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八月初頭,秋高氣爽,丹桂飄香。不過沫兒對於丹桂飄未飄香並未在意,他隻在意哪家的月餅更香,整日裏纏著婉娘,今天買豆沙的,明天買五仁的,後天又要果蓉、火腿的,為了嚐鮮,哪怕跑半個城也不叫苦叫累。
婉娘十分疑惑,他從哪裏知道人家餅店出了新品種呢?沫兒認真道:“我的鼻子靈,新月餅一出,隻要香味順風飄過來,我就知道了。”
文清老實道:“嗯,其實我也聞到了。不知怎麽,辨香粉就困難,可是吃的東西一聞就聞得出來。”
婉娘皺著眉看著這兩個小子,故作恍然大悟狀,道:“哦,吃貨當如是。”
沫兒不以為恥,反而得意道:“吃貨有我們兩個這樣帥的嗎?”又拿了鏡子來對著擠眉弄眼。
婉娘哭笑不得。
這日上午,剛做完一批新款花黃和膏脂,老四來了。老四道,錢玉屏夢遊症已經痊愈,夜間再未見有異動,近日因嶽母不適故未能親自前來拜謝,改日再來雲雲。
老四今天當值,幾句話說完急匆匆便要走。沫兒忍不住追問了一句:“你家裏那棵葡萄樹怎麽樣了?”
老四不好意思道:“啊呀,忘了給你帶了。不知怎麽回事,一夜之間,那些葡萄全部不見了。我本來打算買一點給你的……”邊說邊嗬嗬地笑了。
沫兒惱道:“我就那麽像吃貨?”
老四一愣,婉娘和黃三在一旁哈哈大笑。沫兒氣急敗壞道:“婉娘,你知道的,我是不是惦記他家的葡萄?”
婉娘忍住笑,正色道:“不錯,沫兒沒有惦記葡萄,隻是問一問。”
不解釋還好,一解釋反倒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了。老四知道婉娘對她的兩個小夥計甚為寵溺,連忙陪個笑臉,誠懇道:“那株葡萄樹是嶽母在打理,可能是嶽母怕人糟蹋果子,偷偷給采了。你放心,今天是路過,過幾日我保證買最甜最大的給你。”沫兒指著旁邊笑得東倒西歪的婉娘氣得說不出話來。
幾人笑了一通,送了老四出門。走至門口,婉娘看似極其隨意地問道:“你嶽母她老人家怎麽了?”
老四眉頭微皺,道:“聽玉屏說是受了風寒,有些低燒。可是症狀有些奇怪,白天一見到陽光便打擺子哆嗦,太陽一落又和正常人一樣,找郎中看了也不大見效。”
婉娘關切道:“代問好。如今天氣漸涼,早晚都要注意些才是。”
老四再三道謝,告辭了。
神都的秋季,一彎碧藍深邃的天空映照著山頭街邊火紅的楓葉,曾經被霧靄遮住的山巒突然極其清晰地呈現在了人的眼底,老人們渾濁的眼睛仿佛一夜之間恢複了年輕時的清澈;陽光依然如盛夏一般明亮耀眼,但照在人身上卻無一絲兒燥熱之感,因為總有微醺的涼風習習吹來,傳遞著秋天瓜果野菊的氣息,甚為舒服。
和陽光涼風一起來的,是天氣的幹燥。講究的姑娘媳婦夫人太太們,早早就備好了各類香粉膏脂,讓手兒臉兒在秋風中保持著瑩潤。聞香榭自然不會放過生意機會,連日來,桂花油、潤手膏、桃麵脂、豐唇彩等各種滋潤類香粉,以及具有潤膚、祛痘的薔薇硝、紫粉、牡丹粉供不應求,連中秋節晚上都沒得休息,害得沫兒要一邊啃著月餅一邊研磨花粉。
因此,當沫兒聽到婉娘說要去回訪老四媳婦用的效果怎樣,高興得像去郊遊一般。
沫兒哼著小曲兒,興奮得像一隻剛出籠的猴子上躥下跳,在街上賤手賤腳,看到什麽都想摸一下,婉娘也不去管他,由著他折騰。本來不是很遠的路程,硬是用了大半個時辰,太陽即將落山才到了老四家附近。
臨近黃昏,空氣中已有幾分涼意。婉娘見老四家的小院大門未閂上,也不叫門,隻管帶著文清沫兒鬼鬼祟祟走了進去,一副存心偷窺的模樣。
文清拉拉婉娘的衣袖,悄聲道:“這樣不好吧?”
