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公蠣跟蹤畢岸足足有七天之久,轉悠了大半個洛陽城,也沒找到機會下手。期間全指望胖頭幫人卸貨討要幾個饅頭,勉強填飽肚子,一圈下來,公蠣又黑又瘦,模樣兒更加不起眼。

天氣越來越熱,公蠣煩躁之極,正尋思著要不要退而求其次,隨便找一個五官端正的常人算了,卻見畢岸走進了北市旁邊的敦厚坊。

洛陽水源豐富,溪流縱橫,無名小溪數不勝數,其中有名的兩條溪流當屬磁河和澗河。磁河、澗河皆從邙嶺噴湧而出,水流湍急,澗河生生將河床衝刷成為一條狹窄的溝壑,如同山間深澗,故名澗河;磁河據說因源頭有一塊巨大的磁石而命名。兩者一上一下,一東一西,在厚德坊南段相匯注入洛水,剛好將敦厚坊裹入其中。由是,敦厚坊溪水環繞,垂柳婀娜,素有“洛陽小秦淮”之稱。

公蠣以前常在南市混,對這一帶並不熟悉,跟著走進去一看,頓時歡喜不已。裏麵魚龍混雜,三教九流什麽人都有,卻並無低俗之氣。掩映在綠樹花叢之間的紅樓樂坊,臨水而建的古樸老店鋪,充滿異域風情的胡姬酒肆,各色美食、琳琅滿目的古玩玉器同露天擺賣的小吃擔子共榮共生,顯示出一種世俗市井獨有的融洽,十分符合公蠣愛熱鬧的性格。

畢岸走走停停,似乎在尋找什麽。及至中午,胖頭拿來幾個饅頭兩人吃了,終於等到畢岸走進了路邊一家高門檻的鋪子。兩人把心一橫,將偽裝的大帽子拉低,裝作是買東西的遊客,大搖大擺走了進去。

房間挺大,卻十分陰暗,門側一個髒兮兮的木雕屏風,擺著一個整塊樹根漚成的茶幾,周圍擺了四個圓木橛子,算是凳子。高高的木質櫃台後麵,安置著一排陳舊的擱架,足有十二個,將整麵牆壁分成了多個格子,放著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穿的用的戴的都有,大部分是空置的;十二個木架上分別寫著不同的字,什麽“天、地、元、黃、宇、宙、洪、荒”等,也不知道做什麽用的。

但畢岸並不在裏麵。公蠣正在張望,一個留著山羊胡子的老夥計從櫃台後麵探出腦袋來:“客官您當什麽?先把寶貝給我看看。”

原來是一家破敗當鋪。

公蠣支吾道:“我先看看。”

兩個人站的位置,並不能看見擱架的最下層,但是公蠣卻分明感覺到一團微微的紅光。待到凝神細看,卻隻見一個尋常的墨綠色包裹,裏麵似乎是一件女人的衣服,散發著脂粉的香味,中間還夾雜著一絲血腥的甜味,刺激得公蠣喉嚨發緊、鼻子發癢。

胖頭一邊將公蠣不由自主往前探出的腦袋扳過來扶正,一邊傻嗬嗬問道:“我們找個人。剛才進來的那人,長得好看的那個,哪去了?”

老夥計捋著稀疏的胡須搖搖頭:“沒人呀。今天您是第一批客人。”看到公蠣眼睛盯著門簾後麵,叫道:“阿隼,倒茶!”

一個精壯男子打開簾子走了出來,端了兩杯茶,看也不看公蠣他們一眼,放在桌上便走。簾子打開的一瞬間,可以看到一個簡陋的院子。

胖頭端起來一飲而盡,揚著茶盅道:“好喝,再來一杯!”山羊胡子笑道:“好喝吧?上好的雲綠茶,管夠。”話是這樣說,也不見那個叫阿隼的出來添茶。

山羊胡子看著公蠣,十分殷勤道:“公子來當什麽寶貝?”

衣服上的味道仍然不住地往公蠣的鼻子裏鑽,鬼使神差的,他從懷裏拿出了那顆碩果僅存的血珍珠:“這個,您給看看,能當多少?”

