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同往年相比,今年的冬天來得遲些。如今已進入十一月,竟然沒有下過一場痛痛快快的雪。在沫兒看來,淅淅瀝瀝的雨夾雪簡直就是一場噩夢,天氣陰冷,地麵髒汙,每日除了幹活就是窩在家裏,想出去買個烤紅薯都沒得賣的。

今日也同樣,烏雲低沉,寒風淒淒,偏偏下的還是雨夾雪。沫兒淘了一個下午的米漿用以製作底粉,凍得手指通紅,鼻涕兒直流,婉娘也不肯讓他休息。

吃過晚飯,天已經完全黑了。黃三在中堂生了火爐,挑揀些花籽,文清和沫兒四腳八叉地躺在椅子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聽婉娘吹噓她的香粉。

黃三突然支起耳朵。婉娘道:“來人了!”將桌上的東西收了,推文清和沫兒道:“快開門去!滿屋子都是你們兩個的大長腿,看絆到人!”

沫兒打了傘,和文清跑去開門。門口漆黑,沫兒抱怨道:“幹嗎門口不掛個燈籠?”趁著街口的微光,一輛簡易馬車吱吱呀呀地趕了過來,一個熟悉的聲音遲疑道:“請問可是聞香榭?”卻是旺福。

兩人慌忙答應。徐氏道:“這地方可真不好找呢。”從馬車上跳將下來,身手甚是麻利。沫兒和文清還以為二胖和小安也在車上,等了一會兒,卻不見另有人下來。

旺福留著看車,徐氏快步走入聞香榭。婉娘早已在門口迎候,笑道:“夫人氣色不錯,身體可大安了?”

徐氏去了鬥篷,微微一笑,道:“也就這樣吧,無所謂好或者不好。”沫兒卻發現,她的裝扮與第一次相見早不可同日而語:一絲不亂的美人髻,插著一支精致的瑪瑙朱雀銀釵,身著緊身緞麵青花胡服,足蹬黃牛皮厚底長靴,脖子上還圍著一個猩猩氈的圍脖,雖未化妝,但皮膚白淨緊致了許多。徐氏骨架大,下頜寬,胖的時候便顯臃腫,如今消瘦,衣服又合身,身姿挺拔的優勢便顯露出來,甚有英氣。最關鍵的是,眼中的惶惑之色盡無,代之生活沉澱之後的平靜和自信,使得整個人都變了樣。

婉娘笑道:“夫人好氣勢!這等英姿颯爽,連我見了都垂涎呢!”

徐氏有些不好意思,道:“多謝婉娘點撥。還有你家的香粉,真是好用。若不是你,我還在尋死覓活呢。”說著遞過一個小包裹,道:“無以為報,我這幾日精心設計了幾隻鐲子、釵子和一些好玩的銀鈴鐺,就送給婉娘做個紀念。”

婉娘喜笑顏開,接過來道:“夫人太客氣啦。不用謝我。要多謝二小姐才對。”

沫兒站她身後猛拉她的衣服,小聲道:“你答應二胖不收錢的!”

婉娘頭也不回,朝後麵踹了他一腳,臉上仍麵不改色,滿臉諂媚:“夫人覺得我的香粉好,以後就常來,我這裏專門定做,想要什麽樣兒的都有。女人麽,就得自己疼自己才對。”

文清捧了茶來,兩人扯了會兒閑話,無非就是衣料啊首飾等女人的話題。婉娘漫不經心道:“不知王大人最近怎麽樣了?”

徐氏微微頓了下,坦然道:“回家的次數多了。”表情淡漠,如同在談論陌生人。

婉娘目露讚賞之意,卻不點破,道:“近來生意怎麽樣?”

徐氏道:“生意還不錯。不過我多用些心罷了。”

婉娘羨慕道:“夫人好手藝!誰能想大名鼎鼎的銀器王家,竟然是夫人支撐著呢。”

徐氏幽幽歎了一口氣,道:“說老實話,若是能在家做相夫教子的甩手掌櫃,誰不想呢。我本來死心塌地想著就這麽過一輩子,看在小雨姐妹的麵上忍氣吞聲,得過且過便是。可惜老天爺不給我這個機會。男人愛你的時候什麽都好,不愛的時候便是一無是處。如今再回想起半月前,我恨不得抽自己。一旦想明白了,這事情就簡單得很。如同在路上踩到一泡臭狗屎,趕緊刮淨鞋底離得遠遠的,還對著狗屎緬懷個什麽?真是自討沒臉。”

婉娘哈哈大笑道:“正是正是!夫人這比喻實在貼切!”

