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兩人回到家,黃三同文清已經回來,正在分類清理各種瓶瓶罐罐。婉娘道:“這麽快?都買齊了?”
黃三沉著臉,比劃了幾下。文清撅嘴道:“不知道怎麽回事,玉器的價格漲了幾成,原本可以買好多貨的,今天買了一半都不到。”
婉娘吸著冷氣,心疼道:“幹嗎不換一家買去?除了錢家的大商鋪,其他小玉器行的東西也是一樣的。”
文清皺著臉,道:“我和三哥一連走了三家,要麽歇業,要麽轉行,剩下的幾家大商行,價格都是一樣的。”
黃三拿起一個小小的扁肚羊脂玉瓶,伸出三個手指。婉娘哇一聲大叫,捶胸頓足道:“這世道,生意越來越難做了!這個破瓶子都要三兩銀子?”哭喪著臉抱怨起來,從十年前一斤米的價格說到前幾天做衣服的高昂加工費,直說得義憤填膺,慷慨激昂,如同為民請願的義士一般。
沫兒聽得頭痛,拉過文清悄悄道:“我用十串糖葫蘆,打賭她還可以不喝水講半個時辰。”
文清憨笑道:“她嘮叨病犯了。”
婉娘正在口若懸河地抨擊奸商,聽到此話戛然而止,突然換上一副笑臉,嘻嘻道:“沫兒你賭輸了。文清去買糖葫蘆,從沫兒的工錢裏扣。”
這變臉比翻書還快,沫兒措手不及,無奈服輸,恨恨道:“呸,無商不奸!”
今日天氣晴好,陽光明媚,隻是越發寒冷,白霜已經打落了樹上的最後一片葉子。
沫兒換上了雪兒布莊做的湖藍長袍,自覺十分飄逸,一改往日的懶惰,神采奕奕地在院子中踱著方步,時不時顧影自盼。文清還是穿了那件黑緞的,所幸樣式時尚,一件窄袖胡服合身得體,做工精細,配上文清的老成沉穩,反而覺得更大氣些。兩人心情大好,在院中你戳我一指,我推你一把,嘻嘻哈哈興奮異常。
合安香封在梧桐樹下,已經足足有半個月。黃三將梧桐樹下的石桌搬開,慢慢刨開封土,將埋在下麵的鬼臉青陶罐取了出來,抱回中堂。
文清小心地將周圍的泥土清理幹淨。婉娘看著窗台的沙漏,見辰時將至,叫沫兒文清打了水來,洗手淨麵,鄭重地點燃一支香,和黃三兩人也換上了新衣服,靜靜地坐著,似乎在等待什麽。
沫兒見婉娘臉色凝重,不敢多嘴,學著婉娘的樣子老實坐著。及沙漏指向辰時,黃三起身,朝陶罐虔誠地拜了幾拜,用刀片將上麵封著的火漆輕輕啟開。
一股若有若無的香味,緩緩飄散在清冷的晨光中。香味很淡,卻悠長細膩,如同稀薄的晨靄,將周圍的一切都籠罩在濛濛的輕霧中,像一縷縈繞在天宮瓊樓玉宇間的仙氣,讓人心靈震撼卻難以表述。
黃三取來三個成色最好的羊脂玉瓶,婉娘用同色玉勺,將陶罐中晶瑩剔透的合安香慢慢置換到玉瓶中。沫兒見其中竟然有點點的藍色顆粒,失聲叫道:“有雜質!”
婉娘笑道:“你懂什麽,這些藍色顆粒,是幽冥草的靈氣凝結,合安香的貴重就在於此。”
沫兒見陶罐底部還有一些,便伸了手指抿出抹在手背上,嘴裏說道:“我看看有什麽神奇的。”話音未落,婉娘推他道:“快去開門,有人來了。”
打開門一看,一個年輕女子捧著一個包袱,戴著寬簷軟紗帽子低頭站在門口,沫兒熱情道:“請進,您想要什麽?”
女子僵硬地跟著進來,慢吞吞道:“我來取貨。”聲音死板,一點生氣都沒有。沫兒頓時明白,後脊骨一陣發冷,一邊高叫婉娘,一邊跑去蒸房躲了起來。
直到布偶女子拿了兩瓶合安香走了,沫兒才溜著牆根回到中堂。婉娘正對著包裹裏的銀兩兩眼放光,見沫兒躲躲閃閃像一個受驚的小耗子,嘲笑道:“一個布偶,值當你嚇成這樣?”
沫兒不答,隨手拿起一塊銀錠,放在嘴裏咬了一下,道:“嘖嘖,好多錢。”剩下一瓶合安香被放在貨架上方,沫兒踩在凳子上取了下來,不服氣道:“我再看看,這麽小一瓶香,竟然這麽貴?”小心地打開瓶塞,使勁地嗅。側目見文清從樓上下來走到自己身旁,叫道:“文清你來聞聞,真不知道這香好在哪裏。”
說著將手中的玉瓶往文清鼻子下送。突然之間覺得有些不對勁,似乎整個房間都變成了冰窖,定睛一看,一個隱隱約約的白影子正從文清手中飄出。沫兒啊一聲大叫,躲到婉娘身後,手中的合安香瞬間跌落。
文清眼疾手快,飛快撲出,終於在合安香落地之前接在手中。婉娘也被嚇了一跳,笑罵道:“你這小東西毛手毛腳的,是不是打算再和我簽二十年的賣身契?”
沫兒結結巴巴指著文清身後,說不出話來。文清一手拿著萬年鏡雪的信箋,一手拿著合安香,傻嗬嗬笑道:“沒事了。”
婉娘在沫兒額頭上戳了一指頭,道:“真沒事了。這下知道合安香的功效了吧?”沫兒這才明白,原來是自己打開了合安香,正好文清取來鎮著魂魄的信箋,受香味吸引,魂魄竟然擺脫信箋,大白天的就出現了。
下午無事,黃三和文清挑揀曬幹的覆盆子,沫兒想去後園裏玩會兒,卻被婉娘告誡不許弄髒衣服,正百無聊賴,婉娘突然問道:“今天初幾了?”
文清道:“九月十五。”
婉娘道:“上次我們在錢府後園見到錢衡和吳氏,好像是在初一。”
沫兒反問:“做什麽?”
婉娘笑道:“合安香在月圓之夜,功效最大。我想今天晚上錢家肯定很熱鬧,我們也去湊個趣如何?”
