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柳大對偷盜回紇寶物一事供認不諱,因此案案情重大,柳大被押至大理寺會審,不日便被問斬,聽風酒館被查封。

回紇寶物被盜,作案者竟然是一個從無案底的小酒館掌櫃,這讓知案情者大為驚訝,甚至有人猜測驛館有內鬼。雖最後未查出什麽端倪,但驛館多人受其連累,或被革職或被流放,換了一批更加盡職盡責的守衛。

公蠣曾向阿隼打聽過事情的經過。據說柳大常年供應驛館酒水,三月前送酒時聽幾個回紇男子提到有一批上貢的酒具價值連城,他碰巧懂些回紇語,便留了心。

周邊小國前來朝貢,並非一到洛陽便能麵聖,常需要極為複雜的程序,如反複提交驗證身份文牒,擇吉日良時等,一來二去,需要數月之久,若是碰上武後不喜歡或者不重視的,甚至要在驛館住上數年之久。今年因回紇境內多次發生沙匪搶奪大唐駝隊之事,武後認為回紇保護不利,甚為生氣,一直未肯約見回紇來使。這批使者在驛館住得久了,驛長和驛卒便對他們的守衛鬆懈了些,柳大抓住這個空子,一日趁著送酒,竟然將他們上貢的寶物偷了去。

不巧的是,偏偏此時上麵傳來消息,本月底皇上和天後約見回紇來使,負責外事的節度使大怒,令大理寺限期破案,大理寺連同洛陽縣衙忙成一片,全力搜尋線索。

柳大當日盜了寶貝,未能即時帶走,而是轉移至驛站後麵的一棵大樹樹洞中。前些日易容裝扮之後去取寶物時,被人稱“神偷”的王六子跟蹤,被摸去一個玲瓏樽。

王六子偷了玲瓏樽當晚,賭博輸紅了眼,便不顧風聲正緊,輾轉北市想找一家當鋪,隻求盡快出手,誰知剛好找到忘塵閣,被好死不死的公蠣竟然又送回了柳大的桑鬼陣。

而胖頭跟蹤王六子,一直跟到南市永泰坊。王六子經驗豐富,發現被人跟蹤,東兜西轉很快甩了胖頭。不過他卻不知螳螂之後還有黃雀,官府早已對有偷盜案底之人布下天羅地網。行至賭坊附近,被躲在暗處的捕快一舉拿下。胖頭跟丟了目標,懊悔不已,此時宵禁時辰已到,也回不去了,索性在南市胡寺裏躲了一晚。

第二天,胖頭身無分文,隻能走著回去。行至敦厚坊相鄰的立行坊已經午後,正坐在樹下歇息,意外發現柳大的身影。以胖頭的個性,本想過去大聲打招呼的,但見柳大專繞著偏僻小巷走,一時好奇便跟了去。

原來柳大找到了珠兒的住處,一打開門,二話不說便將珠兒迷暈,胖頭正在疑惑,又看到蘇媚跟了過來敲門,同樣被柳大製服。

胖頭對柳大印象甚好,不明白他這是為何,忍不住現身質問,結果被柳大一擊打昏,醒來之後,已經在酒壇裏了。

關於畢岸頂替珠兒,原來他當初選擇接手錢家當鋪,便是因為發現此處設有桑鬼陣,覺得地脈奇異,陰氣逼人,想尋求破解之法。但柳大老奸巨猾,處處不留破綻。當楊珠兒以姻緣符為名求助忘塵閣,畢岸看似置身事外,實際暗中留心。那晚柳大逼迫楊珠兒就範,公蠣化身原形撕咬柳大,畢岸也在,隻是未曾現身。

回紇寶物丟失,畢岸已經查到柳大為驛站提供酒水供應,有所懷疑,但為了不打草驚蛇,連丟失寶物的消息都不曾發出,隻派人保護珠兒,並每日嚴密監控柳大。

公蠣利用玲瓏樽栽贓柳大,誤打誤撞進入桑鬼陣,衝了桑鬼陣的陰氣。畢岸察覺到桑鬼陣發生異常變動之時,柳大自然更加警覺,也明白回紇寶物被盜已經被發現,唯恐夜長夢多,第二日便著手啟動桑鬼陣人俑變換之術。