徐氏也笑道:“我是個粗人,說話俗了些,婉娘不要見怪。”突然啞然一笑,道:“婉娘,你定猜不出我的閨名兒叫什麽。”

婉娘好奇道:“叫什麽?”

徐氏道:“我爹爹膝下無子,一直希望我能夠像男孩一般支撐門戶。所以我的閨名兒便叫勝男。我還覺得這名字不好聽,不像人家花兒朵兒的,一聽便招人喜歡,可是這些天我才想明白了爹爹取名的含義。勝男,其實不用勝男,隻需同男人一樣自立自強,便可少卻許多煩惱。”

婉娘大聲道:“不錯不錯!要是女人為自己而活,這世上就少了很多怨婦了。”

兩人愈談愈投機,挽手哈哈大笑。

天南地北地海聊了一會兒,徐氏道:“啊呀,隻顧著聊得高興,可把正事兒忘了。”朝四周張望了一番,沉吟道:“婉娘,這些日我碰到些怪事,不知是我多心了,還是有人開玩笑。”

徐氏似乎有些不安,下意識地從衣襟裏拉出一件東西緊握在手中。沫兒正要去睡,看到那個頓時不困了——一個精致的玉魚兒,用紅絲線串著。

婉娘關切道:“什麽事?”

徐氏自嘲地笑了一下,臉上的不安消失,大咧咧道:“其實也沒什麽事。我如今想得開,天塌下來還有個高的人頂著呢。可真如佛家所說,一念愚即般若絕,一念智即般若生。”

婉娘笑道:“那是夫人悟性高。”

徐氏道:“這些天我自己放輕鬆了,白日裏精神抖擻,一天能畫出多個銀器花樣來,睡眠也出奇的好。我同那個死鬼說,趕緊寫休書吧,老娘受夠了,離開了你照樣活。嘿嘿,你不知道我說出了這些話,心裏有多痛快,看著他嘴巴張得像個被叉子叉起的死蛤蟆,我真恨自己浪費了這些年的大好光陰,所有的心思都用在如何對他好上了。哪知道這個賤胚子,以前不是要錢便不回家,我說了這話他反而每隔一天就回來一次,有時甚至還陪著我和小雨吃飯。”

婉娘抿嘴而笑。徐氏笑道:“說真的,我巴不得他趕緊去娶了那個高貴的什麽鳳凰呢。隻要他一回來,我晚上必定做噩夢。”

婉娘笑道:“可能他回來又勾起了那些不愉快的回憶,有所思才有所夢。”

徐氏認真道:“不,我真放下了。以前唯恐他熱了冷了不高興了,恨不得把他捧著含著,一看他眉頭微皺,我就心疼得什麽似的。可如今,我根本就不會關注他,似乎他的一切都與我無關,除了他是我家娃兒的爹,其他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婉娘道:“不錯,放下一個人,是既沒有愛,又沒有恨,看到他就像看到陌生路人一般。”

徐氏繼續道:“所以他回來不回來都無所謂,可我偏偏就做噩夢了。而且最為奇怪的是,我每次做噩夢都是一樣的。”說著陷入了沉思。

沫兒來了興趣,追問道:“您做了什麽樣兒的夢?”看徐氏仍然緊握著玉魚兒,有心想問一問,又不敢多嘴。

徐氏道:“我通常早上送圖樣到店鋪,傍晚時分再去了解下一天的進賬,晚上就琢磨著如何畫寫精巧新奇的圖樣。第一次做噩夢,是你幫我裝扮那日,傍晚時分他回來取錢,並問我索要印章,被我打發走了。當天晚上,我躺在**,將心思好好地捋了一捋,想明白之後很快便入睡了。”

徐氏睡到半夜,突然覺得自己躺在一張冰冷的鐵架上,隱隱約約有人說話,眼睛卻死活睜不開。過了會兒,一股香味撲鼻而來,隻聽一個女人嬌滴滴的聲音道:“你覺得她怎麽樣?”