山羊胡子接過血珍珠,他的小眼睛似乎突然之間長大了一圈,半邊身子都撐在了櫃台上,稀疏幹黃的胡須抖個不停:“血珍珠……血珍珠……”滿臉狐疑地打量了一番公蠣,突然俯下身子從抽屜下層拿出一遝紙張,然後麻利地從櫃台上跳了出來,拉過一個小硯台,抓著公蠣的右手食指蘸了點墨,朝著紙張空白處啪啪按了幾個指印,笑道:“好了!以後這當鋪就是您的了!”

這動作一氣嗬成,未等反應過來,指印已經按完了。公蠣舉著染黑的手指又驚又怒:“你……你幹什麽?”

山羊胡子吹了吹墨跡,眉開眼笑:“公子怎麽稱呼?”

胖頭快嘴道:“他叫公蠣。”山羊胡子討好道:“公公子。”

公蠣怒道:“我姓龍!這……到底怎麽回事?”

山羊胡子賠著笑臉,嘮嘮叨叨道:“龍公子您聽我說,這家當鋪是您的了。瞧,地契、房契、饋贈合約,房產連同這當鋪的債權債務,都歸您啦。當然,不是歸您一個,您隻有一半的產權,剩下的一半是畢公子的……也就是說,你和畢公子共同經營這個當鋪。”

公蠣的腦子轉了千百次,也想不明白這個當鋪的一半怎麽就歸了自己。胖頭這次倒是反應極快,猛地給了公蠣一拳:“老大,咱是掌櫃的了?”接著上躥下跳,興奮得像一隻發了瘋的猴子。

公蠣捂著胸口,瞪眼看著山羊胡子。山羊胡子撓頭不止,正想著如何解釋,隻見門簾一打,畢岸走了出來,在公蠣身旁站定,道:“我們共同經營當鋪,我出資,你經營,年底五五分成。”

畢岸換了家常的麻布短衫,眉眼的冷峻意味仍在,但沒了以前的古板,看上去十分舒服。公蠣原本想好的偷襲,突然這麽麵對麵反倒不知道該怎麽做了,心裏暗自盤算,自己和胖頭跟蹤畢岸多日,料想畢岸也是知道的,而且上次他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原形——既然知道自己不懷好意,為什麽他還送自己半個店鋪?隻怕有詐。

雖然想到要把這個已經到手的半個店鋪推出去有些心疼,公蠣還是高傲地昂起了頭:“我要是不同意呢?”那邊胖頭已經跳進櫃台,賤手賤腳地翻弄擱架上的貨物,聽了這話猛朝公蠣擠眼睛。

畢岸看也不看他倆一眼,扭頭對山羊胡子說道:“財叔,把剛才的手印塗了,合約撕毀,全部作廢。我們另找合作者。閣下請便。”最後一句卻是對公蠣講的。

山羊胡子汪三財果然將剛才那一遝紙張拿了出來,蘸了墨水就往公蠣的指印上塗。公蠣一個飛撲過去搶了過來:“你還真塗啊?已經歸我了,你想反悔還是怎的?”

畢岸悠閑地靠在櫃台上,眉間露出一絲嘲弄的笑意:“好,那就算你同意了。”

公蠣嘴裏說著:“等等,讓我先看看……”將一遝紙張翻了一個遍。沒錯,確實是蓋著河南府尹大印的房契和地契。饋贈合約裏也沒有什麽特別的內容,無非是債權債務由兩人共同承擔、受贈者需以當鋪利益為重雲雲,隻是在饋贈條件裏有一條,寫著受贈一方“不得行邪祟之事”,有些莫名其妙。

如此天上掉餡餅的事兒,一下子將公蠣砸得暈頭轉向。他顛來倒去地看了半天房契地契,強忍著不像胖頭那樣失態,正要詳細問下有關情況,隻聽門口一陣銀鈴般的笑聲:

“喲,財叔,哪位是你家新掌櫃?”一個風姿綽約的女子斜靠著門框,軟紗裹著的身材玲瓏有致,豐腴而不臃腫。芊芊玉指握著一把團扇,半遮臉麵,露出一雙眉眼笑意盈盈,將屋裏眾人打量了一圈,眼神落在畢岸身上。

汪三財連忙往裏讓,口裏介紹道:“這是隔壁香粉鋪流雲飛渡的老板娘蘇媚,夫人,呃,蘇媚姑娘。”

公蠣馬上便留意到兩點,一是汪三財說話稱謂的變化,看來這個蘇媚也不是什麽良家婦女,不是哪個有錢人家的外室,便是身份不明的風塵女子;二是蘇媚對畢岸的關注。果然還是人長得俊秀更招女人喜歡,哼!