畢岸幾次夜探桑鬼陣,斷定柳大對珠兒決非僅為美色這麽簡單。因此,發覺柳大找到珠兒住處,可能有所行動,畢岸已經假冒珠兒在此等候了。隻是沒想到蘇媚和胖頭也在其後,一一被製,三人都被隨後而來的柳二放入酒壇子帶入桑鬼陣中。

公蠣曾經十分疑惑,柳大雖然慣常利用巫術行奸邪之事,但表麵上看,一直遵紀守法,這次為何要破釜沉舟,行此大案呢?後來聽阿隼講,他們曾在柳大的房間內搜出一些假冒的身份文牒,頓時恍然大悟。柳大作法,密謀利用桑鬼陣恢複小月肉身,之後便會易容改姓遠走他鄉,以全新麵貌重新開始,偷盜回紇寶物隻是他仗著自己可全身而退,臨時起意而已,不曾想折在畢岸手上。

畢岸道:“人若是沒了畏懼,便會喪心病狂,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公蠣對此話似懂非懂。或者自己畏手畏腳,反倒是好的了?

回紇寶物一案涉及國事,自然秘而不宣,隻說柳大因販賣假酒致人死亡,並私自圈禁人口。張發無罪釋放,領了已經奄奄一息的張鐵牛回去,一家子抱頭痛哭,算是此案中唯一得以圓滿的。但柳大被抓當晚,其鄰居夫婦一人自殺、一人發瘋,在坊間傳的神乎其神。有說高氏不守婦道含羞自盡的,有說生活艱難想不開的。但最普遍的一個版本,便是這家的女兒大逆不道,活活將父母氣成了這樣。

珠兒對此從不解釋,而且比公蠣等想象的堅強得多。她搬回了家裏居住,葬了母親高氏後,一邊照顧楊鼓,一邊獨立經營裁縫鋪子,生意比以前好了許多;且不再裝扮怪異,舉止乖張,每日裏風風火火,手腳麻利,跟蘇媚相比另有一種韻味。李婆婆畏懼她那張利嘴,反倒態度恭謙了許多,不再編排她的閑話。

公蠣每次看到珠兒,便想若是高氏活著,一家三口和和美美,該有多好,因而對於高氏自殺一事,尤其不能理解。畢岸沉默良久,道:“弦繃得太緊,一下子鬆開,反而崩潰。”

公蠣最討厭畢岸板著臉說一些他聽不懂的話,想要接話都不知該怎麽接。

經曆柳大一事,公蠣同畢岸的關係緩和了許多,連阿隼也很少用那種劍的眼神來瞪公蠣了。或許如畢岸所說,公蠣雖然笨了些,膽小怕事,身無長物,還有些低俗猥瑣,但總歸是個好“人”。

公蠣對這個評價還是相當滿意的。

但最讓公蠣咂舌的,是這幾個月來見識到的巫術。單是柳大那晚,便用了魘顏術、招魂術、索命符,還有未來得及施展的人俑轉換術等,阿隼說,若是那晚沒能及時破掉法門,可能再次目睹到土遁術。

招魂術和索命符較為常見,算是害人巫術裏較為初級的,借助酒水符號及活人身上之物,以達到控製的目的。魘顏術,為易容巫術,將陰氣修煉成銀針模樣,刺入被施術者後腦風府和啞門,可使人容顏大改,便是親生父母麵對麵也認不出來。而人俑轉換術和土遁術,要高級得多。人俑術又名複活術,將死亡之人魂魄聚於稻草人身上,需利用陣法集聚足夠的陰氣,同時找準用以置換的人俑,通過法門轉換,恢複死亡之人的血肉。

公蠣曾問畢岸,若是人俑轉換術成功,將會出現什麽後果。畢岸答道,高氏魂魄散盡,隻剩皮囊,將變得癡癡傻傻;而用作人俑主體的珠兒不日便會四肢僵硬,肌肉潰爛,骨骼經絡漸漸稻草化,變成一具“稻草人”,聽得公蠣不寒而栗。