果然吃過晚飯,婉娘就取了隱身披風來,三個人穿了出門。深秋時節,白天漸短,黑夜漸長,圓月初升,發出朦朧的光,街上行人寥寥,甚為冷清。
行至錢府門口,婉娘打個手勢,三人閃到門房一側。昏黃的燈光下,大門虛掩,老賴籠著雙手,嘴巴微張,正斜靠著門邊打盹兒。
沫兒仗著老賴看不見自己,溜到門邊,輕輕推了一把,門剛好開得容一個人側身通過。老賴聽到動靜,微微睜開眼睛看了一眼,見左右無人,繼續閉目小憩,用袖口擦了擦滴落的涎水,然後用彎曲的小手指甲深入鼻孔挖出一塊鼻屎隨手一彈,鼻屎劃出一條優美的曲線,不偏不正正好粘在沫兒的鞋麵上。
沫兒的臉皺在了一起,強忍著走進院子,繞過迎門牆,這才又是跺腳,又是甩腿,將那塊惡心的鼻屎甩了出去。本來上次聽了老木說老賴是養花的高手,沫兒還想得空兒請教下大麗花的種法,但見他醃臢猥瑣的樣子,與婉娘日常所教的“對花木要存敬畏之心”完全不同,不由得打消了念頭。
錢家老宅一直遵循祖上勤儉節約之訓,整個大院雖然燈火通明,並不像其他大戶人家人來人往,三人隻碰上了幾個仆人,很順利找到了錢玉華少爺住的小院。
小院甬道兩邊錯次掛著燈籠,靜悄悄的,一點兒人聲也不見。
沫兒躡手躡腳四處看了一番,不見有人,悄聲道:“沒人,怎麽辦?”婉娘一擺手,帶著兩人順著花叢中的小路東繞西繞,來到一個巨大的花園裏。
原來是那日跟蹤吳氏來過的錢家後花園。婉娘輕車熟路,走得飛快,很快便到了那個與聞香榭一牆之隔的廢棄小園前。木門虛掩,鎖頭耷拉在一邊,前麵的草叢一片淩亂,裏麵顯然有人。沫兒小聲道:“早知道直接搭個梯子就進來了,還費勁繞這麽遠。”扭身便往裏麵走。
婉娘一把拉住,皺著鼻子分辨其中的氣味,突然道:“不對,除了合安香和屍香精,還有一種味道。”
沫兒略一聳鼻子,道:“不是屍香精,是老賴身上的臭味。他剛才還在門口,這麽快就這裏了?”沫兒對老賴印象深刻,對他的身上的氣味更是忍無可忍,所以一下就分辨了出來。
文清囁嚅道:“另一種,是雪兒姑娘和小安身上的香味。”
沫兒剛想刮臉羞他,什麽時候開始留意女人的香味了,突然聽到小園裏發出一聲低沉的悶叫,三人對視一眼,快步朝裏走去。
葡萄架對著的廂房點著蠟燭,幾個人影晃動,錢家掌櫃錢衡、錢夫人劉氏、吳氏都在,錢衡背對著窗子,看不清臉,錢夫人一臉鄙夷之色,乜斜著吳氏,吳氏低著頭,滿麵愧色;地上躺著一個人,應該是錢玉華。另有老木守在房前,欲走還留,遲疑不決,卻不見雪兒、小安和老賴的身影。
三人在靠近窗子的地方躲起來。錢衡喝道:“老木還在這裏做什麽?回去!”老木誠惶誠恐地看了一眼地上的錢玉華,點頭退出。
老木走了,三人似乎都鬆了一口氣。錢玉華從嗓子眼裏擠出一聲吼叫,吳氏慌忙蹲下,抱起他的頭,叫道:“玉華,玉華,你怎麽樣了?”
錢玉華似乎人事不知,手腳舞動,推得吳氏遠遠跌在地上。吳氏顧不上疼痛,撲上去捉住他的手,哭道:“玉華,你放心,娘一定治好你。”錢衡動了一下,似乎想阻止吳氏,最終沒說什麽。
錢玉華果然是吳氏的兒子。沫兒留神去看錢夫人。錢夫人臉色十分難看,狠狠地剜了一眼錢衡,道:“嗬嗬,好一對母子情深。”
錢夫人身材高挑,杏眼濃眉,眼神淩厲,與吳氏嬌豔的形象大不相同。
錢衡歎了口氣,道:“夫人,你還不相信我嗎?”
錢夫人狐疑地看了一眼錢衡,欲言又止,眼圈兒紅了。
吳氏不由得氣短,淚眼婆娑道:“都是我的不是,請錢夫人不要怪罪大少爺和玉華。”吳氏和錢衡年齡不相上下,還是隨老輩叫法,將錢衡喚作“大少爺”。
錢夫人聽聞此話,更加怒火中燒,飛起一腳將腳邊一隻矮凳踢飛,也不看吳氏,冷笑著對錢衡道:“看來是我們母子多餘了,既然如此,幾年前錢忠明死了,你就該休了我娶她回來。”
錢衡脊背僵直,一動不動。玉華又開始抽搐起來,吳氏忙去按住手腳,柔聲安撫道:“乖寶寶,乖兒子,娘陪著你呢。”待玉華安靜下來,她突然對著錢夫人跪下,流淚乞求道:“夫人,是我不好,我不該同大少爺聯係的。你對玉華這些年視同己出,奴婢感激不盡。如今我已經找到了治療玉華之病的法子,有什麽事以後再算,便是送官府我也認了,隻求夫人饒過今晚。”
聽著意思,過了今晚玉華就好了。沫兒對這種大老婆小老婆爭風吃醋的事情沒興趣,隻好奇如何治好玉華的病。可惜上次假冒小安來錢府送衣服沒有見到錢玉華,否則便可以看看他是不是丟了魂或者被附了體。
月亮越升越高,清輝灑滿園子,枯瘦的枝椏,寒索的野草,林立的假山怪石,在月光下顯得有些猙獰。若不是婉娘和文清都在身邊,沫兒自己早就逃回家裏了。
吳氏仍直直地跪著,錢夫人似乎有些不忍,口氣軟了些,道:“今晚之後,錢家的事情再也不許你插手。”吳氏淚流滿麵,伏身道謝。
小屋裏幾個人都沉默了下來,錢衡扭頭看看窗外,冷然道:“夫人你先回避一下。”錢夫人滿麵驚愕,哼了一聲道:“你是擔心我礙著你們的事兒了?”
錢衡不語。錢夫人眼裏瞬間盈滿淚水,嗚咽道:“我一直不願承認,原來還是你變了心。早知如此,我就該帶了永兒走得遠遠的……”淚水嘩嘩而下,看了一眼吳氏和地上喘氣的玉華,捂臉飛奔而去。
吳氏跌坐在地上,滿臉惶恐。錢衡喝道:“時辰到了!”
吳氏手忙腳亂地爬起來,俯身柔聲叫道:“玉華,玉華,你好些了沒?娘扶你到外麵。”
錢玉華輕輕嗯了一聲,神智仍不怎麽清醒。錢衡遲疑了一下,走過去幫著吳氏扶起錢玉華,慢慢走到外麵葡萄架前的雲石台前。吳氏忙將身上的軟袍脫下,墊在地上讓錢玉華坐下。
沫兒仗著有披風遮掩,躡手躡腳走過去,湊近了看。月光投射在錢衡的臉上,陰鬱的圓臉上表情僵硬,眉頭微皺,兩隻眼睛精光四射,竟然讓沫兒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錢衡看看天,淩空在石台下端一按,地麵的草叢裏出現了一個圓形的小東西,正是上兩次曾看到的小熏籠。沫兒吃了一驚,揉眼再看,小熏籠確實出現了,慌忙扭頭看向婉娘。
婉娘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從地上撿起一塊小石頭握在手中。錢玉華又開始抽搐,吳氏慢慢將其放倒在軟袍上,起身從懷裏拿出一塊橢圓形的香料,顫抖著雙手,慢慢放在熏籠裏,滿臉的期待,然後雙手合十,念念有詞。
這套做派同上次見到的一樣,隻是比上次晚了兩個時辰。沫兒不錯眼珠地盯著吳氏和錢衡,唯恐漏掉什麽。
兩人默念片刻,錢衡從懷裏取出火折子,正要點燃熏香,隻聽身後的房屋裏嘩啦啦一聲響,錢衡不由得停住,兩人回頭看去。
沫兒看到,是婉娘丟了一個石頭到房間裏,不知砸到了什麽。趁錢衡和吳氏扭頭之際,婉娘飛身躍過來,朝熏籠中丟了一塊東西進去,迅速閃到一旁,還不忘朝沫兒和文清得意地擠擠眼睛。
婉娘帶起的微風和香味似乎驚動了錢衡,他麵帶狐疑朝四周看了看,皺起眉頭。
吳氏見玉華縮成一團,心裏著急,小聲道:“可能是老鼠。趕緊開始吧。”
錢衡將熏籠中的香點燃,問道:“東西呢?”