蘇媚一雙美目停留在畢岸臉上,露出幾分感興趣的光來。公蠣嗅到她身上淡雅的體香,不由心神激**,眼睛瞬間不老實起來。

汪三財親自倒了茶水捧上,笑道:“這是我們兩位掌櫃,這位是龍公子,那位畢公子。”胖頭也早已搬了椅子過來,還殷勤地用衣袖抹了幾抹。公蠣搶身上前,朝蘇媚行了個大禮,笑道:“蘇姑娘好,以後這生意生活還得請您多關照。”眼睛順勢朝她半露的雪白胸脯一瞟。

蘇媚毫不在意公蠣色迷迷的眼光,大大方方回了一禮道:“龍公子客氣了,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啦。”說著朝公蠣嫣然一笑,如異花初胎,煞是明豔動人。

但她雖麵對著公蠣,一雙眼睛卻總是斜睨向畢岸。公蠣心裏醋意大盛,恨不得撲上去將畢岸那張俊俏的臉皮揭下來貼在自己臉上。

偏偏那個畢岸神色淡然,裝得跟個大人物一般,朝蘇媚略一點頭,表情疏離而生分,同公蠣形成鮮明對比。蘇媚隨意打量了下周圍空落落的擱架,抿嘴笑道:“兩位公子怎麽會接了這個店鋪?”

公蠣很想搶著回答,但著實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好看向畢岸。畢岸嘴唇緊閉,沉默了片刻方才說道:“身無長物,唯有以此謀生。”

蘇媚搖著團扇,吃吃笑道:“畢公子不僅相貌英俊,膽識也驚人。”公蠣哪裏顧上想這句話背後的含義,早已嫉妒得眼睛要冒出火來。

畢岸聽了這話,深深地看了蘇媚一眼,扭頭走到櫃台後麵,去翻看上麵的貨物。

蘇媚拖長了音調,嗔道:“哦——畢公子莫非不歡迎我拜訪?”

這一嬌嗔,真是風情萬種,公蠣的骨頭都要酥了,對承接這個店鋪的一點疑慮早已拋到了爪哇國,唯恐得罪了蘇媚,顛兒顛兒走上前去,厚著臉皮諂笑道:“蘇姑娘能來,小店真是蓬蓽生輝!我和畢公子是多年好友,他就是這麽個麵冷心熱的人。姑娘可不要怪罪,你多來走動走動就知道啦,也好指點我們一二。”

畢岸眉頭微微皺了一下,道:“兩位慢聊,在下還有他事。”甩簾而去。蘇媚也不生氣,咯咯嬌笑不止,一時間整個房間仿佛都明亮起來了。

公蠣莫名其妙心情奇好,隻顧陪著傻笑。胖頭更甚,從蘇媚進來至今,一句囫圇話沒說出來,在一旁俯首躬腰活像一隻大蝦米。

蘇媚笑了一陣,突然皺眉道:“這個店鋪位置好,可惜就是有點髒,光線也暗,我還是喜歡那種窗明幾淨、光線明亮的地方。”說完朝公蠣拋了個媚眼,扭著腰肢走了,頭上的金絲點翠蝶紋步搖隨之微微顫動,顯出幾分調皮來。

汪三財送至門口,見兩人依然一副色中餓鬼的猥瑣神態,不禁搖頭苦笑,問道:“龍公子,這個店鋪,你要還是……”

公蠣咽了咽口水,正色道:“要!誰說我不要的?如此好鋪麵,也就是我,頭腦活絡、性子隨和,才能經營得起來,要是憑剛才那位,”他朝後院一努嘴,“多少客人也被他嚇跑了!”大搖大擺往椅子上一坐,裝腔作勢道:“胖頭,你將店鋪好好打掃一下,就按蘇媚姑娘說的布置。山羊胡子,你把這個事情的來龍去脈好好給公子我講一講。”

汪三財搬了賬本過來,不滿地嘟噥道:“老朽不叫山羊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