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一大早,聞香榭裏迎來送往,賓客如流。孟府的少夫人來買了花鈿和眉黛,已經身懷六甲的公孫玉容帶著小姑子於靜精心挑了幾款去斑的香粉麵脂,信誠公主也派人來選桂花油和花黃。沫兒和文清端茶上水,跑上跑下,又要看管門戶,又要解說推薦,隻累得腿腳酸軟,口幹舌燥,比做了一天的工還要吃力。
送走了幾撥客人,沫兒剛想去偷會兒懶,見貨架後斜靠著一人。這人一大早就來了,跟在公孫玉容一群人身後,穿一件藍色錦袍,帶著一個寬邊軟帽,帽簷壓得低低的,背部僵直,木呆呆跟著人群晃來晃去,卻不說要買什麽東西。
沫兒原本以為他是於家家丁,但見公孫玉容等人走了他還不走,又鬼鬼祟祟地躲在貨架後麵,不由得起了疑,走過去道:“請問您要買些什麽?”
男子低著頭,磨磨蹭蹭道:“我看看。”
沫兒殷勤道:“您想要哪種類型的?男子香露有清露、陳皮露;敷麵用的有牡丹粉、白玉粉;口脂類有聖檀心、媚花奴;麵脂有滿庭芳和賽潘安,各個都質地細膩,顏色自然,要不要我取一種給您看看?”沫兒勾著腦袋想看看他的臉,卻看不到。
男子半晌不做聲,似乎思考了良久,才下定決心道:“我有事……找婉娘。”說著,慢吞吞地抬起胳膊,從懷裏拿出一個花箋,緩緩遞了過來。
婉娘正在清點貨架,聽聞此言,回頭看了一眼,繼續不動聲色地清理。
沫兒伸手要接,那人卻又縮回了手,一字一頓道:“找婉娘。”
這人行動遲緩,手腳僵硬,像是中過風的。沫兒唯恐多嘴引起他犯病,也不敢多說什麽,隻溜溜地看著婉娘。
婉娘將點好的貨物重新擺放好,頭也不回冷冷道:“誰讓你來的?”
男子艱難地扭動身體,道:“見信箋即知。”並緩緩朝婉娘走過來,肩膀一高一低兩邊搖晃,膝蓋僵直,姿態十分怪異。
婉娘哼了一聲:“大白天的,闖入我聞香榭,不要命了?”
男子站住了,沉默了片刻,道:“實屬迫不得已。她說,如今天下,唯有你一人能解。”
沫兒料定婉娘聽了此話定然犯傻,果然,婉娘回了頭,眼含得意之色,道:“哼,算她有自知之明。”沫兒不禁皺眉。
男子將花箋高高托起,呈給婉娘,露出的雙手蒼白浮腫,一點血色也無。
婉娘優雅地拈過花箋,打開瞄了一眼,隨即遞給沫兒。
一張精致的梅花箋,不知是什麽材料,拿在手中涼絲絲的,但裏麵一片空白,並無一絲字跡。沫兒上下顛倒著看,也不見有什麽端倪。
文清送走了一批客人,回到中堂,見沫兒拿了一個精致的花箋,也湊過來看,脫口道:“哦,這個時節就有了雪花了?”
沫兒瞠目道:“哪裏?”
文清指著花箋一處空白:“這不,在這兒呢,好大一朵雪花,還很冰冷呢。哦,還會飄動呢。”
沫兒猛眨眼睛,使勁兒盯著花箋,除了能夠感覺到的冰冷,還是什麽都看不到。
婉娘看了一眼文清,打開手中的一瓶清露,朝沫兒眉心彈去。一陣寒氣襲來,梅花箋上,一朵銅錢大的雪花晶瑩剔透,非石非玉,發出瑩瑩的淡藍光線,透出一種冷徹骨髓的寒意來。沫兒渾身發冷,手一抖差點將信箋跌在地上,而上麵的雪花竟然隨著信箋輕盈飄舞。
文清看得好奇,伸出手指去摸,觸碰之處,雪花頓時模糊消散。拿開手指,雪花又恢複原樣。還要再試,見沫兒渾身發抖,口唇烏青,仿佛處於數九寒天之中,自己卻毫無異樣,驚叫道:“沫兒你怎麽了?”
沫兒忍著寒冷,上牙磕著下牙道:“這……什麽雪花?”