吳氏這時卻遲疑起來,伸進懷裏的手遲遲未拿出來,垂頭呆了片刻,道:“不如……還是用我的吧。”
錢衡不耐煩道:“沒用的東西!”鄙夷之色甚為明顯。沫兒覺得錢衡這人十分莫名其妙,對劉氏和吳氏以及他的兒子錢玉華都冷冷的,沒有一絲溫情,與外界傳說的恭順謙和大不相同。
吳氏抽泣起來。錢衡強忍著脾氣,道:“你不想玉華快些好?”
吳氏捧著臉,痛苦道:“手心手背都是肉……我……我……怎麽忍心……”錢衡回頭看著抽搐的玉華,歎了口氣道:“我也不強求。這孩子一生下來,你從沒盡過一天為娘的職責。唉,原是他命薄。”
吳氏渾身大震,淚流滿麵,顫抖著從懷裏拿出一個紅色的小布包,裏麵似乎包著什麽東西。錢衡一把奪過,先將布包裏的東西抖進熏籠,又把紅布丟進去。一股毛發燃燒的味道,合著熏籠裏的熏香,發出屍香精一般令人作嘔的氣味。
接著錢衡從袖口抽出一頁黃裱紙,上麵依稀畫著符號,也放在熏籠中燃了。一明一暗的火光映照著錢衡的臉,雙眼在微光中閃閃發亮,如同野獸的眼睛一般,沫兒越看越覺得不對勁。
黃裱紙燃成了灰燼,冷風吹來,輕盈的紙灰隨風起舞。一股奇異的幽香飄散,前麵的葡萄樹突然發出吱吱呀呀的響聲,藤蔓扭動,枝椏顫抖,不一會兒,已經在月光下扭出一個依稀的人形。
沫兒見情況詭異,不知不覺後退了幾步,與文清站到一起。朦朧中,點點的亮光從四處飛來,其中不乏從聞香榭而來的亮光。文清和沫兒突然想起,婉娘曾經說過這是一個模擬的祭台,專為收集花靈而設,怪不得給錢玉華治病每次都要到這個廢棄的園子,敢情是惦記著一牆之隔的聞香榭的奇花異草。
吳氏半跪半坐在錢玉華身邊,拉了他手貼在麵頰上,喃喃地訴說對他的掛念。錢衡卻滿麵欣喜,張開手臂,似乎想將所有的花靈收入懷中。
沫兒和文清對視了一眼,兩人都一肚子的疑問,但緊要時節,不敢出聲。
熏籠裏的香慢慢地燃著,吸引的花靈越來越多,在錢衡的頭頂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光環。吳氏突然哭叫道:“大少爺,你快來看,玉華怎麽回事?好像更不好了!”
錢衡卻充耳不聞,雙唇緊閉,麵目猙獰,帶著一絲狂野的笑,猛然吸氣,無數花靈進入他的體內。沫兒眼見聞香榭內花靈紛紛而來,不由大急,生怕被錢衡給吸光了,連連使眼色給婉娘。婉娘卻悠閑地看著錢衡,笑而不語。
沫兒隻顧緊張地看著錢衡,文清突然皺了皺鼻子,咬著沫兒耳朵悄悄道:“香味變了。”果然,除了吳氏的脂粉味兒,原本濃烈的異香,不知何時變成幽靜綿長的淡香,似乎是合安香的味道。
花靈猶自盤旋,卻越升越高,直至四處飛散。葡萄樹的枝椏重新抖動起來,逐漸分散,慢慢變回日常的樣子。
錢衡神態大亂,一雙眼睛睜得溜圓,無聲地揮舞著雙手,似乎想阻止那些花靈。他背後的錢玉華聲息皆無,手腳軟塌塌地垂了下去,吳氏搖晃著他的身體,嗚咽道:“華兒,華兒,你不要死,你不要死……”見錢玉華絲毫沒有反應,又爬起來去拉錢衡:“大少爺你快看看,玉華他到底怎麽了?你不是說,過了今晚他就好了……”
錢衡麵目猙獰,猛甩手臂,打得吳氏一個趔趄。吳氏看到他餓狼一般的眼睛,不禁後退了幾步,撲倒在玉華身上痛哭起來。
合安香香味縈繞,周圍一片死寂,隻剩吳氏嚶嚶的哭泣聲和錢衡手指骨骼發出的喀喀聲。月亮越升越高,周圍猶如掛了一層白霜,有一種朦朧的明亮。
錢衡絕望地收回了手臂,看都不看旁邊傷心欲絕的吳氏母子,麵孔扭曲,五官撕扯了片刻,突然一頭栽在地上。
吳氏大驚,撲身呼叫,錢衡已經昏迷不醒了。這一變故讓文清和沫兒都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該繼續隱藏還是去救人。
吳氏試了試,一個也拖拉不動,哭著道:“大少爺你可不要死……玉華,你等娘去叫人,一定可以治好……”跌跌撞撞地去了。
見吳氏走遠,婉娘飛快從懷裏拿出信箋打開,沫兒依稀看到,裏麵的白影子晃晃悠悠飄了出來。沫兒猛打了寒戰,顫聲道:“誰的?是錢衡還是錢玉華的?”
婉娘道:“試試就知道了。”將剩下的合安香分別往錢衡和錢玉華的眉心、鼻下、雙手的戶口部位各擦了些,一臉惋惜道:“可惜了我的合安香了。哼,一定要想辦法賺回來才是。”
說話之間,錢玉華突然動了一下,白影子繞著他不住旋轉。沫兒不敢靠近,遠遠問道:“是他嗎?”
婉娘將自己的手心也搓上合安香,讓文清扶起錢玉華的頭,將手掌放在他腦袋上,道:“歸位吧。”白影子嗖的一聲從腦門部位進入錢玉華體內。
周圍的陰冷之氣瞬間減輕。沫兒長出了一口氣,小聲道:“錢玉華的魂魄被誰……”一句話未說完,隻聽外麵一陣混亂的腳步聲,三人慌忙裹好披風,躲到窗下。
吳氏、老木帶著五六個家丁進來,錢玉華悠悠醒來,虛弱地叫道:“老木?”
吳氏又哭又笑,撲過去一把抱住:“玉華你醒了?你終於醒了……”錢玉華一臉詫異,躲閃著她的懷抱。幾個家丁背的背架的架,將玉華和錢衡弄走了。
文清撓頭道:“這就算完結了?”
婉娘掂量著手中的合安香,突然道:“不對。”急匆匆往外走去。文清慌忙跟上,走了幾步,見沫兒還在錢衡剛才站的地方彎腰找什麽東西,又回頭等沫兒。
雲石台前那個奇怪的小熏籠還在原處,裏麵的香散發出微微的紅光。沫兒遲疑了一下,蹲下身子,小心地用手捧起熏籠,不想卻撲了個空:手掌竟然穿過熏籠,如同憑空做了一個捧的動作。沫兒嗅著空氣中的香味,心裏滿是疑惑,一連試了幾次,都是如此,看著熏籠仍在,卻似虛擬的幻象一般。文清也伸手來試,也是同樣。
婉娘見二人未跟過來,又快步折回來,道:“快走,再晚來不及了。”
沫兒指著熏籠結巴道:“這個……這個……”婉娘看都不看,拉過二人邊走邊道:“是他催動真氣而形成的。我小瞧他啦。”
沫兒嘟囔道:“怪不得一下子有一下子沒了的。”
文清道:“他?他是誰?”
