?”沫兒見她還有同夥,更加好奇,偷偷將身子直起些。

一個相貌猥瑣的老仆,佝僂著身子,低頭側身亦步亦趨挪了進來。

鳳凰兒厭惡地瞪了他一眼,喝道:“去把她腰裏掛的那件玉魚兒摘下來!”

老仆吭吭哧哧地抬起頭來,一臉為難之色——沫兒吃了一驚,這人竟然是旺福。旺福見徐氏癱軟在椅子上,十分驚愕,看看鳳凰兒,往前邁了一小步便躊躇不前,渾濁的老眼泛出淚光。

鳳凰兒揮手給了他一巴掌,厲聲喝道:“還是想想你女兒的命重要,還是她的命重要吧!”

旺福一個趔趄,後退了幾步才重新站穩,捂著左臉,眼裏流出淚來。

鳳凰兒輕咳了一聲,換了一副輕柔的聲調,道:“你隻要把她身上佩戴的玉魚兒摘下來,我保證,明天早上就還你一個活蹦亂跳的女兒。”

旺福怔怔地看著徐氏,老淚縱橫,臉上的溝壑成了一個網狀的小河溝。

鳳凰兒貼了一片梅狀花黃,翹起蘭花指,對著鏡子左右地照,懶洋洋道:“我的耐心是有限的。半個月了,連這麽個小東西你都偷不到手,你打量我跟你家這頭母豬一樣好脾氣?”一揮袖子,遠處貨架上的瓶瓶罐罐劈裏啪啦飛了過來,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香粉四濺,空氣中瞬間充滿了各種香味。

沫兒心疼得要死,心裏罵道:“死野雞!臭野雞!糟蹋老子的東西,老子不把你的毛給拔下來,老子就不叫方沫兒!”

旺福嚇得一跳,腿腳一軟,跪倒在地上,俯首道:“求新夫人……夫人饒了小女。”砰砰地不住磕頭。

鳳凰兒咯咯笑道:“旺福,要怨就怨你家這頭母豬,她不知從哪裏得來的這件玉魚兒,必須是至親或者最信任的人才能摘得下來。我想來想去,隻有你最合適。你幫我摘了玉魚兒,我就幫你救你的女兒,這件買賣,你不算虧吧?”

旺福嘴唇抖動,囁嚅道:“這是……夫人護身用的……你要了做什麽……”

鳳凰兒眼角微微上挑,冷笑道:“這是你一個下人該打聽的麽?”

旺福垂著頭地跪在地上,雙手抖動,無處安放。鳳凰兒挑了點胭脂,在手背上輕拍,眼睛卻斜睨著旺福,慢悠悠道:“你不做也不要緊,但是你明天就見不到你女兒了。聽說她要出閣了是吧?”

旺福抖動得更加厲害。鳳凰兒將手中的簪子啪地丟在桌子上,厲聲喝道:“快點!”旺福打了一個寒栗,滿臉絕望,顫巍巍站了起來,慢慢走到徐氏跟前,哭道:“小姐,老奴對……對不住您啦。”遲疑間將徐氏腰間的玉魚兒扯了下來,茫然地握在手中愣了片刻,轉而遞給鳳凰兒。

鳳凰兒慌忙退了一步,皺眉道:“去給我砸了!”

旺福的腰彎得更加厲害,木然地轉身朝門口走去,走了三五步,卻一頭栽了下去,倒在了地上。

鳳凰兒也不去管他,提著裙裾扭了一圈,見婉娘斜靠著椅子昏睡不醒,拔下頭上的長簪指著她,咯咯笑道:“聞香榭也不過爾爾。哼,還敢自稱做香高手,一個迷魂香就搞定了!”見婉娘右手中緊緊地拿著一個梅花玉瓶,比剛才貨架上的要精致得多,毫不客氣地奪了過來。

媚花奴淡雅悠長的香味,如同春雪初霽的一抹清新,帶著一種沁人心脾的涼意悄然飄散。鳳凰兒顯然識貨,眼睛驟然亮了起來,她喜滋滋地將瓶子放進懷裏,回頭但見徐氏等人仍酣睡不醒,又忍不住重新取了出來,放下手中的長簪,打開瓶塞,用食指指腹輕輕揩了一點,先在手背上輕揉片刻,不禁發出了一聲驚歎,接著便對著銅鏡往臉上拍打。