婉娘做個鬼臉,沫兒吐舌道:“老學究!”文清隻好跟著進去。
沫兒首先留意的就是葡萄架。葡萄樹的葉子已經發黃,藤蔓兒無精打采地垂著,看不出任何端倪。沫兒用一根小棍兒撥弄,也不見那些觸須縮回去或者扭動,不知是時辰未到還是根本就是普通的葡萄樹。他甚至忍不住想用鋤頭刨一刨,看下麵的根係是否也長著一個人形怪物。
老四夫婦的房間裏沒人,一隻針線筐放在葡萄架下,裏麵有納了一半的千層底靴子,玉屏肯定沒走遠。
婉娘站在院中發了一陣兒呆,轉而躡手躡腳去了上房的窗子邊。沫兒跟了過去,刮著鼻子羞她,嘲笑她喜歡偷聽。
天氣剛剛轉涼,窗子僅糊了一層夏日防蚊的薄紗,右角被老鼠咬了一個小洞,隱約可望見屋裏的情形。
比起老四夫婦房間的簡樸,上房要精致奢華得多。紅木家具,雕花屏風,各種珍玩擺件,檀香木的玲瓏妝奩,各色胭脂水粉,儼然大戶人家太太的房間。
玉屏果然在上房,端著一盆水站在吳氏的床邊。吳氏身體未愈,正哼哼呀呀地呻吟。過了片刻,隻聽玉屏小聲道:“娘,你好些了沒?”
吳氏捂著胸口,慢吞吞地折起身,有意無意地看向窗戶口,嚇得沫兒連忙將頭縮回去。玉屏道:“娘,您想吃什麽?我去做。”
吳氏煩悶地重新倒在**,閉眼道:“不吃。”轉身向裏。玉屏不再多言,放下了水盆,默默退出。
吳氏猛地翻過身來,雙眼爍爍道:“我要吃香瓜,你出去買去。”已經快到門口的玉屏站住,背對著吳氏緩緩道:“娘,這個時節沒有香瓜。”
吳氏踢打著身上的被子,雙手捶著大腿,撒潑道:“我不管,你是我女兒,你就得孝敬我。香瓜在北市的果行有得賣,你趕緊去買,再晚人家就關門了。”
玉屏微微笑了一下,道:“娘,你是擔心再晚就錯過了與錢衡約會的時間了吧?”
吳氏一顫,幹笑道:“你說什麽呢?啊喲,我渾身都疼。我要繼續睡了,你自己做飯吃吧。”仰麵倒下,胡亂拉過被子蒙頭蓋上。
玉屏站著不動。吳氏扒開被子偷看了一眼,又繼續裝睡。
玉屏走回到床前,柔聲道:“娘,你的身體好了沒?”聲音卻異常冰冷。
吳氏裹著被子的身體明顯地抖動了一下。玉屏在床邊坐下,輕歎道:“娘,你真是我娘嗎?”
吳氏猛地揭開被子,眼圈紅了:“屏兒,你難道連這個也懷疑?”捂著臉哭了起來。
玉屏卻不為所動,僵硬地坐著,淡淡道:“我想聽聽你的解釋。”
吳氏抹幹眼淚,憤憤道:“好,我告訴你。”轉而愣了半晌,似乎在考慮從何說起。玉屏也不催促,平靜地望著她,像是看一個陌生人。
吳氏看著玉屏,眼神躲閃著,突然抱頭尖叫道:“是我水性楊花,愛慕虛榮,行為不檢點連累了你……你恨我也罷,怨我也罷,都是我的錯……”
玉屏冷哼了一聲,起身便走。
婉娘突然一個箭步竄至上房門口,高聲道:“玉屏姐姐在家嗎?上次的香粉用著可好?”並毫不客氣地跨進了房間。文清和沫兒慌忙跟上。
玉屏快走幾步迎了上來,詫異道:“婉娘怎麽來了?”