婉娘不答,快步走出了園子。所幸家丁帶著兩個病人,行動不快,三人循著聲音很快跟了上去。
一夥人到了上房,家丁們將錢家父子分別放在太師椅上。這裏是錢衡及劉氏的房間,高房大屋,大桌大幾。房屋裏卻沒人,不知道劉氏去了哪裏。
老木殷勤地斟茶倒水,還時不時偷眼打量下吳氏。今晚老木陪錢玉華去小園時,這女人正在夫人麵前垂淚,難道她就是這幾個月風傳的老爺的新歡?怪不得夫人這幾個月來鬱鬱寡歡,原來……老爺的脾性也真是奇怪,找小妾好歹也找個年輕點的,這女人雖然還算漂亮,但顯然年紀不小了,還是雪兒姑娘,一顰一笑……老木心動神馳,嘴角忍不住漾出笑意。
幾個家丁表麵上謙恭有加,一背過臉便擠眉弄眼,對吳氏和錢衡的關係擺出一副心照不宣的樣子。錢玉華無精打采地坐著,尚不明白發生了什麽。吳氏嘴唇顫抖,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卻不敢上前相認,看到家丁們眼底的嘲弄,欲要離開又不忍。
錢衡輕咳了一聲,吳氏慌忙收住淚,低眉順眼地站著,輕聲道:“大少爺,你還好吧?”
錢衡微微睜開眼睛,擺手讓家丁們都出去。老木本欲扶錢玉華回去,見錢衡並無此意,隻好自己走了。錢衡對吳氏道:“你去找夫人來。”吳氏低頭出去了。
待眾人離去,錢衡一躍而起,陰惻惻朝窗外一笑,飛快朝錢玉華撲去,整個右手扣著錢玉華的天靈蓋,一股白氣蒸騰而出,錢玉華頓時如傻了一般,半睜著眼睛,口水滴落。婉娘一聲不響閃身闖入,未及近身,錢衡已經口吐白沫,一頭栽到了地上。
沫兒正盯著錢玉華,文清突然驚叫道:“那裏!那裏!”抬頭看時,隻見一條黑影從錢衡身上掙出,越過後牆的紗窗不見了。
婉娘打開後窗看了看,不住頓足歎氣。沫兒小聲道:“後麵是什麽?”婉娘簡短道:“池塘,連接洛水的。”
文清和沫兒同時想到,對視了一眼,沫兒試探道:“元鎮真人?”
婉娘搖頭道:“不是。快過來幫忙。”錢衡臉色灰暗,手腳冰冷,氣息微弱。沫兒將他的頭擺正,憤憤道:“這家夥剛才竟然裝死!”
婉娘一把扯了沫兒的披風,笑道:“不怨他。不用躲了。”自己也除去了披風,大搖大擺地在房間裏走了幾圈,欣賞著屏風架上擺的幾個玉器擺件,抱怨道:“錢家真是小氣,好歹是玉器世家,雕工雖然不錯,成色也太差了些。”完全不顧錢衡和錢玉華生死未卜。
文清見錢玉華傻呆呆的樣子,擔心道:“婉娘,剛才錢衡怎麽抓他的頭?”
沫兒搶道:“錢衡,不是,是附在錢衡身上的那東西,吸收他的生氣。”
文清吃驚道:“真的?我隻看到錢衡脖子後出來了一條灰影子,剛開始還以為自己眼花呢。”沫兒突然意識到,文清也能看到一部分東西,不由得朝文清一笑。文清懵懵懂懂,並不以為奇,見沫兒笑,也跟著傻笑。
婉娘自己斟了茶,不緊不慢地喝著。沫兒看著錢家父子半死不活的樣子,悔恨道:“失算了吧?”
婉娘卻輕輕鬆鬆道:“可不是呢。這家夥確實難對付。哼,竟然打起我聞香榭的主意。我說好好一個小園子,怎麽廢棄了呢,原來是利用與我們家相鄰,打我那些花草的主意。不過,”眼珠一轉,笑嘻嘻道:“今晚在錢家小賺一把,正好將前幾日買瓶子罐子多開支的錢給掙回來,也是錢家該還給我的。”
文清擔心道:“那個……什麽,他不會重新回來吧?”
婉娘將手中僅剩半瓶的合安香拋了一個高,得意道:“有合安香呢,嘿嘿,他要有一段時間安生的了。”
吳氏出去找了一圈,未找到劉氏,心裏惦記著錢玉華,又匆匆回來。一抬頭,見婉娘端坐在正堂,不由得後退了幾步,臉上又是尷尬又是驚愕,囁嚅道:“你怎麽……在這裏?”未等到婉娘回答,撲過去擦幹淨錢玉華的涎水,顫聲道:“玉華……小少爺你怎麽了?”接著又去拉扯錢衡。錢衡身材壯碩,吳氏根本拉不動他。
婉娘悠閑地抿了一口茶,道:“我是叫你錢夫人呢,還是叫你的閨名吳夢?”吳氏站起身,瞟一眼錢玉華,恨恨道:“你做的手腳?”
婉娘笑道:“我做這個幹什麽?賠本的事兒我從來不做的。”
吳氏放鬆了些,過去將玉華的頭擺放一個更舒服的姿勢,又去將燭光撥亮。婉娘叩擊著茶碗,道:“老四還好吧?”
吳氏一愣,表情複雜地望著婉娘,呆了片刻,突然爆發道:“你別以為你解除了我和玉屏之間的誤會,我就該一輩子感激涕零,嘿嘿,我的家事,我自己會處理,不需要外人插手。你和老四什麽關係?莫非你對他有意思?”
吳氏態度轉變之快,讓文清和沫兒都十分錯愕。雖然幾次在老四家裏見到她潑的一麵,但今晚在錢府,她一直低眉順眼,恭謙有加。
婉娘拍手笑道:“我還是喜歡你的真實性格吧,敢說敢做,敢罵敢笑,雖然瘋了些,但總算不失特色。”
吳氏從裏屋拖出一張椅子,大咧咧斜著坐下,將穿了繡花鞋的小腳高高蹺起,放在椅子把手上,冷笑道:“你倒是關心老四。你愛上老四了?”
婉娘咬著衣袖,吃吃笑道:“不錯不錯,你快去告訴你家玉屏去。”
吳氏一躍而起,撲到婉娘臉前,惡狠狠道:“你找死!你敢打老四的主意,我讓你生不如死!”
婉娘讚道:“瞧這丈母娘做的,還真疼女婿呢。”饒有興趣地盯著她一雙鳳眼,感歎道:“啊喲,當年的絕色小婢,如今也老啦。我說你真應該去我聞香榭裏換一款好的香粉,專去皺紋的。”
吳氏重新坐在椅子上:“你愛上哪個男人都不要緊,但不要愛上我女兒的愛人。”
婉娘嬌嗔道:“我還以為性格剛烈的吳夢真的是鐵打的,原來知道自己有女兒。”
吳氏眼中閃過一絲不忍。婉娘接著道:“既然你還惦記著玉屏,怎麽還是拿了老四的八字給……給那個錢衡呢?”