屋裏雖然有爐火,可是地板總是冷的。沫兒的屁股早就凍得麻木,卻一直不敢動,如今見鳳凰兒隻顧對著鏡子自憐,慌忙換個姿勢。這時卻發現不知何時,腳邊多了一個黑色石鏡,赫然就是那日采鏡雪的梅石古鏡。

婉娘的左手垂在沫兒的腳邊,石鏡看來是從她的衣袖裏掉出來的。沫兒慢慢挪動腳,將石鏡遮擋起來,然後又一點點地將石鏡移到自己身邊。

鳳凰兒塗抹了一陣子,對著鏡子左顧右盼,眉眼生風,對自己的容貌甚為得意。沫兒心裏大急,不知道鳳凰兒今晚來到底要搞什麽鬼。如今一眾人都昏迷不醒,剛才聽鳳凰兒說到迷魂香,顯然是她做的手腳。想了想,覺得雖不知婉娘情況怎樣,但料想小小一個迷魂香不至於對她有什麽影響,隻是見她似乎裝睡,自己也不敢輕舉妄動。

鳳凰兒裝扮完畢,這才心滿意足地站起身,又回頭看了看自己在鏡子中的側影,將剩下的媚花奴收起,拿起長簪走到徐氏跟前,歪著頭看她,道:“哼,上天真是不公,明明是一副粗蠢的皮囊,偏偏聰慧魄瘋長。怨不得別人要算計你,誰讓老天爺如此不公的?”

長簪鋒利的尖頭在燭光下閃閃發亮。鳳凰兒對著長簪吹了吹,得意道:“嘿嘿,我今晚一個人取了你的靈魄,看他怎麽說!”拿起簪子,將自己的中指刺破,擠出一滴晶瑩的血來。

沫兒手臂僵直,隻待鳳凰兒朝徐氏下手就將身邊的石鏡丟過去打她。正在緊張,突然覺得腳被人拉了一下,一看,便見婉娘正斜靠在椅背上朝他擠眼睛,左手衣袖尚微微顫動。

沫兒放了心,便仍然裝死。

鳳凰兒看著血滴緩緩流過長簪,戀戀不舍地看了看自己窈窕的身影,走到徐氏身後,自言自語道:“幸虧這身板兒如今瘦了還能看看,要是還肥得像頭豬,打死我也不用你這個臭皮囊!”將徐氏的發冠取下,扒開她的頭發,對準百會穴,毫不猶豫地將簪子紮了下去。

沫兒一把捂住嘴巴,差點驚叫起來。幸虧鳳凰兒全神貫注看著徐氏的頭頂,並未注意到沫兒。

簪上的血跡慢慢滴落下去,過了片刻,一絲白氣順著長簪嫋嫋飄起。鳳凰兒咯咯笑著,將臉湊過去,閉眼去吸那股白氣。

白氣並未如鳳凰兒所願吸入鼻腔,卻分成兩股,分別朝她的太陽穴而去。轉眼之間,白氣縈繞,鳳凰兒的雙側太陽穴突突直跳,一股金色氣體衝出,同白氣混合後飛快縮回徐氏頭頂穴位。

沫兒再也忍不住,跳起來一把推開鳳凰兒,伸手把徐氏頭上的長簪拔了下來丟在地上。鳳凰兒發出“嘎”一聲尖叫,猶如破鑼。

沫兒猛一抬頭,見旁邊原本美貌如花的鳳凰兒,嘴巴尖尖,兩眼如豆,頂著一頭五彩斑斕的羽毛,赫然一副錦雞的模樣,不由大駭,驚叫道:“婉娘!婉娘!”

婉娘卻不響不動。鳳凰兒眼珠子轉了一下,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臉,先是驚懼,然後突然目露凶光,惡狠狠朝沫兒撲來。椅子後麵位置不大,沫兒無處躲閃,一彎腰撿起地上的梅石古鏡,不由分說朝鳳凰兒砸去。

那古鏡不偏不倚,正中鳳凰兒胸口,她一個悶聲朝後倒去。沫兒長出了一口氣,正想過去查看這女人是死是活,卻見眼前一花,鳳凰兒的身體漸漸模糊,發出一片光怪流離的光團。

沫兒隻當自己打死了她,大腦一陣空白,愣了片刻,跳過去抓住婉娘肩膀一陣猛搖。不知搖了多久,隻聽婉娘慢悠悠道:“脖子都被你搖斷啦!”