婉娘微微一笑,接過信箋。沫兒寒意頓減,一連打了三個噴嚏,吸溜著清涕道:“可凍死我了……”文清慌忙將沫兒冰棍一樣的手握住暖著。
旁邊的男子一動不動,像被釘在了地上。文清去幫沫兒拿衣服,沫兒蹲下來抱著膝蓋蜷縮成一團,順勢朝男子的帽簷下一瞄。
男子一張方臉慘白慘白的,五官周正,眼珠直直地盯著前方,卻不是看向婉娘,而是無目的的直視,眉眼死死板板,猶如畫上去的一般,毫無一點生氣。沫兒顧不上冷了,一骨碌爬起來,站到婉娘身後。
婉娘手撫信箋,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微笑,不知在想些什麽。沫兒忍不住了,拉拉婉娘的衣袖,偷偷指指旁邊那個詭異男子。
婉娘莞爾一笑,道:“好了,你的任務完成了。這份禮我收下啦。”說罷將信箋合上,塞入袖中。沫兒頓時恢複如常,一點也不感覺冷了。
男子聽了此話,渾身一陣抖動,顫顫悠悠地朝婉娘施了一禮,突然仰麵朝後倒去。文清剛好取了衣服下來,一個箭步衝了過來,伸手去扶;哪裏還來得及,男子軟綿綿倒在了文清的手上。
一陣微微的寒意散去,眨眼之間,男子變成了一個兩尺來長的布娃娃,那些眉眼,可不正是畫上去的麽。
沫兒哇一聲大叫,遠遠跳開。文清嚇了一跳,卻不敢丟了布娃娃,就那樣托在手上,閉眼叫道:“婉娘,他怎麽了?”
婉娘一把打掉,嗔笑道:“文清真是實心眼,他本來就是個傳話的布偶。”布偶落在地上,無聲地著了起來,發出的火光竟然也是冷冰冰的。片刻工夫,布偶燃成了灰燼。
文清拿了掃把將灰燼打掃幹淨。沫兒心有餘悸,躲閃著在婉娘身後,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婉娘笑道:“膽小鬼,在我聞香榭裏,怕什麽?”
這句話,婉娘不知說過多少次,剛開始聽時,沫兒還會有些不以為然,今日聽到,卻覺得比任何安撫都有用,不覺挺直了脊梁,結巴道:“布偶……人送那個……是什麽?”
婉娘的臉霎時笑成了一朵花:“那是萬年鏡雪。”
這名字聽起來不倫不類,沫兒和文清大眼瞪小眼想了半晌,也判斷不出個所以然來。如今兩人自詡已經識得不少花草,製作脂粉的技藝也日益精進,看這萬年鏡雪似雪花又似幻象,都不好意思說出太過外行的話來,唯恐婉娘嘲笑。
文清還在苦苦思索,對照婉娘教的奇花異草辨別之法逐條核對,沫兒卻忍不住了,謹慎道:“這是雪花嗎?”
婉娘嗤之以鼻:“雪花?虧你想得出來。”
沫兒茫然道:“不是真的雪花……鏡子裏的?”婉娘得意一笑,正要答話,旁邊文清小心翼翼道:“我看像是一朵花。”又連忙補充,“花草的花。”
黃三微微頷首,讚許地摸了摸文清的腦袋。
沫兒不服氣地重新拿過花箋,卻不敢打開,隻試探著用兩根手指觸摸剛才看到雪花的位置,嘴裏道:“你是怎麽看出來這是花草的?明明是寒冰一樣的東西……”一句話未說完,突然像被針紮到了一般縮回手,臉色刷地變得蒼白,將花箋丟到桌麵上,顫抖著道:“裏麵……還有東西!”
婉娘輕飄飄撿起花箋,笑道:“當然,你以為人家會沒來由地送朵萬年鏡雪給我?”。
這次輪到文清茫然了,拿起花箋左看右看,卻什麽也感覺不到。黃三盯著花箋,臉上閃過一絲憂色。
婉娘眼光掃過,微微一笑,道:“這裏鎮著一個人的魂魄。”
沫兒最怕這種東西,後退了一步,皺眉道:“送鏡雪的人是什麽意思?”
婉娘嫣然道:“如今還不知道。這種特別的生意可不是好遇見的,管他什麽意思,先接下再說。”
沫兒臉兒皺得像苦瓜,嘟噥道:“又不是日子過不下去。”
婉娘手撫花箋,兩眼放光道:“你不知道這種萬年鏡雪多難采到!我還是三十年前費勁心力才采到一朵千年的……”
文清和沫兒同時大叫:“三十年前?!”