關於桑鬼陣的布法,畢岸解釋多次,公蠣總是不能理解。大致的意思是,柳大以屋為墓葬安置小月,所以這個所謂的桑鬼陣,就是一個墳墓。隻是它以普通民居為表象,若是一般人偶爾闖進來,它就是一見普普通通的民居,毫無異處,而真正能夠進入桑鬼陣的,卻會發現這是一個裝飾豪華的墓室。此陣巧便巧在,它同柳大的房間雖然重合,卻不屬於同一空間,一門進出,不同的人隻能看到不同的場景。

難怪那些捕快去柳大家搜查一無所得。

據畢岸講,巫術同道術有重合之處,卻又背道而馳。公蠣似懂非懂,卻懶得深究。相對這個,公蠣對柳大、蘇媚等更感興趣。柳大抱著稻草人娘子哭得像個孩子,轉臉就找高氏發泄獸欲;他雖然萬惡不赦,卻同自己十分投緣;而蘇媚看似溫柔婉轉,在畢岸麵前小鳥依人,殺起王婆來卻毫不手軟;甚至對於畢岸,公蠣沮喪地發現,從背景身份到性格心情,自己對他一點也不了解——當初執意要來洛陽時,曾有同伴們告誡說,人類是最難琢磨的動物,果然沒錯。

唯一一個了解的,便是胖頭。胖頭發現自己和老大都沒有受傷,順便參與了一個重大案件的偵破,比撿到一個金餅子還要高興,整日屁顛屁顛的,幻想自己能夠成為一個大英雄。至於當時他被施入易容陰針卻仍能保持自己的意識,公蠣不以為然,阿隼卻深以為讚,誇胖頭誌慮忠純,心無雜念,意誌堅定,公蠣聽了很是不服氣。

畢岸重新配了藥物給公蠣,說是“人參延壽丸”,一點人參味兒也沒有,倒是一股子又腥又臭的腐敗味。不過也奇了,吃了這個,肚痛和頭痛果然好了很多。

但是不管怎樣,公蠣還是越來越懶散了,若不是餓得狠了,他能夠連續幾天幾夜躺在**一動不動。

過了十月初一,氣溫驟降。胖頭不顧公蠣反對,強行將他搬到門前的太陽下坐著。

公蠣半閉著眼睛,感受著身體的細微變化。眼皮上的角膜和腹部的鱗片在漸漸變厚,再有七日,或者不過三五日,就該蛻皮了。

胖頭殷勤地倒了一杯熱茶,道:“老大,你該動動了,總這麽窩在**,筋骨都散了。”說著捅捅公蠣的夾肢窩,小聲道:“快看快看!”

公蠣懶懶地睜開了眼:“什麽呀?”眼前灰蒙蒙的,什麽也看不清。

這是蛻皮前的必然反應:眼盲。但鼻子和耳朵便格外靈敏些。

對麵聽風酒館封條已撤,聽胖頭說似乎要開一家布莊,正在修葺,有一股濃重的木材和油漆味道。李婆婆帶著少有的諂媚招呼道:“姑娘再來啊,婆婆這裏給您留著上好的雲綠茶呢。”一群女眷淺笑低語走過來,遠遠的,公蠣已經聽到衣裙飄飛帶來的微微風聲,嗅到一團團或熱烈或淡雅的幽香。

胖頭激動道:“老大你看,好幾個美人兒,都好美啊……”公蠣打起精神,聽到胖頭哈喇子流下嘴角又被吸進去的聲音,準確地朝他腦袋敲了一記,喝道:“你又咬手指甲!”

胖頭也不躲閃,嘿嘿傻笑。公蠣的手忽然收住,騰地站了起來,用力之猛,竟然將身後的躺椅帶翻在地。

——夢縈魂牽的丁香花味道,清冽淡雅,輕盈悠長,如同春日破曉的第一縷陽光,明亮而柔美,讓人躁動的心一分分沉靜下來。

胖頭看著一群美人兒走遠,喜滋滋道:“漂亮吧?”

公蠣手腳僵硬,徒勞地朝香味飄散的方向望去,卻隻看到白茫茫一片:“丁香花女孩兒……”

他的眼睛,已經呈現渾濁的煙霧藍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