一點清涼自眉心傳來,沫兒終於冷靜了下來,隻見兩隻手腕被婉娘緊緊抓住,卻仍在無意識地重複用力搖晃的動作,慌忙訕訕地收回了手,頭也不敢回,指了指鳳凰兒躺著的地方,語無倫次道:“她……她死了!我打死了她……”

說實在話,沫兒對鳳凰兒一點好感也沒有,也早就意識到她絕非善類,但乍然見她死於自己之手,心裏還是難以接受。

婉娘卻神色如常,茫然道:“你說什麽呢?誰死了?”順著沫兒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頓時跳了起來,驚喜道:“啊呀,好漂亮的一隻野雞!”走過去輕巧巧將錦雞拎了起來,道:“沒死,還活著呢。”

沫兒捂著臉趴在椅子上,聽了此話,偷偷從手指縫中看去,果然,一隻羽色華麗的紅腹錦雞正在婉娘手中掙紮,一雙烏溜溜的眼珠又急又恨地瞪著沫兒。

沫兒一見她沒死,頓時心安。見錦雞瞪他,自然不會示弱,一人一雞怒目對視。黃三慢悠悠醒來,看到這種情景,隻微微一笑。

文清坐起來,納悶道:“我怎麽睡地上了。”見婉娘抓著一隻錦雞,驚喜道:“哪裏抓來的野雞?”伸手去摸錦雞的羽毛,卻差一點被它啄了,吐舌道:“好厲害的野雞!”

婉娘將錦雞丟給文清,嘻嘻笑道:“文清沫兒,交給你們了,拔了毛燉雞湯喝。”走到門口將旺福手中的玉魚兒取了,輕手輕腳地重新係在徐氏腰間,然後撿起滾落在地上的媚花奴,塗在旺福的太陽穴。

旺福很快清醒,一骨碌爬起來,看看徐氏,又看看婉娘,滿臉惶恐道:“我……”

婉娘未等他說話,大聲笑道:“旺福,你來接你家夫人了?”走到徐氏跟前,用手在她臉前一撫,輕輕叫道:“王夫人,天色不早了。”

徐氏睜開眼,不好意思道:“哎呀,怎麽說著話兒就睡著了呢。”一摸頭發,見頭髻散落,慌忙重新束起。

婉娘抿嘴笑道:“我見夫人太累,就沒叫您。這不,旺福不放心,已經過來接您了。”

旺福感激地看了一眼婉娘,羞愧道:“小姐,我……”

婉娘讚道:“旺福可真是忠心耿耿。”

徐氏連連點頭,道:“唉,越是有難處,越能看出人的真心。他自小兒看我長大,同我親叔叔一樣的。”

婉娘送了徐氏和旺福離開,回到中堂,見沫兒和文清正圍著錦雞你一言我一語,商量著要如何處置。

文清對事情一無所知,不忍道:“真煮了吃?”

沫兒對著錦雞做各種鬼臉,大聲道:“當然,半隻紅燒,半隻燉湯。”錦雞嘎嘎亂叫,飛快地將沫兒的手啄了一下。

沫兒大怒,瞪了它片刻,抓起它尾巴將一根五彩羽毛拔了下來,在它眼前晃晃,挑釁道:“啄一下,就拔一根毛。”眯眼看了一下,比劃道:“嗯,可以做個雞毛撣子,再做幾個雞毛毽。”

錦雞頓時泄了氣,垂著頭耷拉著眼,無精打采。沫兒尤不解氣,一連拔了好幾根最漂亮的長羽毛,嘴裏罵道:“叫你糟蹋我聞香榭的香粉!”

文清勸道:“野雞飛進來碰倒香粉,也不是故意的,你還是饒了它吧。”

沫兒怒道:“你知道什麽!它就是故意的!”

婉娘看著黃三打掃一地狼藉,一臉惋惜,連連頓足道:“啊呀,香粉被它打碎這麽多。不行,沒人賠給我,我絕不放了這隻可惡的野雞。沫兒,你說鹵著吃,還是炒著吃?”

錦雞將頭埋在翅膀裏,發起抖來。

沫兒心裏有些不忍,但想起剛才它害徐氏,以及它的趾高氣揚,不由啐道:“活該!”