吳氏冷冷道:“我有苦衷。”
婉娘往椅子後一仰,懶洋洋道:“老四要是死了,你的玉屏估計要傷心一段時間了。”
吳氏猛搖腦袋,暴躁道:“你到底要做什麽?滾,滾出去!”
婉娘笑道:“這裏好像是錢家。”
吳氏陰惻惻道:“你還有什麽心願?快點說,再晚就來不及了。”文清和沫兒慌忙站在婉娘身後。
婉娘奇道:“難道夫人還有什麽招數能致人死命的?”吳氏嗬嗬冷笑,眼神如劍,瞥見錢玉華頭歪到了一邊,一個箭步過去,小心地將他腦袋扶正,柔聲道:“乖兒子,不要怕,一會兒就好啦。”
婉娘笑道:“你就不關心你兒子的爹爹麽?”
吳氏漠然地瞟了一眼倒在地上的錢衡,道:“他自有人關心。”婉娘走過去,翻看錢衡的眼皮查看了一番,歎道:“不錯,從二十五年前開始,他已經沒權利得到你的關心了。”
吳氏不語,冷眼打量著婉娘和文清沫兒,突然道:“你走吧。就當今晚什麽也發生。”
婉娘一臉天真道:“真的?”接著狡黠一笑,道:“你是看你用的香粉沒起作用吧?”
吳氏臉色一變,將臉扭向一邊,看到錢玉華,眼神瞬間柔和。婉娘有些不忍,道:“我弄不明白,你到底是愛兒子,還是害兒子?”
吳氏沉默片刻,道:“我自然是愛兒子。”
婉娘道:“錢玉華生病,是你做的?”
吳氏一臉粉臉漲得通紅,叫道:“我不是要害他!”
婉娘道:“這有什麽分別?”將手放在錢玉華的額頭上試了試,道:“你看看,他隻怕好不了了。”
吳氏一把打掉婉娘的手,尖叫道:“你騙人!他隻是受了香粉的控製,過會兒就會清醒過來。”
婉娘冷然道:“信不信由你。剛才他的生氣,被那人吸走了。若不是我喝止及時,隻怕你看到的已經是死人了。”
吳氏抱住錢玉華,叫道:“不可能,不可能,他不會死的。我要替他討回他應有的一切。”
吳氏十幾歲在錢家做了婢女,因聰明伶俐,相貌出眾,與錢家大少爺錢衡暗生情愫,原本以為能雙宿雙飛,不料二十歲那年,錢家大少爺要迎娶長安首富劉家之女,吳氏被錢家毫不猶豫地拋棄了。
吳氏悲痛欲絕,欲要投河自盡之時卻發現自己已經懷孕。錢家得知消息,老太爺舍不得自家骨肉,將吳氏安置在一處偏院,待生產之後將繈褓中的錢少華抱回錢家。此時錢夫人劉氏已經過門七八個月,錢老太爺對外隻說孩子是劉氏生的。
劉氏大家閨秀,顧念體麵,隻好忍痛承認,為避免被人看出與錢玉華關係疏離,便對人解釋說當年生他時難產,所以心中不喜。二十多年過去,家丁換了一批又一批,知道此事的老仆已經不在,所以大家都信以為真。
吳氏鬥不過錢家,悲痛之餘,離開洛陽去了長安,無意中認識了錢忠明,錢忠明頓時被迷得神魂顛倒,立誌非她不娶。吳氏心高氣傲,本來沒打算嫁給錢忠明,但聽說他和洛陽錢家是遠親,便動了心思。在她的鼓動下,錢忠明來到洛陽,也從事起玉器行業。
當錢衡發現吳夢成了錢忠明的老婆時,大吃一驚,但因為他負心在先,心中有愧,便對此事絕口不提,不敢透漏半分。老太爺那時隻顧含飴弄孫,偶爾過問下生意上的大事,像錢忠明這種遠房小戶自然不會多管。而劉氏,從來沒見過吳夢,對她的身份自然沒有任何懷疑,加之吳夢出入錢家時也極為小心謹慎,掩麵垂首,謙和恭順,傭人見了不過覺得有些眼熟,如此多年,竟然瞞過了所有人。
沫兒聽得糊裏糊塗,問道:“這和老四有什麽關係?你幹嗎將他的生辰八字畫上符咒燒掉?”
吳氏口氣軟了一些,道:“老四年輕力壯,養一養就恢複了。”隨即咬牙切齒道:“我這輩子就這麽毀了。可是我兒子不行,這些家產都是我兒子的,誰也別想拿走一點!”
說來說去,原來是大戶人家爭家產。文清突然道:“那個小少爺,小少爺……”小少爺錢永得了怪病,病症同錢玉華一模一樣。
吳氏輕鬆一笑:“當然,這些年,我不知試了多少法子,為的就是讓她生不了孩子。唉,誰知道還是失誤了,生下這麽個小崽子來。”文清和沫兒不由得瞠目結舌。沫兒忍不住好奇問道:“你用什麽法子?”
吳氏見二人的表情,不由得得了意,道:“你們也是做香粉的,對各種草藥禁忌肯定熟悉。我發現,要想不知不覺害人,就要用一些讓人不易覺察的東西來。胭脂水粉,每個女人都用的,若是存心害人,這個是最好的掩護。”
吳氏借助錢忠明與錢衡家的關係,常常送些繡品、針線、香粉等女人用的東西給劉氏。但其中香粉卻被吳氏做了手腳。
製作胭脂花露的花花草草,大多可以入藥。麝香、草果、丁香、降香、紅花等有滑胎破氣之效,製作的香粉最忌待孕或已孕的女子使用,大凡懂得醫理的製香人,讓一個女子不孕並非什麽難事。
婉娘冷冷道:“我最討厭褻瀆香粉的人。”
吳氏回她一個同樣冰冷的表情:“我最討厭多管閑事的人。”
難道隔牆丟進聞香榭的那個木魁娃娃和紙條,竟然是吳氏所為?沫兒心下疑惑,卻不敢多嘴。
一個燭花爆開,發出“嘭”的一聲,把眾人都嚇了一跳,吳氏走過去將燭花剪了,斜睨著眼睛道:“婉娘,看在玉屏的麵子上,你走吧。”
見吳氏有恃無恐的樣子,沫兒暗暗擔心。這吳氏顯然也是個懂得侍弄花草的主兒,說不定已經偷偷撒下了什麽奇異的害人香粉。隻是房間裏滿是吳氏的脂粉味兒,混合著火燭的氣息,實在難以分辨,留心看火燭,也並無異樣。
文清見到這個瓶子,悶聲問道:“這個瓶子……盛的什麽香粉?”
吳氏白他一眼,並不搭理,隻細心地照料錢玉華,一會兒摩挲他的臉,一會兒幫他拉扯衣襟,滿臉慈愛。
一炷香工夫過去,婉娘玩弄手上的指環,仍沒有走的意思,看樣子竟是同吳氏耗上了。沫兒心裏著起急來,心道錢府的家丁真夠偷懶的,這麽久都沒一人來看看錢家父子,害得自己想走都沒機會。
月亮當空,清輝遍地,窗外一片朦朧,隱隱傳來更鼓的聲音。
吳氏長出了一口氣,站起身滿臉笑意地盯著錢玉華。錢玉華喉頭咕咕一聲響,吳氏連忙湊上去,柔聲道:“寶貝,你醒了?”
