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送走了小安和二胖,婉娘將要燒的紙張、紙錢、元寶、衣服等包裹好,四人一起來到街口。將近亥時,大部分送寒衣的人已經完成了儀式回去了,留下點點香頭在黑暗中發出微微的亮光,未燃盡的衣服忽明忽暗,冒出一縷縷的白煙。黑暗中,一個老婆婆跌坐在地上,喃喃地叫著一個人的名字,抱怨他不孝,要白發人送黑發人;一個年輕女子帶著一個孩子跪在另一處,一邊燒紙錢,一邊對著一堆火焰說話,無非是孩子大了,又長高了,你不要掛心什麽的,聽得沫兒心裏很不是個滋味。

一股寒風吹來,地上的紙錢灰燼隨風飄散,路旁幹枯的樹木發出輕微的呼嘯。昏暗的光線下,似乎擠滿了看不見的人影,用聽不見的嗚咽聲和著在世親人的召喚,等著他們送來過冬的寒衣和冥幣。

沫兒全然忘了恐懼,瞪大眼睛看著四周,希望能找到熟悉的身影。婉娘找到一處相對幹淨的地方,擺上三碗餡餅,點燃香燭,要文清和沫兒跪下,分別點燃三堆銀錢,道:“這是給文清娘的,這是給沫兒爹娘的,這是給方怡師太的。天冷了,你們去買些衣服,置辦些過冬的食品。”

文清嘴笨,對著熊熊燃燒的火光,隻是不住地磕頭。沫兒卻嘮嘮叨叨地道:“師太你在下麵還好嗎?你多買些衣服,不要凍了手腳,要是沒錢了就給我托夢,我再燒給你……爹,娘……”叫了爹娘,卻不知說什麽了,看著隨熱流騰空而起的紙灰,呆呆發愣。

婉娘另拿出一包紙錢來燒了,口裏說道:“那些沒家可歸、沒有親人的孤魂野鬼,拿這些銀錢過冬吧。”這個沫兒是知道的,每年送寒衣,每家每戶都要多備些紙錢,送給那些在街上凍死的、餓死的、無人收屍的所謂孤魂野鬼,免得他們搶自己親人的東西。

火光騰地亮了一下,隨即變暗,紙灰旋轉著飛離,似乎真有人在爭搶一般。

黃三一直麵無表情,聽到“孤魂野鬼”四字,突然渾身一抖,喃喃地叫了一個人的名字,沙啞著聲音道:“希望你在下麵快快活活的。”

他叫的是香木。婉娘回頭看了他一眼,將幾件紙做的女子衣服遞給他。黃三默默接過,投入火中。

紙錢衣服燒完,街上已經無人了,三三兩兩的香火發出詭異的光點,靜寂的街頭顯得有些陰森。婉娘拉起跪得膝蓋麻木的文清和沫兒,道:“走吧。”

旁邊“嚶嚀”一聲輕笑,一個嬌滴滴的聲音道:“你還信這個?”

今日初一,陰風習習,月色全無,伸手不見五指,隻聞見一股女人的香味,衣裙窸窣聲中,看不見那女子的相貌。

婉娘朝黑暗之中瞟了一眼,隨意道:“不可不信不可全信,圖個心安而已。”

那人嬌哼了一聲,頗有些不屑之意。婉娘也不言語,打了個哈欠,匆匆地收拾了擺在地上的供品,起身回去,沫兒聞著香味,知道那女子還跟在後麵。

行之聞香榭門口明亮處,女子突然道:“婉娘不請我進去坐坐嗎?”

婉娘懶洋洋笑道:“啊呀,姑娘大駕光臨,小舍蓬蓽生輝。”

昏黃的燈光下,站著一個嫋嫋娉婷的女子,身著藍綠漸變輕紗襦裙,手挽疊翠綠水軟煙羅,高高的美人髻與鵝蛋臉兒十分相配,芙蓉麵,柳葉眉,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似笑非笑,細腰不盈一握,嘴角微揚,柔媚盡顯。文清和沫兒都看得呆了,連平時形如枯槁的黃三都不由自主多看了兩眼。原本雪兒和婉娘已經算得上美人兒,但與此女子一比,隻能稱為中等之姿了。

那女子垂下頭頸,輕撫鬢角垂下的秀發,風擺楊柳一般款款走進聞香榭,舉手投足之間說不出的優雅動人,隻覺猶如天仙下凡,不沾一點兒凡俗之氣。沫兒文清兩人跟著那女子後頭,不由得自慚形穢,大氣也不敢出,唯恐一不小心衝撞了她。

婉娘卻一陣風似的,推開門咚咚咚走了進去,還大聲叫道:“文清,斟茶——給我也來一杯,今晚吃的餡餅,好渴啊。”

文清斟了茶來。那女子伸出蔥白一般的細長手指,輕輕捧起茶杯,隻在唇邊抿了一下便放下了。不等婉娘說話,徑自繞著中堂四處查看,輕笑道:“聽說聞香榭的香粉是神都第一家,是嗎?”