婉娘下意識掩口,轉而滿臉堆笑道:“口誤口誤,三年前。”
沫兒嘀咕道:“三百也不止。”婉娘裝未聽見,威嚴地咳了一聲,道:“文清說得不錯,鏡雪,是一種花。”
看沫兒一臉不解,婉娘慢悠悠道:“花草樹木作為顯形的東西,會開花是自然現象,人們習以為常,所以不會大驚小怪。但是卻忽略了一件事,”轉而問道:“你們還記不記得我們曾經采過的石花?”
婉娘曾帶著文清和沫兒在伊陽紫羅口的石壁上見到過粗糙如同石盆的所謂石花,並采集其靈魄果做了煥顏霜。而之前,沫兒怎麽都沒想到,石頭還能開花。
婉娘繼續道:“人們固執地隻把肉眼看到的花朵當做花,而那種受其物體本身影響而形成的廣義上的花朵,反而視而不見。”
沫兒心念一動,道:“這朵鏡雪,是不是同石花一樣,被人忽略了?”
婉娘點頭道,“不錯。除了石頭、枯木、土地開花,其實還有一種更加虛無的東西,也同樣會開花。比如,季節。”
文清和沫兒都一臉迷惑。婉娘思索了片刻,道:“這樣說吧,萬事萬物同人一樣,大到天地,小到塵埃,都是從無到有,從有到無;從出生到成長,從盛年到滅亡。一年四季,如同一顆老樹,夏季便是它的花朵,秋季是它的果實;同時,各個季節又是一個獨立的個體,有它自己的花朵和果實。”
沫兒撓頭道:“一個人……的花朵是什麽?”
婉娘笑道:“你和文清這個年齡,正是所謂花季。”
文清甕聲甕氣道:“我知道啦,一個人成親生子,就是果實了,對不對?”
婉娘和黃三都忍不住笑了,婉娘掩口道:“哈哈,小文清想媳婦了。”
文清臉兒通紅,羞得說不出話來。沫兒遲疑道:“那些生意仕途的成功,也算果實吧?”
婉娘道:“不錯。”
沫兒思索片刻,道:“如此說來,豈不是連宇宙都可以開花了?”
婉娘莞爾一笑,道:“誰說不是呢。”這個問題太過深奧,沫兒懵懵懂懂,似懂非懂,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文清在旁邊扭捏了半天,道:“婉娘你還沒說這個鏡雪是什麽花呢。”
婉娘笑吟吟道:“它是冬季的花,混雜於雪花之中,同雪花並無二致。”
文清囁嚅道:“那怎麽分辨它出來?”
婉娘道:“分辨也不是什麽難事,等下雪時,你拿個鏡子出來,從鏡中觀察到一朵散發七彩光華、不同於其他雪花的,便是它了。因為隻能從鏡子中看到,所以冬季之花便稱為鏡雪。”
沫兒聽了,喜道:“這麽說,我們洛陽也有了?文清,到時我們拿個鏡子采些回來。”
文清搖頭道:“不會這麽簡單吧?若是尋常的下雪天就能采到,他人也早就發現了。”
原來這鏡雪自天而下,漸漸凝成,未及地麵便化為一滴清水,所以極難采集。萬年鏡雪更是難得一見;它長在極寒之地,地麵上冰雪深厚,鏡雪不挨地氣,落下後仍保持原樣。加上極寒之地,風雪頻繁,未融化的鏡雪之靈漸漸凝聚一起,經過萬年積累,方能成就三五朵。
沫兒不甘,滿懷希冀道:“馬上要冬天了,我試試看,說不定采得一兩朵呢。嘿嘿,采不到萬年的,就采個一年的好了。”
黃三嘶啞著嗓音道:“去梅樹上收集亦可。”一邊說一邊比劃。婉娘笑道:“這鏡雪,最喜歡梅樹,特別是梅花盛開之時,梅樹上的落雪往往隱藏著鏡雪。所以常有文人騷客收了梅花上的雪,用甕或壇子裝了埋在樹下,待來年夏天用來衝茶,清醇甘甜,最為解暑。”
文清喜道:“真的?我們也去收些去。”沫兒卻呆呆愣愣,突然看著婉娘道:“是她送的?”
婉娘不動聲色道:“唔。”沫兒猜不出雪兒和小安什麽來曆,心裏有些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