婉娘同玉屏簡單行了一禮,朝裏麵笑道:“聽說錢夫人不適,我過來看望,順便問下上次送來的香粉怎麽樣,有什麽要改進的。”
吳氏迅速將臉上的淚痕擦了,斜睨一眼,勉強道:“我還好。哼,我同你好像沒什麽交情,你來看望我做什麽?”玉屏臉兒一紅,低聲道:“娘!”轉身賠禮道:“婉娘不如去我房間裏坐坐。”
婉娘擺擺手,笑嘻嘻道:“錢夫人,你的葡萄樹有沒有長出幽冥草來?”
吳氏翻了個身,留給婉娘一個背部。玉屏覺得很是不好意思,慌忙斟茶過來。
婉娘也不生氣,望著屋外暮色之下的葡萄樹,自言自語道:“沒想到如今神都隨便一顆葡萄樹都可以長成幽冥草啦。”
玉屏一臉茫然,回問了一句:“幽冥草?”
婉娘道:“玉屏姐姐不知道嗎?院子裏這棵葡萄樹,可不是個凡物呢。”玉屏迷惑道:“真有幽冥草這種東西?”
婉娘笑道:“可不是,我在聞香榭裏培育了多年,都沒有培育成功。這個是做香粉的上好原料,有延緩衰老之功效。”
玉屏不解地看著吳氏,囁嚅道:“這棵葡萄樹……我原以為故事裏才有。”
吳氏忽地坐了起來,柳眉倒豎,猛喝道:“出去出去!煩死了!誰讓你們進我的房間的?”
沫兒突然咦了一聲,仰臉揉著鼻子,一副想要打噴嚏打不出的樣子。玉屏歉然道:“這屋裏的香粉味濃了一些。”走過去將桌上打開的妝奩匣子合上。沫兒一連打了三個噴嚏,口水鼻涕噴出老遠,十分狼狽。婉娘拿了手絹幫他擦,一邊無奈笑道:“讓姐姐見笑了,我這兩個小廝被我慣壞了,一點禮貌都沒有。”文清卻在一旁呆站著,木傻傻的不知在想些什麽。
吳氏吼道:“出去!”
玉屏手足無措,低聲道:“婉娘,這個……還是去我的房間吧。”
婉娘拍拍玉屏的手臂,轉頭對吳氏嬌嗔道:“錢夫人,好歹你要告訴我,我送你的幽冥香好不好用?”
吳氏瞪了一眼婉娘,甩個臉子道:“不好用!”
婉娘天真道:“啊?真的?怎麽個不好用法?您說了我好改進。”
吳氏氣得沒法,捶著被子道:“哪裏都不好用!”對婉娘怒目而視。婉娘臉皮極厚,完全不顧吳氏的態度,走到桌前,擅自打開吳氏的妝奩匣,拿起一盒胭脂,道:“嗯,香雲閣的東西也不過爾爾。”
玉屏的臉色十分難看,低頭站在婉娘身後,走也不是勸也不是。吳氏惡狠狠道:“你這人怎麽這麽招人煩的?是不是要我拿棒子趕你走?”
婉娘無辜道:“錢夫人你幹嗎總裝出一副凶巴巴的樣子?我看你對錢衡大少爺的態度就很好。”吳氏驚愕地看著婉娘,偷眼瞟見玉屏一張臉兒漲得通紅,結結巴巴道:“你胡說什麽!”
婉娘嘟起嘴吧,撒嬌道:“您是不是嫌我送的不如錢衡大少爺送的好?可是人家家財萬貫,送您香雲閣的胭脂水粉、貴重的衣服首飾,還教你用葡萄樹種出幽冥草,我可沒有這麽多的錢。”玉屏垂著頭,肩膀微微顫抖。
吳氏猶如見鬼一樣,惶恐地往後躲閃了一下,突然對著玉屏叫道:“屏兒,你聽我解釋,我有苦衷,我真的有苦衷……”
玉屏僵直地站著,頭垂得更低,卻一言不發。
婉娘左右看看,傻笑道:“這是怎麽了?錢夫人,是不是我說錯話了?”吳氏充耳不聞,臉上血色全無,眼睜睜地看著玉屏,眼裏淌出淚來。
婉娘走過去,拿手在吳氏眼前晃晃,關切道:“錢夫人,聽老四說您這些天畏光發熱,是不是用的香粉出了問題?”