錢玉華眼神渙散,嗬嗬傻笑,對吳氏視而不見。吳氏抓住他的肩膀一陣搖晃,急切道:“華兒,我是娘啊,快叫娘。”
錢玉華猶如沒聽見一般,歪著腦袋繼續嗬嗬傻笑。吳氏大驚,又是掐人中,又是揉額頭。
婉娘悠悠道:“唉,我說了,他被那人吸走了生氣,估計要傻了,你偏不信。”
吳氏呆了片刻,飛快地又取出那個小瓶子,將裏麵的淡綠色膏體一股腦兒地倒出來,在錢玉華的臉上、額頭都塗了厚厚的一層。
婉娘道:“不用費勁了。你的合安香,少了虔誠和尊重,想要恢複錢玉華的生氣,幾乎沒可能。”
吳氏固執地揉搓著錢玉華的臉,嘴裏念念叨叨地說著這二十多年來對他的思念,儼然是一個被迫離開兒子的可憐母親。
一瓶香露用完,玉華依然一臉傻相。吳氏慌了手腳,抱著錢玉華先是又搖又拍,後驚慌失措,直至徹底傻眼。愣了片刻,吳氏突然咬牙切齒道:“該死的錢家,遭瘟的錢老太爺……”她開始破口大罵,從二十多年前的錢家如何對她不住,死去的錢忠明如何愚笨,到如今老四如何拐騙了她的女兒,婉娘又如何多管閑事一樁樁罵過來,隻罵得口沫飛濺,情緒激昂,罵到痛時還狠狠地踹上錢衡幾腳。
沫兒在催眠曲一樣的罵聲中打起了盹,婉娘若無其事地喝茶。吳氏罵得口幹舌燥,自己扶了腰猛喘粗氣。文清見狀,慌忙倒了茶遞過去,誠懇地道:“您潤潤嗓子再接著罵吧。”
文清老實,本是好意,吳氏隻當他戲弄自己,一把打翻茶盅,惡狠狠道:“哪裏輪到你這個兔崽子說話!哪裏來的野雜種,給我死遠點!”
沫兒正睡得迷迷糊糊,被茶盅破碎的聲音嚇得一跳,一睜眼便見吳氏雙手叉腰,正大聲嗬斥文清,文清滿臉惶恐,眼圈微紅,笨嘴拙舌貧於應對。沫兒一股熱血衝上腦門,大聲叫道:“你才是兔崽子野雜種,你全家都是見不得光的兔崽子野雜種!難怪錢衡老爺不喜歡你,潑婦!毒婦!”
婉娘一直氣定神閑聽她罵人,連聽到她罵自己多管閑事都笑眯眯的,但聽到她罵文清“小兔崽子野雜種”,臉色頓時極為難看。又見她一巴掌朝沫兒臉上揮來,一個閃身抓住了她的手腕,眼神冷如寒霜:“我的夥計,隻有我打得罵得。”輕輕一帶,吳氏一個趔趄撲在桌子上。
吳氏看著婉娘冰冷的眼神,竟然沒敢繼續撒潑,自己爬起來手足無措地站到一邊去。
婉娘伸了個懶腰,道:“走吧。本來還想借機做個生意,將這瓶真正的合安香賣出去,也給錢家父子個機會。嘿嘿,我帶你倆吃夜宵去。”拉過低頭含淚的文清和尚怒目而視的沫兒扭身便走。
吳氏聽到“真正的合安香”,瞬間明白過來,幾步追上,拉住婉娘的胳膊語無倫次道:“我……我……”
婉娘甩開她的手臂,看著天上皎潔的月亮:“今天的月亮可真圓啊。這麽快就子時中了。沫兒,南市幾家特赦開夜市的酒樓,你想去哪家吃?”
沫兒道:“我想吃烤肉。”
婉娘道:“文清呢?”文清的淚滴了下來,慌忙擦去,低頭強笑道:“聽沫兒的。”
三人旁若無人地說著,眼看要走出中門,一直跟著後麵的吳氏突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哽咽道:“求婉娘……求婉娘看在玉屏,不,老四的麵上,顧念我年老糊塗,把那瓶合安香給了我吧。”一時淚流如注,妝容盡花。
沫兒覺得她又討厭又可憐,扭臉看向文清。文清本來生氣,但見她這麽大年紀給自己下跪,心中不忍,跨一步上來拉她起來。
婉娘麵無表情,仰臉看著月亮,慢悠悠道:“想我要的香粉不難,可是我討厭自以為是、胡攪蠻纏的人,更討厭那些倚老賣老、滿口噴糞的人。”
吳氏咽了口唾沫,艱難道:“是,我滿嘴噴糞……我給這兩位小哥道歉,請原諒老婆子嘴下無德,出口傷人……”
錢府大院死一般寂靜,連個巡夜的仆人都不見,懸掛的燈籠在明亮的月光下發出詭異幽暗的黃光。吳氏忍氣吞聲,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點頭哈腰地將婉娘三人又請回了中堂。
這一鬧,沫兒的瞌睡也沒了,索性搬個矮凳坐在婉娘的腳下,托腮聽故事。
吳氏殷勤地給婉娘斟了茶,看一眼傻嗬嗬的錢玉華,又轉過頭來眼巴巴地望著婉娘。
吳氏看著婉娘的臉色,陪著小心道:“我……十年前在長安,認識了一位女子,深諳花草經營之道,常常自己采了花草製作胭脂水粉,我曾和她討教過些經驗。”見婉娘不答腔,似乎等她繼續說,便接著道:“兩年前我在洛陽也見過她,可她裝不認識我,以後便沒有來往了。”
婉娘道:“那她如今呢?這次的幽冥草、屍香精、合安香,也是她教你做的?”
吳氏眼中閃過一絲得意之色,道:“不,這些東西,都是我自己慢慢調配出來的。聽說她創辦什麽邪教,兩年前被抓了。”
文清騰的一下站起身來:“香木?”香木借冥思派斂財掘墓,兩年前被官府剿滅,文清沫兒都曾參與此事,其中更是涉及沫兒身世之謎,故二人對香木極其憎恨。
吳氏一愣,道:“你認識她?怪不得你們的香粉也做得這麽好。”
沫兒厭惡道:“我們才不認識她呢。那個壞女人,呸!”難怪吳氏會做這些惡毒的香粉,原來是和香木學的。
婉娘道:“好吧,我還有一點不明白。你替錢玉華爭家產便罷,怎麽到最後,反而害了錢玉華呢?”
吳氏跳了起來,直著嗓子道:“我並沒有想害他!”
婉娘道:“那錢玉華的病是怎麽回事?你找的那個厲害幫手,本來說幫你除掉錢永小少爺的,怎麽沒做到?”
吳氏臉上突然現出恐懼之色,後退了一步,心虛道:“你……都知道什麽?”