婉娘一口氣將一杯茶喝了下去,抹嘴道:“這個麽,仁者見仁智者見智,適合的才是最好的。姑娘想要哪一款,隨便挑。”

女子拿起一款桃麵粉,放在鼻子下嗅了嗅,秀眉微蹙,道:“這款太普通了些。”又拿起一盒上等胭脂,道:“這個顏色太濃。”眼波流轉之際風情萬種,雖是挑剔,卻不讓人覺得厭煩。

婉娘如同牛飲,灌下了第二杯茶,舒服地打了個茶嗝。女子有意無意掩了下口鼻,道:“婉娘不問問我今晚來的目的?”

婉娘自顧品著茶,笑盈盈道:“來聞香榭,自然是買香粉,姑娘莫非還有其他的目的?”

女子嫵媚一笑,嘴角旋起一個精致的小酒窩,走到婉娘身邊的座位上坐下,慵懶地往椅背上一靠,道:“這間房子還算不錯,但品位麽,就差了點。”翹起一個蘭花指,指著擱架柔聲道:“紅木擱架,俗氣得緊,還是烏木或青玉的好些。”聽她這麽一說,文清和沫兒果然覺得紅木有些俗氣。

婉娘大咧咧道:“姑娘指點的是。烏木和青玉雅致些,卻貴得多。聞香榭生意小,哪裏支撐得了這種門麵呢?”

女子微微搖晃腦袋,兩個翠玉耳墜子叮當作響,在燈光下越發嬌媚,一雙鳳眼斜睨,從黃三身上轉到文清沫兒,道:“你的啞巴夥計?這兩個小家夥呢?”

婉娘傻嗬嗬道:“嗯哪,都是我的夥計。”

女子瞟了一眼黃三粗糙的雙手,又對著沫兒身上的油漬嬌嗔道:“香粉這種精細的東西,原該找些精細的人來做。他們三個,能做得好?”沫兒大窘,看著衣服上的油汙無地自容。黃三自顧整理貨架,猶如沒有聽見一般。

婉娘茫然道:“不精細啊?無所謂,不精細就自己用。”

女子端起茶杯拿起細看,道:“釉麵光滑,色澤雪白瑩潤,應是邢窯白瓷,但中間有少許氣泡,隻能算是邢窯的中等品。”放在鼻子下聞了聞,微微吐出粉色的舌尖淺嚐一下,立刻皺起了眉頭,抽出手帕使勁地擦了擦嘴巴,驚叫道:“你一直喝的就是這種茶?”

婉娘端起茶碗一飲而盡,睜大眼睛,無辜看著她:“是啊。我最喜歡喝花茶,茶香伴著淡淡的花香。姑娘覺得味道怎麽樣?”

女子輕哼了一聲,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像要滴出水來,似嗔非嗔道:“我隻喝桐廬的雪水雲綠茶。”

婉娘“噢”了一聲,揉著腹部道:“什麽雪水雲綠茶?啊呀,一口氣喝了三杯茶,脹肚。”

女子笑了起來,精致的五官像明媚的春色,咬著手絹兒吃吃笑道:“雪水雲綠茶色澤嫩綠,滋味鮮醇。衝泡之後芽芯上下浮動,始若雀嘴嬉珠,後似水底千峰,翠芽玉立,清湯綠影,縷縷白霧,清香襲人,滿口生津,醉人心扉。婉娘可以一試。”她朱唇輕啟,吐氣如蘭,文清和沫兒隻顧呆呆地看,完全不懂她講什麽。

女子說一句,婉娘點一下頭,連聲附和,待她講完,揉著耳朵發愁道:“這個很貴吧?我可舍不得。”

女子嘴角挑起一個玩味的笑,眼裏的笑意更濃。婉娘扭頭吩咐道:“三哥,你早點休息吧。我明天想吃餃子,你去早市上買一把小茴香,就去胡屠夫隔壁第三家那裏,他家的小茴香又水靈又便宜,五文錢一斤,買半斤就夠了。肉要最好的刀頭肉,不要太厚板油的。”從荷包裏摳摳唆唆半天,拿出一塊碎銀子,掂量了幾下,才不舍地遞給黃三。

沫兒突然覺得,婉娘今晚格外異常,似乎故意在裝傻充愣。

黃三接了銀子退出。女子垂頭盯著桌麵的茶碗,眼角的不屑幾乎要顯示在臉上,硬生生地壓了下去。婉娘躬身笑道:“讓姑娘見笑了。我們做小生意的,這日子就得這麽算計著過呢。”

女子微微一笑,起身道:“沒什麽事,我就不打擾婉娘了。”

婉娘慌忙起來,將手在衣裙上擦了一把,恍然大悟道:“哦,我知道了,姑娘是來指點婉娘提高品位的吧?”