吳氏的眼淚如同小溪流,源源不斷地淌下來。文清沫兒在一旁看著,心中覺得很是不忍。
婉娘卻不為所動,道:“唉,香雲閣的胭脂水粉本來一般得很,比我聞香榭的可差遠了。但是這種香粉,”婉娘拿起一個青瓷小瓶,道:“咦,這不是姐姐用的香粉嗎,怎麽給了錢夫人用了?”對著窗戶的光線照了照,皺眉道:“這種普通的茉莉粉,被人加入了用人發、人血和幽冥草根莖做的屍香精。”
吳氏的目光從玉屏身上收了回來,神態有些木然。婉娘擺手道:“文清沫兒你們過來聞下,這個屍香精和我們的屍香精有什麽不同?”
聞香榭的屍香精是用羊骨頭、桃木和一些婉娘珍藏的名貴花草根莖蒸熏而成的,味道雖香卻有股腥膻味,沫兒向來不喜歡。可這瓶茉莉粉味道清雅,和沫兒熟悉的屍香精完全不同。
婉娘道:“聞不出了吧?其實用人發人血和幽冥草做出的才是真正的屍香精。”
文清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小聲道:“這個,可以散去人的精氣……”
沫兒瞪著香粉,隱隱看到如同人經絡一般的光絲從香粉中四散開來,胸口一陣悶痛,不由彎下了腰。玉屏突然走過來,劈手奪了沫兒手中的香粉,擠出一個微笑,道:“婉娘果然深諳製香之道。”
婉娘笑眯眯道:“姐姐誇讚,愧不敢當。”玉屏一個轉身,撲通一聲朝吳氏跪了下去。
吳氏突然明白過來,頓時淚如雨下,道:“屏兒,屏兒,原來是你……”
玉屏咬著嘴唇,淚眼婆娑,卻不辯解。文清和沫兒心裏也猜了個八八九九,都不知說什麽好。
婉娘歎道:“姐姐怎麽會想起用自己的頭發和指血做屍香精?”
玉屏淒然一笑道:“是我不孝。婉娘先回吧,這是我和我娘之間的問題。”
婉娘無奈道:“你知不知道,這樣做屍香精,用的人固然不好,但製作者本身也是十分傷身體的?”屍香精原本是極為詭邪的一種香粉做法,需用死人的頭發、體液加上人形植物熏蒸熬製,香味淡雅幽長,可使人保持青春。但這種東西卻不大吉利,許是人形植物有了靈氣,加上死人的東西,使用者常常會經絡錯亂,雖不致死,卻會導致各種不適,對人的健康大大不利。若是使用活人的頭發體液,相對來說傷害稍小些,但長期使用,會讓人慵懶少動,甚至畏光發熱,身體漸漸虛弱。
錢玉屏第一次隨老四拜訪聞香榭,沫兒就發覺她臉色蠟黃,身上的氣息十分不對,卻萬萬沒想到她竟然用自己的頭發和血製作屍香精。
玉屏嘴角微微一動,冷然道:“心若是傷了,哪裏還顧得上身體會不會傷?”
吳氏掩麵哭泣道:“屏兒,是我對不住你……”不知這母女之間到底有什麽深仇大恨,竟然鬧得如此不堪。
玉屏目光淒楚,微微偏頭道:“婉娘你回去吧。過幾日我再去拜訪。”
婉娘卻厚著臉皮道:“我還有一事請教。請問姐姐如何得知屍香精的方子的?”
