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公蠣從不遠處的水麵冒出頭來,在心底破口大罵。

公蠣混在洛陽已經一年,剛開始出手闊綽,很快便拮據起來。他一個靜心清修的小水蛇,本來就沒什麽財物,不過用些平日裏存的精致貝殼、珍珠之類的換些銀錢。剛來洛陽什麽都倍感新鮮,肆意出入青樓酒肆,很快便將家當花得所剩無幾。他原打算花完這些銀錢便重新回洛水修行,可是玩得心已經散了,哪裏還收得回去?不過十天半月,便覺得洛水又無趣又煩悶,還是洛陽,哪怕流浪街頭看人來人往也好玩。

常人百姓提起得道的非人,總是又驚懼又羨慕,仿佛他們無所不能一般。實不知這是個極大的謬誤。就以小水蛇公蠣來講,來了洛陽,還不是要同凡夫俗子一樣想辦法解決溫飽?公蠣先去一家小飯館做了幾天跑堂,因為偷吃客人點的菜肴被辭退了;之後去碼頭扛了半天貨物,實在吃不了那個苦頭,自己不幹了;想要做生意,又沒個手藝或者本錢;想要考個功名……算了,這個就不提了,公蠣雖然認定自己是讀書人,但不過是吟誦幾句打油詩的本事。前幾日,他走投無路之時,甚至夥同那些街頭無賴賣假藥——堂堂一個得道的靈蛇,竟然淪落到利用身體可隨意扭曲之便售賣大力丸,這要是傳到洛水,豈不被其他水族笑掉大牙?

最邪乎的是,公蠣住到胖頭家裏,莫名其妙同胖頭做了一個同樣的噩夢。之後幾天,隻要晚上住在那間房屋裏,兩人便會做同樣的夢,隻是白衣人變成了六個,圍著他們載歌載舞,沒有再做出害人的舉動,所以也無法驗證螭吻珮到底是不是像胖頭所說的具有靈氣。不過公蠣並不傻,顯然有人在胖頭的房子裏施了法術,地上的半個紙人和紙灰就是明證。所以,當公蠣看到幾天下來,兩個人的精神頭大減,當機立斷帶著胖頭在城中坑蒙拐騙,死活不再回胖頭家裏住,關於白衣人的夢果然一次也沒再做過。

但公蠣總想不明白,他和胖頭一無所有,也不曾與人結怨,誰會找他的晦氣呢?

唯一有可能的,就是自己得罪過並偷了他螭吻珮的畢岸。但是,不知為何,公蠣心裏卻認定畢岸不是這種陰暗的小人——瞧瞧,這就是人長得美的效果,人們會理所當然給予更多的善意猜想。

自己要長得如畢岸一般完美,該有多好啊!

在北市混了幾日,將僅有的積蓄也花了個精光,公蠣十分沮喪。

如今已經六月,豔陽高照,暑氣逼人。公蠣百無聊賴,順著濱水天街漫無目的地走著,忽然腦袋肚子一起痛了起來,忙蹲下身,恰在那一瞬間,一塊巴掌大的磚頭從路邊的屋頂飛下,擦著他的頭頂落地跌成碎塊,若不是正好蹲下,隻怕剛好砸個腦袋開花。

所幸痛感很快消失,公蠣跳起腳來破口大罵,也不見有人應聲。

真是喝口水都塞牙!正在怨天尤人,顧影自憐,忽見胖頭氣喘籲籲地跑來:“老大,你怎麽一聲不響來城北了,我找了你好久。”

血珍珠未賣出,附身一事也沒個著落,公蠣正心中煩悶,一看到這個傻胖子,更加不耐煩:“你找我幹什麽?走開走開,我還有事呢。”扭身便走。

胖頭對他的態度毫不在意,樂滋滋跟在後麵。公蠣走了老遠,回頭仍見他跟著,吼道:“你這人怎麽像個狗皮膏藥,滾!”

胖頭吸了吸鼻涕,揉著肥大的肚子道:“我餓了。”

一陣飯菜的香味飄來,公蠣的肚子也咕咕響了起來。他頓時惱羞成怒,“關我屁事,我是你爹啊?”