婉娘莞爾一笑,道:“我什麽都知道。你說不說都無所謂,我又不是捕快,審案這種事情,我可沒興趣。但是我聞香榭的香粉,不是隨隨便便、什麽人都給用的。”
吳氏掂量半晌,才吞吞吐吐地將事情講了個大概。
吳氏處心積慮想為錢玉華保住家產,多次在香粉中做手腳,致使劉氏三次懷孕都發生滑胎。但錢忠明死後,吳氏去錢家的機會漸少。那年劉氏因母重病回了長安照顧,吳氏鞭長莫及,竟然讓劉氏保住了一胎,生下了錢永。
錢衡劉氏中年得子,自然倍加愛護。劉氏也隱約聽到風聲,對吳氏的身份有所懷疑,和她的關係逐漸疏離,根本不讓她接觸到錢永,急得吳氏抓心撓肝,卻毫無辦法。
吳氏原本計劃找機會接近錢玉華,直接告知他兩人的母子關係,聯合錢玉華對付劉氏和錢永。錢家大門大戶,家教森嚴,加上劉氏性情賢淑,雖然與錢玉華不親近,但也未讓他有排斥感,所以錢玉華一直深信難產一說,對生母一事毫不懷疑。而吳氏這些年來風流浪**,在外名聲不是很好。偏巧有一次吳氏趁劉氏不在,偷偷和錢衡說話,舉止不甚端正,又被錢玉華無意中撞見,更對她憎惡。所以,當吳氏好不容易趁錢玉華外出遊玩之際,找到獨處的機會,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哭訴如何想念兒子時,錢玉華隻當她是個勾引父親、挑撥離間的無恥老婦,一句話不說便甩袖而去。
至於其中用了哪種有毒的原料,已經不得而知,總之錢玉華有一日突然倒地抽搐,嗬嗬怪叫,隔幾日便要發病,什麽郎中都瞧了,一點也不見好。正當錢衡心急如焚,束手無策之時,吳氏求見。錢衡權衡再三,想兒子病了,她思念惦記也是人之常情,雖然告誡她身世之事仍要保密,卻默許她繼續在錢府走動,甚至還允許她以繡娘身份作掩護。
不多久,錢府小少爺也得了同樣的病,病情比大少爺更甚,一發起病來,滿地打滾,胡亂撕咬,小小一個孩童變得如同魔鬼一般。錢府上下風傳,定是錢家祖上做了什麽缺德事,如今報應到孫子輩上來了。
吳氏忍不住得意道:“哼哼,如此再有半年工夫,那小東西就死定啦。”
婉娘懶懶地瞥了她一眼,道:“單憑你一人?嘿嘿,我可不信,你同香木學著做香粉,學得可不怎麽樣。”
吳氏很有些不服,道:“我本來不用人幫手的,要不是……”突然收住不說。
沫兒正聽得入神,問道:“要不是什麽?”
吳氏恨恨剜了婉娘一眼:“要不是你橫插一腳,我原本也收拾得了局麵。”
婉娘似笑非笑,道:“我們可是好意,哪裏知道錢夫人竟然存了這般心思。”文清聽得似懂非懂,追問道:“我們做什麽了?”
沫兒小聲答道:“我們給了幽冥香。”吳氏算是香粉製作的同道中人,一見聞香榭的香粉就知道比自己做的要好得多。但越是懂得,越是不服,總是忍不住要試用一下,同自己的香粉做個對比。不過幽冥香靈力非凡,不知不覺中對她自己製作的香粉毒性造成巨大衝擊,這卻是吳氏沒有想到的。
文清問道:“幫手是誰?”
吳氏鼻子哼了一聲,乜斜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錢衡,輕描淡寫道:“就是他了,受了我香粉的迷惑。”
婉娘突然站起身來,道:“文清沫兒,我們走吧。別人不想說實話,這瓶合安香,我還是留著自己用好了。”
吳氏有些尷尬,看看窗外天色,緊張道:“不,不是……”
婉娘淡淡道:“照你的意思,是我的幽冥香導致你的計劃失敗,迫不得已,讓錢衡也中了毒香幫你,對吧?”
吳氏絞著手指,偷眼打量著四周,眼底十分慌張。
婉娘道:“不用替他隱瞞啦。他早就參與這件事情了。我對他沒興趣,也不想知道他是誰,但我的香粉隻救該救之人。你不想說就罷了,錢衡明天早上就會醒來,錢玉華就這麽傻下去吧。”
吳氏看似十分害怕,用拳頭輕擊額頭,滿臉苦相,遲疑片刻,方結結巴巴道:“我答應過他……就當從來沒這個人……”
吳氏焦急地望望窗外,下定決心道:“我……他是得道高人,我沒見過他的臉……是他主動找的我,在玉華不認我之後……說可以幫我除掉後患……”
婉娘玩弄著茶碗的蓋子,道:“既然是高人,直接除掉就行,幹嘛還費這些周折?”
吳氏賠著笑臉,道:“婉娘能否將合安香先給我?”見婉娘無動於衷,不敢再提,慌忙繼續道:“他另有目的。他……可以輕易地附在別人身上。錢衡已經覺察到我……動機不良,高人說能幫我控製錢衡……並讓我在錢家一個廢棄的小院設吸引花靈的祭台,用葡萄樹培植幽冥草……”
沫兒十分好奇,道:“葡萄樹可以培植幽冥草?”葡萄樹具有靈氣,可解語傳話,傳說七夕晚上,在葡萄樹下可聽到牛郎織女的對話。那年治好小鳳的啞病,也是采了長在葡萄樹旁的解語花,但是用葡萄樹培植幽冥草還是第一次聽說。
吳氏道:“是,不過周圍要靈氣特別足才行,養成一株幽冥草,其他的花草不知要死多少呢。本來是想借……你們園子裏那些奇花異草的靈氣……”她半羞愧半懊喪地看了眼婉娘,“結果這園子太頹廢,地下的幽冥草最終沒成人形。”
那株幽冥草早就被婉娘等人挖走了,隻是吳氏不知道罷了。以前沫兒還疑惑錢家與聞香榭相鄰的這個園子莫名其妙破敗了,原來是因為花靈都被吸收才導致的。
吳氏悻悻道:“白費了我一片苦心。”
沫兒插嘴道:“你家裏那棵,怎麽樣?”
吳氏疑惑地看了一眼沫兒,心想這小娃兒竟然也懂得,道:“果子倒是結的不錯,可是更不行,最終也沒長成幽冥草來。”
婉娘道:“哦,既然這樣,你的合安香,怎麽做成的?”
吳氏打了下自己的嘴巴,似乎後悔說多了。但婉娘問,又不敢不答,道:“這個……將依附在葡萄樹上的根莖挖出來,加上麝香等其他一些東西,一塊做成的。”
婉娘道:“幽冥草沒有成人形,做出的合安香靈氣不足,你如何有把握用這個來救錢玉華?”
吳氏臉上陰晴不定,幹笑了兩聲,避而不答。婉娘歎道:“早知道這樣,我就不該阻攔玉屏。她猜得沒錯,你還是用了老四的頭發。”伸手道:“把瓶子給我吧。”
吳氏一把捂住袖口,遲疑不決。婉娘淡淡道:“你若是還有一點愛玉屏,就該知道怎麽做。”吳氏捏著袖口裏的香粉瓶子,似乎很不舍,但最終還是給了婉娘。
是個灰黑色扁平小玉瓶,文清和沫兒曾見過多次,玉質粗陋,雕工簡單,與聞香榭的瓶子可差遠了。婉娘接過來,看都不看,遞給了文清。
除了合安香的味道,還有一種奇怪的鐵鏽味。婉娘仍與吳氏說話,文清將瓶子又遞給了沫兒,悄聲道:“你聞聞這個瓶子,還混合有鐵鏽味。”
沫兒一陣猛嗅,點頭道:“真是,這製香的水平也太差了些。”剛說完,突然心中一動,疑惑道:“不會是血的味道吧?”拿起瓶子對準燭光從裏往外看去。瓶子質地很差,昏暗中微微透出暗紅的光,似乎曾在血液裏浸泡過好久。
沫兒一個失手,差點將瓶子跌落。
婉娘伸手接住,瞟了一眼,道:“每天一滴少壯男子血,七七四十九天……哦,好像差了三天……真難為你,每天這麽做,不覺得累嗎?”