玉屏不語。吳氏顫聲道:“屏兒,你拿了我的方子,是不是?你聽我說,我真不是想害你,我不過是想試試……”看了看旁邊冷眼旁觀的婉娘三人,要說出的話戛然而止。
玉屏直挺挺地跪著,眼睛並不看吳氏。
婉娘打圓場道:“地上涼,姐姐還是起來吧。”伸手去扶玉屏,吳氏也慌忙起身去拉。玉屏紋絲不動,兩行清淚順腮而下:“我做出這等不孝之事,願遭天譴。”
吳氏抹幹的眼淚又流了下來。婉娘皺眉道:“我想其中定有誤會。既然兩人都如此痛苦,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將心中的芥蒂解開再做定奪,好不好?”
吳氏神態有些慌張,小心地看著玉屏。玉屏嘴角**,喃喃道:“從何說起呢?”
天色已黑,房間裏暗了起來。文清去點了燭台,婉娘親自搬了一把椅子放在玉屏身後,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今天姐姐就聽我的吧,我來做個中間人。”一把拉起玉屏,按坐在椅子上。
玉屏聽憑婉娘擺布,抬起頭來目光熱切地看著吳氏,顯然想讓吳氏先開口。吳氏一下慌了神,囁嚅道:“屏兒,你……想知道什麽?”
玉屏眼神瞬間變得冰冷,一字一頓道:“就從我爹的死因說起。”吳氏如同電擊了一般,眼神呆滯,渾身抖糠。
玉屏有些不忍,深深歎息了一聲,眼光重新柔和起來,低聲道:“娘,過去就過去了,以後,我們好好過日子,行不行?”慢慢起身,朝婉娘微微點頭,經過桌邊,順手拿起那瓶添加了屍香精的茉莉粉,默默走了出去。
吳氏雙手掩麵,無聲而泣。
婉娘悲憫地看了一眼吳氏,跟著玉屏走到院中。玉屏站著葡萄架下,癡癡道:“唉,我錯了。她畢竟是我娘。”
婉娘手撫葡萄枝丫,輕描淡寫道:“好歹沒釀成大錯,一切都有機會補救。”
玉屏咬唇不語。婉娘拿起針線筐,在裏麵翻看,突然道:“姐姐的剪刀,是從哪裏來的?”
玉屏苦笑道:“婉娘心思機敏,玉屏自愧不如。”
文清和沫兒湊了過來。這把剪刀刀口鋒利,在暮色中微微閃出藍光,但也隻是一把普通的鐵剪刀罷了,並無異樣。沫兒想了一想,伸出食指,小心地從臨近刀口的一側抹過去,文清學著他的樣子抹了另一側,放在鼻子下聞。
手指上留下一抹微藍,首先入鼻的是一種淡淡的果香,像是葡萄,但比葡萄的味道少了幾分甜味,多了一些異香。再仔細分辨,裏麵還有一股血腥味。
婉娘看他二人一臉茫然,笑道:“這剪刀,是用木魁果煨過的。”沫兒驀然想起,那個被人隔牆丟進聞香榭、不知是威脅還是提醒的包裹裏,就有一個藍紫色的木魁娃娃,栩栩如生,形狀詭異。
婉娘看向玉屏,玉屏臉兒通紅,小聲道:“不瞞婉娘,這個木魁是意外得來的。”把心一橫,將事情的經過講了出來。
吳氏下嫁錢忠明,一直心有不甘,對丈夫女兒關心甚少,所以錢玉屏自小便與母親不親近。但玉屏知書達理,一直對母親尊重有加。四年前,錢忠明突患急症去世,錢玉屏與吳氏相依為命,關係緩和許多。可是半年前錢玉屏無意中撞見吳氏與另一人的談話,從此心生芥蒂。
玉屏苦笑道:“當然,是我誤解了她也未可知。可是我心裏一直不能原諒她。”玉屏不肯講她聽到了什麽,但想來是和錢忠明之死有關的,婉娘等也不便追問。