一個蒼老的男子答道:“天生愚鈍而多情,好材料!”徐氏雖然不知道要發生什麽,卻極度恐懼,渾身緊張,極力想要掙脫,手腳卻似乎被敷上了,一動也不能動。

老年男子拿出一個嘩啦啦響的東西,不知是刀具還是鐵欄,冰冷的寒氣穿透徐氏的身體,讓她不寒而栗。徐氏雖無法睜眼,卻能感受到男子精光四射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如同觀察待分配的獵物一般。

男子打量了片刻,桀桀笑道:“你要哪一部分?”

女子嬌嗔道:“我隻要你答應給我的部分。”徐氏大驚,以為兩人要將自己分屍,拚盡全力大聲叫喚,最後一個尾音終於發出,大汗淋漓地從噩夢中醒來。

婉娘聽了,道:“該不是夫人白日太過勞心費神罷?”

徐氏絞手道:“第一次我也是這樣想的。偶爾做個噩夢,又不是什麽大事,以前晚上睡覺還遭遇過‘鬼壓床’呢,過去便好了。隻是這個情景太過逼真,我醒了之後還能感覺到男子手裏拿的那個嘩嘩響的東西帶來的寒氣。”

第二天徐氏便忘了此事。王凡因沒討到銀錢,又腆著臉回來了。這次卻不再提什麽奸夫之事,如同沒事人一般,給二胖帶了些點心,還假惺惺地提醒徐氏不可太過勞累,徐氏也不怎麽搭理他。然而此日晚上,徐氏又做了同樣的夢,一個年輕女子,一個蒼老男子,商量著要將她瓜分。不同的是,這次的夢長了一點點,直到那個鐵鏈一樣的東西觸碰到她的心窩才醒轉過來。

慢慢的,徐氏發現了規律,隻要哪天王凡回來,她必定晚上做噩夢,而他不回來,她便安穩一夜。徐氏幾乎認為這是天意,連老天爺都提示自己他是個禍害了。

沫兒聽得入了迷,追問道:“那您的夢後來又長了沒?”

徐氏道:“每次都會長一點,第三次噩夢,那個又像鐵鏈又像刀的東西插入了我的胸口,卻感覺不到疼痛,隻覺得冰冷異常,正從我心裏挖出什麽東西來。”

“第四次,那東西插入胸口後,隻聽老者驚奇地啊了一聲,叫道:‘這是什麽?’女子俯身一看,鬆了一口氣,輕蔑道:‘還以為是什麽呢,不當緊,這種小伎倆,一點用處也沒有的。’夢就這麽醒了。”

“第五次,也就是昨天晚上,男子聽了女子的話,冷哼了一聲,道:‘你不要小瞧了人。’女子似乎氣不過,奪過男子手裏的東西,道:‘我來動手吧。’隻覺得眼前電光一閃,似乎是什麽東西發出了亮光,鐵鏈或者鐵刀跌落在了地上發出嘩啦的聲響,女子蹬蹬後退了幾步,一個趔趄撞到屋中的桌子上,將一個茶盅撞落,發出啪的一聲響。夢又醒了。”

沫兒撓頭道:“如果不是噩夢,這樣每次做夢都能連起來,也挺好玩。”

文清小心道:“我覺得您是因為……小雨爹的事受刺激了。”

徐氏不解道:“若是這樣,怎麽今天早上,我看到桌上剩餘的一攤未幹茶漬,那個粗瓷茶盅也滾落在地上,茶盅口磕掉了一大塊?”

婉娘呷了一口茶,道:“你好好想一想,這些晚上除了夢的延續,還有什麽不同?”

徐氏托腮冥想了片刻,道:“前三次似乎特別害怕,那種絕望和無助,我如今還能體會得到。”說者不由自主打了個冷戰,繼續道,“但後麵兩次,雖然還是一樣的情景,卻沒有那麽害怕了,而且神智更加清醒,白天的精神也沒受什麽影響。”

文清上來換了新茶,提醒道:“您想想,第三次噩夢之後,你有沒有什麽和前幾個不同的舉動?”

沫兒實在忍不住了,道:“夫人您的這個玉魚兒好精致,從哪裏得來的?”