吳氏一張俏臉都皺在一起,臉色十分難看。因幽冥草培育不成功,隻有從其他地方彌補。吳氏從香木處曾學到一些陰邪的辦法,即用采青壯年男子的新鮮血液,慢慢滲入劣質玉瓶,直至玉表麵的孔洞全麵被血充滿,再用來盛靈氣不足的香粉,可助香粉發揮作用。但對於提供血液之人,身上精氣隨血液轉移至瓶內,輕則體弱多病,渾身不適,重則奄奄一息,宛如廢人。
婉娘繼續道:“可憐了玉屏,還真以為你改過自新。唉,我都替她難過,她要知道了老四被你這麽折騰,你說她會不會再次原諒你?”
吳氏臉色瞬間蒼白,無聲張大嘴。婉娘微笑道:“我看玉屏像她爹多些。”
吳氏猛地捂上了臉,哭道:“我不是存心害屏兒……我是迫不得已。我一個半老的婦道人家,去哪裏找青壯年的新鮮血?我……我想著老四身體結實,身體恢複快,隻要錢家的事兒一解決,我用珍貴藥材將他調養一下就好了……”
婉娘冷笑道:“這些話你對玉屏解釋吧。那個人呢,他怎麽來對付錢家的?”
吳氏抹著眼淚,道:“他先是附在玉華身上,給人以玉華生病的假象,等我可以在錢府走動了,便時不時轉移到錢衡身上。我故意送了些香粉給錢永的乳娘,也在錢永經常玩的地方撒了有毒的香粉,加上他從中做手腳,錢永一個幾歲的娃娃,很快就犯病了。”
文清忍不住啐了她一口,道:“虧你還有兒子女兒呢,真是……”文清不會罵人,氣得臉兒通紅,想不出一個合適的詞來。沫兒接口道:“喪心病狂!心如蛇蠍!罪大惡極!”他每說一個,文清就道聲“是!”
吳氏年近半百,被兩個小娃娃數落,羞愧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下去。
婉娘突然問道:“劉氏和錢永呢?”自從劉氏從園子裏出來,就再也沒見過,錢衡和錢玉華鬧出這麽大動靜,竟然不見錢家主母,也實在奇怪。
婉娘微皺著眉頭,一副嫌惡的樣子,繼續問道:“你說那個……得道高人,他為什麽要幫你?”
吳氏低著頭,道:“他好像是受了什麽傷,需要我的屍香精和其他香粉吸引花靈治病。”
婉娘無奈地長歎口氣,道:“唉,隨隨便便讓那東西附你兒子身上,我是該佩服你膽大呢,還是該相信你的能力?好好一個錢玉華,隻怕被你給廢了。”
吳氏猶如五雷轟頂,呆立著說不出話來。錢玉華原本身體健剛,年輕少壯,鬼神一般不得近身,吳氏利用香粉幫助那人生生擠出了錢玉華的一半魂魄,致使邪祟入侵,體質驟降,便是這次醫治得好,也恢複不到以往的生龍活虎了。
婉娘冷然看著吳氏,拿出僅剩半瓶的合安香拋了過去,道:“你好自為之吧。就剩這麽多了,省著點用,錢玉華能不能醒來,就看他的造化了。另外,我給你提個醒兒。那人與你合作,隻怕不是單純想要花靈這麽簡單,錢玉華和錢永,一個精壯男子,一個稚氣童子,兩人的魂魄,嘿嘿,用來修煉可是好得很呢。”
吳氏欲哭無淚,抱著半瓶合安香呆如木雞。婉娘起身牽了文清和沫兒,走到門口,回頭道:“快點吧,子時就要過了。”
吳氏猛然清醒過來,手忙腳亂地打開合安香,撲過去抹在錢玉華的眉心上輕輕揉著,一邊嘶啞著聲音道:“華兒,華兒,娘錯了……”
三人走出房間,一股清冷撲麵而來,銀色的清輝灑滿全身。沫兒裹緊衣服,憤憤道:“這種人,自作自受,就不該管她。可憐的錢玉華少爺,怎麽就攤上了這麽一位親娘呢!”文清連連點頭。
婉娘卻未接腔,看著四周黑黝黝的房間,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文清遲疑道:“我們要不要去看看錢夫人和小少爺?”
沫兒已經忍不住好奇,推開虛掩的廂房門朝裏麵望去。廂房裏一股暖洋洋的香味,一個丫頭俯在床前的腳凳上,劉氏抱著錢永和衣斜臥在**,睡得正香。桌上一個祥雲燭台,燭淚滴落,燭光一明一暗,將要滅了。
文清悄聲道:“這兩人,沒事吧?”未等沫兒答話,迷惑道:“雪兒姑娘和小安也在這裏?”
沫兒一邊打量著房間,一邊隨口答道:“胡說,半夜三更的……”一句話未說完,猛然想起,這房間裏的香味有些熟悉,就是雪兒和小安的氣味。
婉娘嘻嘻一笑,拍了拍兩人的頭,道:“走吧,我累了。這事自有人管。”
燭光閃了幾閃,滅了,房間裏黑暗一片。文清隻好縮回脖子,走了幾步,又忍不住回頭看去。婉娘輕笑道:“別看了,小安她們不在。”
文清見婉娘臉上有笑意,更覺不好意思,慌忙扯開話題道:“我本以為錢玉華發病是錢夫人劉氏搞的鬼呢,原來竟是吳氏。婉娘你怎麽懷疑到吳氏頭上的?”
婉娘悠然道:“老四家裏的葡萄樹,是經過異法打理的,所以我想,若不是錢玉屏,便是吳氏,一定有一人深懂花草之道。看錢玉屏的樣子,是個家常過日子的人,對這些花花草草不甚在意,倒是吳氏自恃美貌,對衣服、脂粉等要求甚高。可是幾次見她,都是滿身濃香,各種不同種類的香粉混合在一起,味道相衝,功效削減,這可不像是懂行之人的做法。如果不是此人糊塗,那就是故意在掩飾什麽。”婉娘得意一笑,“比如,身上手上的香味。”
沫兒想起,第一次跟蹤吳氏到錢家廢棄的小園子裏,曾聽到“錢衡”問她是不是換了香粉。沫兒當時頗有些不以為然,覺得一個大男人巴巴地要求女人用何種香粉,不怎麽符合大戶老爺的風範。原來他們早就合計過了,用這種亂七八糟的味道掩飾正在做的合安香。而那次恰恰在婉娘送了幽冥香給吳氏之後。
文清佩服道:“婉娘真棒!”
沫兒道:“其實主要是吳氏輕敵了,估計她覺得她做香粉一流,整個洛陽城裏沒人能比過她,所以有些有恃無恐。”
婉娘得意洋洋。文清道:“那個灰黑粗瓶子呢?”
婉娘道:“我收了。這幾日有工夫瞧瞧老四去。”
錢府上下,家丁門衛個個睡得死沉,三人順利出了大門。明亮的月光下,錢府高大的房簷屋柱猶如一個個屏氣靜立的怪獸。婉娘凝神打量,道:“深宅大院,真是故事多多。”
沫兒和文清卻沒想那麽多,一陣困意襲來,兩人像得了傳染病一般,一個接一個地打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