錢玉屏性格內向,有事全都壓在心底,況且吳氏是自己親娘,便是她有什麽樣的過錯也隻能默默承擔,但言語之間自然不如以前親密。吳氏本就性格乖張,見一向低眉順眼的女兒突然冷言冷語,心中莫名火起,自然更加驕橫,常常一句話不對便對錢玉屏破口大罵;錢玉屏越是漠然,她越生氣,到了後來,甚至故意激怒錢玉屏,明知錢玉屏不喜她招搖,卻故意每天極盡奢華之事,濃妝豔抹,招蜂引蝶,兩人關係不斷惡化。
後來老四著人提親,吳氏見老四孤身一人,家徒四壁,自然一口回絕,錢玉屏卻偏要嫁給她。吳氏雖要死要活了多日,但看老四精明能幹,對女兒也好,最終還是同意了這門親事。可是新婚回門,卻給玉屏發現了吳氏的另一個秘密。
玉屏回轉身,默默地凝視著上房的燈光,沉默了片刻,方輕聲道:“我成親三日,老四送我回門,她明明很高興,卻故意摔摔打打,不住喝罵我和老四。”
“我走這幾日,家裏淩亂許多,看得出她很難過。我想我是做得過分了。吃過晚飯,她說去洛河邊乘涼,我便留在家裏收拾。看到她的房間一片狼藉,我小時候穿過的小衣服、小鐲子,我寫的字畫,都一件件擺在那裏,上麵還有淚痕。這時我心裏已經原諒她了,畢竟家父已經去世,我在世上隻剩下了她一個親人。”
玉屏幽幽地歎了口氣。夜色寂寂,蛐蛐兒的低吟和洛水的蛙鳴聲格外響亮。
玉屏沉默片刻,繼續道:“我去收拾她的房間,一邊收拾一邊流淚。唉,我還是錯啦。你知道我看到了什麽?”
玉屏把目光投向遠處,眼裏抑不住的悲憤和傷心。婉娘遞了手帕給她。玉屏對文清道:“好孩子,你幫我和婉娘搬個凳子出來好不好?我累啦。”文清沫兒連忙摸黑兒搬了椅子過來。
玉屏坐下,滿臉疲態,繼續道:“我幫她疊了被子,見床褥不甚潔淨,便將鋪蓋卷了,想拆了洗,無意中發現床褥之下壓著一封信。”
這封信不是用一般的信箋寫的,而是寫在一張黃裱紙上,背麵畫滿了古怪的符號。錢玉屏不屑於偷看,便將信件重新放好,繼續收拾下去,又發現一個小錦囊,裏麵放著一支銀簪。錢玉屏擔心銀簪壓斷,打開錦囊看了一眼,卻發現小銀簪插在手掌大一片的宣紙上。最關鍵的是,上麵寫著一個人的生辰八字,卻是老四的,周圍同樣畫滿了符號。
玉屏新婚,老四對她體貼入微,兩人感情甚好。見老四的生辰八字被插在銀簪上就起了疑,打開了那封黃裱紙信。這一看,隻驚得她心驚膽戰,悲憤異常。
信沒頭沒尾,上麵記載著幾個做香粉的方子,其中一個便是屍香精,包括屍香精的兩種做法、配料以及功效,一種用普通的羊骨頭、檀香等材料熬製,主要用來吸引花靈;一種用女子頭發血液加上人形仙草配置,有美容駐顏奇效,但有副作用,特別是死人頭發,十分陰毒,不能長期使用。
沫兒突然插嘴道:“加在茉莉粉中的屍香精用的不是幽冥草,是木魁。”
玉屏微微一笑,道:“好聰明的沫兒。”沉思了片刻,接著道:“那封信下方,寫了幾句話,說要盡快找一壯年男子,取其精血和毛發,和八字焚燒等等。這幾句話口氣甚急,雖然沒說用途,可我總覺得不是什麽好事。”玉屏握緊了拳頭,聲音驟然尖利了起來:“再想到剛才在錦囊中見到四哥的生辰八字,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答應我和四哥的婚事,原本就是一個圈套,為的是拿四哥作法!”