閉門鼓響了。文清起身去閂門,卻被突如其來的冷風吹得打了個寒顫。屋外一片漆黑,星光全無,徹骨的寒風吹過樹木屋脊,發出低沉的嗚咽聲。

婉娘接過錦雞,撫摸著它華麗的羽毛,嘖嘖道:“光看羽毛,還真有幾分鳳凰的華美呢。”

沫兒卻毫不客氣,鄙夷道:“再怎麽華美,也是野雞。”婉娘緊緊抓住錦雞的翅膀根兒,嘻嘻笑道:“聽說新鮮的雞血喝了能補充體力,文清你要不要嚐一嚐?”

沫兒道:“好啊,不過我最喜歡吃雞心和雞肝。”拿了一把黃三日常用的小銼刀,一臉邪惡道:“殺雞我最有經驗,先丟熱水裏燙一下,把毛拔了,一刀下去就死翹翹了。”錦雞驚恐地咕咕直叫,整身的羽毛都乍了起來。

文清咧著嘴,揉著鼻子嘿嘿傻笑。忽然,哐當一聲,前院的門被風吹開了。文清裹了裹衣服,嘟囔道:“怎麽回事?”接著聳聳鼻子,疑惑道:“屋裏怎麽突然一股子水腥味?”

一條若隱若現的黑影飄了過來,沫兒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野雞突然伸出腦袋,眼裏的傲慢之氣大盛,掙紮得更加厲害。婉娘猶如沒看到一般,奪過小銼刀在錦雞的脖子上比劃了幾下,慢悠悠道:“打碎了我一大堆的胭脂水粉,這個要怎麽算呢?”扭頭瞥了一眼尚堆在簸箕裏的碎瓶爛罐,懶洋洋道:“打碎胭脂五瓶,口脂兩瓶,麵脂三瓶,花黃一盒,眉黛三支,羊脂玉長頸瓶五個……唉,世風日下,如今連野貓野狗都敢來我聞香榭撒野了。”

沫兒脊背僵直,眼珠子隨著黑影骨碌碌亂轉。婉娘拍了他一把,笑道:“沫兒,這隻野雞交給你了,隨你怎麽處置,殺了賣了都可,不過最少也要把被毀的香粉給賺回來。”

沫兒回過神來,大聲道:“好,這隻死野雞弄壞我親手做的香粉,看我怎麽折磨它!”伸手將它脖子上的毛拔下一撮,錦雞驚恐地扭著脖子躲避。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條縫。文清撓頭道:“這是怎麽了?天太幹燥,門都關不上了。”沫兒目送文清將門關好,看看四周再無黑影,長出了一口氣,看著婉娘,小聲道:“剛才是誰?”

婉娘拎著錦雞的脖子,道:“管他是誰,打壞了我的香粉,就得賠償。”

沫兒忐忑地瞄瞄錦雞,用眼神示意它怎麽辦。婉娘順手撿起沫兒撿起剛才砸倒錦雞的石鏡,用細繩縛在錦雞的右腿上,道:“這樣就跑不了啦。沫兒,送你做寵物,如何?”

沫兒嘴巴一撇,“我才不要這種養不熟的野雞。”

婉娘眼珠一轉,拍手道:“聞香榭裏還缺個小丫頭,要不,我將它變成小丫頭,來給你和文清作伴吧?”

文清遲疑著點頭,沫兒卻氣呼呼道:“那還不如要小安呢。這種東西,隻配拔光了毛煮了吃。”

三人正在說笑,隻聽屋外咕咚一聲,院子裏似乎什麽東西被隔牆丟了過來。文清一愣,道:“今晚可真多事。”沫兒卻不敢出去,隻扒著門朝外看。

隻聽文清直著嗓子叫:“沫兒!婉娘!快來看!好多寶貝!”又拖又拽地將一個粗布麻袋拉了過來,沫兒忘了害怕,好奇道:“什麽東西?”

文清打開麻袋。鑲著貓眼的耳環,手指大的珍珠項鏈,一尺來長的純金如意,瓔珞項圈,雙龍銜珠犀牛梳,四蝶紛飛金步搖,盤枝瑪瑙白玉簪,還有各種沫兒叫不上名來的珠寶首飾,在微弱的燈光下爍爍放光。

婉娘早就飛身撲了出來,放下這件抓起那件,笑得合不攏嘴。還是文清提醒道:“回屋看吧,院子裏冷。”

沫兒驀然想起錦雞,三步並做兩步竄回中堂,隻見石鏡和細繩跌落在地上,錦雞早不見了蹤影,頓時失望氣惱,叫道:“野雞跑了!”