徐氏一愣,道:“這個……啊呀,我想到了,前麵三次,我都沒戴這個東西,那天小雨胡鬧,非說女人要好好打扮,將堆在箱底的首飾配件都翻了出來給我戴。我拗不過她,隻好挑了這件玉魚兒戴上。”

沫兒驚喜道:“肯定是它!我覺得它能夠辟邪保平安。”

婉娘白了他一眼,對徐氏笑道:“別聽這小子胡說。”

徐氏摩挲著玉魚兒,皺眉回想片刻,道:“不,當時送我玉魚兒的那個人,也是這麽講的。你記不記得大旱那年,就是前年,冬天特別冷,洛水、澗水都結了冰,有一天我一大早出門,想去趕個早市。走到濱水大街,見一個老頭凍僵在浮橋橋頭的柳樹下。我見他可憐,便讓旺福將他背回去,喂了一碗薑湯,送了幾件衣服給他。那老頭將養了幾天,身體好些便告辭了。臨行前,摸出這個非要送個我,說是感謝我的好心,還叮囑我一定要隨身戴著,可保一生平安。”

婉娘笑道:“夫人人好,老天爺都看著呢,”

徐氏道:“我當時十分過意不去。想他一個人孤苦伶仃的,這東西便是他全部身家,便推辭不要。他卻不肯,說這個他拿著沒用了,沒辦法我隻好接了來。”

婉娘好奇道:“這種玉製的小玩意兒,我們這裏也有一些,樣子也同你這個差不多。可否借婉娘一觀?”

徐氏摘了玉魚兒,遞給婉娘,一邊笑道:“我平時對穿衣打扮不是很講究,也是想起來就戴上,想不起來就不知道丟到哪裏了。這東西冷冰冰的,夏天戴著不錯,不過卻總被我家死鬼嘲笑說我是醜人多作怪,臊得我不得了。如今看他還敢不敢說這樣的話?我一個大耳刮子刮他出去。”兩人哈哈大笑。

文清和沫兒也湊上去看。這個玉魚兒顏色翠綠,雕工精細,外形同聞香榭的玉魚兒毫無二致,但魚尾卻沒有聞香榭的鐫刻,而且寒氣逼人,缺乏玉的溫潤。

婉娘將玉魚兒還給徐氏,道:“我看這個應該是件辟邪的靈物,夫人還是好好戴著,最好日夜都不要摘下。”

徐氏慌忙收好了,疑惑道:“這麽說,昨晚的噩夢,真是它替我擋了一煞?哎呀,要是能夠再見到那個老頭子,我要好好謝謝他才行。”

婉娘拉過徐氏的右手,裝模作樣道:“我對手相粗通一二。我看看……從夫人手相來看,原是個女中豪傑,招財命格,隻是不免要辛苦勞碌。這件事是個坎兒,從今以後,定會財源廣進,事事順心。至於噩夢嘛,不過是些過往的邪祟打擾了一下,已經無礙,夫人不用放在心上。”

徐氏對婉娘會看相一事早就深信不疑,聽她如此一說,頓時心安,喜滋滋道:“那就好!那就好!”

婉娘委婉道:“不過有一點尚需提醒,麵相手相會受體型、氣色影響,若是一個人總愁眉苦臉、怨天尤人,或者不修邊幅,放任自流,再好的命格都逐漸偏離。所以夫人……”

徐氏拍手笑道:“我懂了。你是說,我再不可像以前那樣,滿身贅肉,麵色灰暗,老天爺想幫都幫不上,對不對?”

婉娘掩口笑道:“夫人說話心直口快,深對婉娘脾氣。”

徐氏感慨道:“婉娘不嫌棄我說話粗俗就好了。你說得不錯,女人自己不疼自己,卻指望男人來疼,男人好便罷了,男人若是不好,可不是自取其辱?”

婉娘道:“我上次給夫人的胭脂水粉,都是尋常的幾款。要不我針對夫人的皮膚氣色,再做一款專門的香粉如何?”

徐氏笑道:“我正想著求你呢,唯恐你忙,給你添亂。”兩人又聊了片刻,徐氏便起身告辭。

送走了徐氏,婉娘斜靠在門框上若有所思。一陣寒風吹來,沫兒打了個寒噤,叫道:“好冷!小心感冒了!”

文清忙拿了衣服遞過去。婉娘披上,仰臉看著天上的點點寒星,慢悠悠道:“沫兒。”

沫兒道:“幹什麽?”

婉娘卻道:“算了,沒事了。早點休息吧,我們明日做媚花奴。”蹬蹬蹬上了樓,留下他和文清莫名其妙,茫然四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