婉娘拍拍她的肩。玉屏平靜下來,滿目悲愴道:“我沒想害她,可是我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害了四哥。”
“所以你自己做了屍香精啦,是不是?”婉娘問道。
玉屏慘然一笑,道:“回去後,我思前想後,一時悲憤,一時心痛,一直拿不定主意。我要是害了自己的親娘,我還是個人嗎?可是,沒了四哥,我也不活了。”上房的燭光忽明忽暗,隱約可聽到吳氏悔恨的哭聲。
“我開始四處找人形仙草,可是發現除了人參和首烏,其他的很難找到。但功夫不負有心人,還真給我碰上了。”
見玉屏整日悶悶不樂,老四心疼,便說帶她到少林寺進香。偏巧臨近出發之時衙門有事,玉屏隻好獨自前往。機緣巧合,玉屏在少室山後遇到一個農夫提了藍色的人形樹根,說是挖地基上找到的。玉屏飽讀詩書,一眼便認出是木魁,不由大喜,將木魁偷偷帶回了城中。
玉屏並未告訴老四,而是慢慢展開計劃。首先就是編造謊言,說自己兩次遇襲,嚇得魂不守舍,給老四自己受驚的假象。老四白天很忙,晚上也經常需要值夜班,無法照顧玉屏,便隻好搬回這個小院,同吳氏住在一起。第二步,便是配置屍香精,並趁吳氏不備,將屍香精混入她的茉莉粉中。
文清瞠目結舌地看著玉屏,有種不寒而栗的感覺。真不敢想象,一個弱女子心思如此縝密,那兩個遇襲的故事都是編造的,為的竟是重新搬回到吳氏的住處。
玉屏看到文清的不安,更加無地自容,自嘲道:“我娘罵得沒錯,我就是一個薄情寡義、狼心狗肺的東西。”
婉娘歎道:“可姐姐用的自己的頭發和血。”
玉屏垂頭道:“若是我娘不在了,我還有什麽麵目活在世上?”
幾人都沉默下來,空氣如凝滯了一般。可以想象玉屏這幾個月的煎熬,一邊是娘親,一邊是丈夫,加上強烈的內心自責和不忍,若是常人,隻怕早就崩潰了。
沫兒不眨眼盯著頭頂上的葡萄枝蔓,不知想些什麽。玉屏遲疑片刻,期期艾艾道:“婉娘……”話音未落,大門嘩啦開了,老四提著兩包東西,叫道:“娘子!”
玉屏頓時有些慌亂,迎上去輕聲道:“你怎麽回來了?”
老四放下手中的紙包,笑道:“怎麽不點燈?天涼了,不要坐外麵,小心受了寒氣。”轉臉看到婉娘笑眯眯站在身後,驚喜道:“婉娘也在啊。嘿嘿,我巡街路過家門,順手買了全福樓的點心,還熱乎著呢,快點嚐嚐。”扯著嗓子叫道:“嶽母,我買了您最愛吃的桂花糕啦。”打開紙包捧了先讓婉娘三人,又叫玉屏:“嚐嚐這個,喜歡不?”自己去廚房拿了盤子,將糕點撿了幾塊,放在上房門口的檻石上,叫道:“嶽母,您身體好些了沒?好歹吃一塊。”接著匆匆忙忙回自己屋裏斟茶。
玉屏默默地看著老四忙活,臉色潮紅,肩膀微微顫抖。婉娘笑道:“老四可真體貼。”玉屏看了一眼婉娘,滿目乞求之色。
老四一手提了茶,一手拿著風燈,聽見婉娘的話,不好意思道:“我是個粗人,什麽也不會,玉屏跟了我,受委屈了。”說著朝玉屏一笑。
玉屏的淚珠兒在眼眶裏打轉。老四看她臉色淚痕未幹,心疼道:“又怎麽了?有我在,你別怕。我一定會抓住那個襲擊你的小子。”玉屏臉色閃過一絲驚慌,勉強笑道:“你還不趕緊巡街去?”
老四搓著手嘿嘿地笑,道:“那我去了——婉娘,你要開導開導她才是。”
婉娘笑道:“放心去吧。”老四一陣風地去了。婉娘看老四走遠,朝玉屏一眨眼睛,笑道:“過去的事兒,就放下吧,好好和老四過日子。”
玉屏感激涕零,不知說什麽好,朝婉娘福了一福,難為情道:“多謝婉娘點撥。”徑自走到上房前,端起放糕點的盤子,叫了聲:“娘,起來吃點東西吧。”
婉娘聽到上房又哭又笑的,道:“今天任務完成啦。我們走吧。”文清和沫兒看著窗戶上兩人相擁而泣的影子,都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的爹娘,羨慕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