婉娘抱著那一大包首飾,眉開眼笑道:“跑了就跑了,有什麽要緊。”拿起一隻步搖插在鬢間,對著鏡子左顧右盼,還故意晃動腦袋,讓步搖微微抖動。

沫兒惱道:“你故意放走的吧?”

婉娘換了一個精致的盤龍玳瑁長尾梳,正在頭上比劃,頭也不回道:“你想留著它吃雞肉?”

沫兒頓足道:“什麽都沒問清楚呢!”

婉娘道:“有什麽問的?問我就成。”

文清聽得糊塗,插嘴道:“沫兒想問什麽?”

沫兒白他一眼,道:“那隻野雞……就是鳳凰兒!”文清睜大了眼睛,驚愕地說不出話來。

沫兒顧不上和他解釋,道:“那你說,她怎麽會突然顯出原形?”

婉娘得意一笑道:“你當我們的媚花奴是白做的?覆盆子和血奴粉皆為滋陰之物,隻適宜女子使用。鏡雪是冬季之花,最為清冷高潔,若有邪念,便會寒至心田,破了外在的偽裝。”

鳳凰兒心存歹念,垂涎王家財物,當初認識王凡,本就是一個處心積慮的圈套。後見徐氏自立,不肯交出店鋪大權,更羨慕徐氏對銀器設計的獨到,便一不做二不休,想通過邪術引出徐氏聰慧魄,並將自己的中指血導入徐氏百會穴,妄圖通過依附於徐氏身體來達到控製王家財產的目的。

可惜徐氏佩戴著個辟邪的玉魚兒,鳳凰兒總是難以近身,便找到旺福,以其女兒相威脅,讓旺福幫自己偷玉魚兒。今晚見徐氏一個人來到聞香榭,鳳凰兒覺得是個動手的好機會。她一向瞧不起婉娘,覺得她不僅俗氣而且蠢笨,遠不是眾人嘴裏說的精明過人,今日在聞香榭裏動手,一來是因為自己等不及了,二來可以順便給婉娘個難堪,傳出去自己也可炫耀一番。

大凡邪氣入侵者,不論男女,皆為腎氣不足。要采人魂魄,必然要先抑製其腎氣。鳳凰兒用銀簪插入徐氏百會穴,用靈力泄其腎陽,並將她主管聰慧的天魄導出。但媚花奴添加了血奴和鏡雪,配上梅花寒玉,最是扶正祛邪,鳳凰兒不僅未能依附徐氏肉身,反而被媚花奴滋陰功效吸引,多年靈力毀於一旦,又被沫兒用固原強本的梅石古鏡砸中心窩,一下子便折出了原形。

沫兒突然道:“這款媚花奴,原本就是做給鳳凰兒的吧?”

婉娘笑而不答。文清奇怪道:“做給鳳凰兒的?”

沫兒也笑而不答。文清想了片刻,笑道:“我明白啦。婉娘聽說王夫人做噩夢,便知道鳳凰兒不懷好心,專門做了媚花奴對付她。”

沫兒嗬嗬地笑,道:“還有呢?”

文清道:“鳳凰兒若是不害人,媚花奴就隻是一款香粉而已。”

沫兒追問:“還有什麽?”

文清偷看著婉娘的臉色,小心翼翼道:“她有同夥吧?這些東西是同夥來救她給的贖金。”

沫兒上去給了他一拳,笑道:“英雄所見略同!”還著重在英雄二字上加重了語氣。

婉娘故作嬌憨,嘟起嘴巴道:“什麽贖金,明明是她打碎我香粉的賠償。”

沫兒臉色卻沉了下去,小聲嘟噥道:“不知道又得罪了什麽高人,隻怕以後沒有好日子過了。”

婉娘把玩著金如意,輕描淡寫道:“怕了?”

沫兒胸脯一挺,傲然道:“誰怕了?哼,老子不惹事,也絕不怕事。”

文清也挺了挺身子,大聲道:“正是。”接著納悶道:“那人是誰呢?”

沫兒撓頭道:“這人既然能拿出如此多的財寶,幹嗎還覬覦王家的財產?我瞧著,王夫人也不一定有這麽多的首飾。”

婉娘把首飾包起來,樂滋滋道:“哈哈,這麽多的首飾都是我的,今晚賺大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