胖頭眨巴著眼睛,摳著大拇指傻笑起來。公蠣耐著性子道:“你跟著我也沒用,我如今身無分文,沒錢買東西給你吃。”

胖頭根本聽不出公蠣話裏的逐客之意,一見他不生氣了,也開心起來,大肥臉笑得像朵花兒一樣,吧嗒著嘴巴:“我餓了。”

公蠣惡狠狠地給了他一個爆栗,吼道:“滾!”胖頭捂著腦袋,小聲道:“我說餓了,又沒說要吃東西。”

公蠣懶得理他,順著街道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用回頭也知道,胖頭仍然不遠不近地跟著。

公蠣煩得要死,正想要快步甩開他,卻瞬間被一陣濃鬱的肉香吸引,再也拔不動腳。原來前麵一家賣鹵肉的鋪子,熱氣騰騰的大鐵鍋裏,紅亮的肉塊翻滾著,夥計正用一個肉叉子將爛熟的鹵肉撈出來放在旁邊的大盆子裏。

公蠣捏了捏荷包裏那顆血珍珠,還是覺得舍不得。眼珠一轉,擺手叫胖頭過來,示意道:“想辦法給我弄一塊鹵肉,若弄來了就跟著我。”胖頭歡天喜地的表情瞬間凝滯,公蠣馬上翻臉:“弄不來就趕緊滾!走走走!”

胖頭舔了嘴唇,從嗓子眼擠出一個字:“好!”一挺胸,一運氣,衝到肉盆子前抓了最大的兩塊扭頭就跑。

這不開竅的死胖子竟然大白天的公然去搶,真是蠢到家了。公蠣低聲罵著,忙找地方躲了起來。

此時將近午時,街上人來人往,人流如織,隻聽夥計高聲叫道:“搶東西了!”眾人一陣**,臨近商鋪的掌櫃、夥計等都拿著火棍、木條追了出來,圍的圍堵的堵,先還見胖頭在人群中東一頭西一頭地亂撞,後來便隻聽到打罵棍棒之聲了。

公蠣趁機擺脫了胖頭,卻又不知道做什麽好,信步走到立行坊,正在想象鹵肉入口即化的感覺,忽然一個鼻青臉腫滿身血汙的人從旁邊小巷子裏跳到公蠣麵前,接著一個肉叉子帶著呼嘯聲追來,準準兒地紮在了他的肩膀上。

竟然是胖頭,身上油漬、血漬、泥土等,五顏六色的,肩頭上那個油亮的小肉叉顫巍巍抖動著,看起來十分滑稽。公蠣退了一步,厭惡地打量著他:“你沒死啊?”

胖頭滿不在乎地抹了一把鼻血,嘿嘿笑道:“給!”將一直緊握著的右手伸開,手心裏,是一塊被擠壓變形的鹵肉,髒兮兮的。

公蠣嫌棄地皺了一下眉。胖頭討好道:“其他的都被打掉地上,踩沒啦。就剩下這麽多。”每說一句話,肩上的小肉叉子就抖動一下。

公蠣看得心焦,上去一把將肉叉拔了下來,疼得胖頭一咧嘴。公蠣用肉叉敲胖頭的腦袋:“我要你去搶了嗎?我說要你去搶了嗎?大白天的,你找死呢?偷或騙,什麽叫偷?你這個腦袋,就是為了看著像個人才長在脖子上的是吧?”

胖頭一邊歪著頭躲避,一邊嘿嘿傻笑。公蠣沒了辦法,扯下胖頭的外衣,挑比較幹淨的地方撕下一個長布條,將他肩膀胡亂包紮了下,不耐煩道:“去去,趕緊洗個臉,我還有正事。”

胖頭喜笑顏開,去旁邊一家店鋪討了水洗臉。公蠣板著臉在一旁等著,尋思著胖頭終歸是個累贅,還是要想個法子甩掉他,忽見畢岸步履匆匆,快步走過,引得街邊幾個女子紛紛側目。

公蠣又心癢了。在人群中一眼能被發現,博得女子們豔羨的目光,這正是公蠣長期以來夢寐以求的目標啊。不行,附身一事,不能輕易放棄。

想到此處,公蠣朝胖頭一擺手:“我們倆跟著那個男的,別讓他發現了,等到沒人的地方,你幫我控製住他。”

“他是誰啊?”

“這你別管,反正隻要我一使眼色,你就衝上去,扣住他的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