女子揚起下巴,笑道:“哦,傍晚時候兩個小丫頭來你這裏買香粉,我想問問她們定了什麽香粉。”

婉娘拍手道:“嘿嘿,姑娘也想要一樣的,是不是?”

女子輕蔑地擺了下頭,道:“哼,我要這種拿不出手的香粉做什麽?”文清和沫兒麵麵相覷,剛才的好感刹那全無。

婉娘點頭哈腰道:“正是呢,我想姑娘也不會要這種東西。”接著故作神秘,湊近了道:“我告訴你,你可別往外麵說去。聽說她爹爹被一個狐狸精勾引了,不要她娘了,她娘因此要死要活的。那個小胖妞就想買一款香粉給她娘用。”

文清和沫兒在一旁又是瞪眼又是皺眉,不知道婉娘腦子怎麽燒壞了,將二胖家的家事說給一個不知來曆的女子。

女子丟出一個叮當作響的荷包,哂笑道:“無聊。打擾了,給你的賞錢。”婉娘慌忙接了,晃著荷包,眉開眼笑道:“姑娘下次再來,我一定給你準備那個什麽雪水茶。”

女子翩翩而立,走了幾步,優雅地回頭,盯著婉娘露出一個甜美的笑容:“嘿嘿,徒有虛名,俗人一個。我高看了。”

婉娘卻一臉天真:“姑娘需要什麽再來啊。”

文清和沫兒將女子送至門口。女子眉眼含笑,柳腰款款,留下一個窈窕的背影。

沫兒驚於那女子的美貌,頗有些自慚形穢,鼻子癢了一個晚上都強忍著,見這女子走了,才肆無忌憚地挖起了鼻孔。

文清看著漸漸隱入夜色的背影,覺得似曾相識,撓頭道:“這個,這個背影好像見過。”

沫兒遲疑道:“不會是……和二胖打架之前的那個紫衣女子吧?”其實剛才她問起二胖定的香粉,沫兒就有些懷疑。

文清吃了一驚,沫兒使勁兒揉著鼻子,兩人表情都有幾分茫然。如此高貴典雅的美人,宛如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心中著實難以與二胖嘴裏的“狐狸精”掛上鉤來。

婉娘斜靠著正堂的桌子,把玩著女子丟來的荷包,滿眼笑意,見文清和沫兒的臉色都怪怪的,笑道:“怎麽了?”

文清訕訕道:“沒事。”

婉娘兩眼放光,道:“啊,我最喜歡美人兒,今日難得一見如此尤物,晚上可以做個好夢了。”

沫兒見婉娘一副垂涎三尺的樣子,疑惑道:“你也喜歡美人?”

婉娘道:“廢話,是人都喜歡美的東西。”眼珠一轉,道:“文清,你說我和她誰漂亮?”

文清扭捏了半天,道:“都,都很漂亮。”

婉娘道:“呸,連傻文清都學會說謊了。”見文清窘迫,掩口笑個不停。

沫兒鼻子又癢起來,伸出手指去挖,婉娘一巴掌打掉他的手,皺眉喝道:“小髒豬啊你!洗手去!”

沫兒悻悻地去打水,走了幾步,回頭道:“她好像認識你。”

婉娘搖頭晃腦道:“嘿嘿。”

沫兒停住,道:“你嘿嘿是什麽意思?”

婉娘道:“你說她今晚來做什麽?”

沫兒看看文清,兩人都不忍說出剛才的猜測。婉娘道:“嗯,她知道小安和二胖來我這裏訂香粉,唯恐對自己不利,所以想來求我,可是後來見我又傻又俗,就走啦。”

聽婉娘講出來,沫兒頓時有些沮喪。

文清道:“那,怎麽辦?”

婉娘笑逐顏開道:“我已經答應小安和二胖了,當然不能出爾反爾。反正人家姑娘認為我們的香粉不過同我這個俗人一樣,和她不在一個檔次上。”將手中的荷包拋了一個高,惋惜道:“就給兩個小銀錠。還以為她出手多闊綽呢。不過也好,差不多夠做一款歡宜香打發二胖的了。”

沫兒忍不住譏諷道:“不虧人家說你俗,白得兩個小銀錠還嫌少。”

婉娘笑眯眯道:“我一向唯利是圖呀。”

沫兒鄙視道:“哼,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婉娘莞爾道:“我是什麽樣就是什麽樣,懶得裝。要不我將你送給剛才那個美人,跟著她也提高下品位,免得被我這麽個俗人汙染了。”

沫兒哼哼道:“就知道你會這麽說。”扭過了臉不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