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可是胖頭一晚上也沒回來。公蠣總歸是擔心,天剛蒙蒙亮便醒了。
出來洗臉,便見汪三財紅著眼睛,正在院中來回轉悠,估計一晚上都沒睡好。他一看到公蠣便皺眉道:“胖頭這孩子,不會出什麽意外吧?”
公蠣滿不在乎道:“能出什麽意外?放心,拐賣人口也怕他吃窮了人家。估計是昨晚宵禁回不來了。”
汪三財更加不滿,哼了一聲,嘟囔道:“好歹是你兄弟……認不清好賴人兒……整日跟著柳大鬼混,小心把自己繞進去……”
公蠣聽得心煩,厲聲嗬斥道:“山羊胡子!不要蹬鼻子上臉,到底我是掌櫃還是你是掌櫃?”
汪三財住了嘴,氣得山羊胡子一吹一吹的,指著公蠣的手抖了半天,顫巍巍道:“我這就跟畢掌櫃說去,我不幹了!”
汪三財要是辭了工,這當鋪真經營不下去了。公蠣忙換上一副笑臉,討饒道:“財叔您教訓得是,我貪玩、自私,年輕不懂事,您不要同我一般見識。我現在手頭有件大事要做,等這事了結,我一定虛心跟您學經營,行不?”殷勤地跑去屋裏搬了把竹凳,扶他坐下,一臉諂媚地看著他。
汪三財見他服軟,便就坡下驢,不再計較,隻是臉色仍不好看。公蠣唯恐他再擺長者的譜兒教訓自己,忙道:“我也惦記胖頭呢,一晚上都沒睡踏實。我這就找他去。”
恰巧開門鼓敲響,公蠣一溜煙兒地跑了出去。柳大的酒館還未開門,倒是李婆婆在門口生火煮茶,高氏低頭站在她身旁,兩人不知說些什麽。
幾日未見,高氏更加枯瘦,身上幹巴巴的,一雙大眼睛布滿血絲,空洞洞的樣子,看起來就像是一具行屍走肉。
公蠣忙蹲下來,裝作鞋裏進了沙子,一邊搗騰鞋子,一邊側耳細聽。
隻聽李婆婆小聲道:“你還不搬走?”
高氏垂著頭,有氣無力道:“……不管搬到哪裏,都是一樣的。”
李婆婆罵道道:“瞧你那沒出息的!要是我,早不同他過了,也就你這個麵瓜,就這麽熬著……”
公蠣心中一動。難道李婆婆也知道柳大同高氏的奸情?
高氏茫然道:“不熬著……又能怎麽樣?”
李婆婆聲音高了一些:“就這麽個窩囊貨,有什麽好留戀的?聽我的,甭想著什麽一日夫妻百日恩,自己帶著珠兒趕緊走!”
原來她說的是楊鼓。她眼睛朝流雲飛渡一示意,壓低聲音道:“你瞧瞧那個妖精,人家多有主見,自己過自己的,任你說三道四,我認定了便要做。你呢,就會哭哭啼啼,有用嗎?我是老了,折騰不動了,若是黃花一朵兒,我都想學蘇媚了。多好!不依賴男人,自立自強……”
公蠣不由得想笑。這個李婆婆整日誹謗詆毀蘇媚,心底竟然豔羨如此。
高氏似乎被說動了,空洞的眼睛有了一點光彩。李婆婆又道:“唉,人說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我也是心疼你,才跟你說這些。老早聽說你總是夢魘,好些了沒?”
高氏遲疑了一下,低下頭去:“沒有,如今越發嚴重了。一天最少三次鬼壓床。”
李婆婆道:“到底是什麽樣兒的?你說給我聽聽。”
公蠣見慣了李婆婆說三道四嚼舌頭根兒的嘴臉,今兒看她正正經經地像個長輩,反倒不習慣。
高氏的身體晃了一晃,原本無血色的臉上更加蒼白:“以前不清晰,這半年,越來越清晰了……我跟一個稻草人打架,可我打不過它。它死命地擠我,擠得我透不過氣來……”
李婆婆疑惑道:“這算什麽?莫非你招惹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
高氏抖抖地道:“七年了,隻是這半個月我才看清它的樣子……我還看見,我的手臂小腿都變成了稻草,被人一把火燒了……”
她的恐懼如同一束無形的光線,迅速傳導過來,公蠣竟然打了個寒戰。
李婆婆想了想,道:“我告訴你個破法。你今晚睡覺,放一把刀在床下,準保就好了。”
高氏苦笑道:“什麽法子都試過了,沒用。我也去找高人破過,人家說是我罡火太低,容易做噩夢。”
李婆婆也沒了主意。兩人對著愣了片刻,李婆婆道:“可能還是宅子的問題。我還是建議你搬走為好。”
高氏道:“龍掌櫃找過我了,說讓我帶著珠兒搬走。”
李婆婆撇嘴道:“他人倒不壞,不過是個草包。我看那個畢公子,倒是有些本事的。”高氏不出聲,自然也認同這種說法。
公蠣氣得要死。
李婆婆打量著高氏,道:“如今越發不成人樣兒了……樹挪死人挪活,依我看,再這麽熬下去,隻怕……”
高氏淒然一笑:“這是我的命,是我下賤……”
李婆婆一聽她形容自己“下賤”,頓時來了興趣,瞬間恢複原本的長舌婦模樣:“什麽下賤?發生什麽事了?難道你做了什麽對不起楊鼓的事兒,被他抓了把柄?”
高氏頓時慌亂起來,雙手搖動:“沒有沒有!”
李婆婆原本和善的表情變成了嫌棄,還帶著一點點嘲諷道:“喲,還瞞著你李嬸呢。”板著臉用力地攪動茶湯,不再搭理高氏。
高氏怔了片刻,垂著頭慢吞吞回去了。
公蠣站起身,踱著方步走過來。
李婆婆隨即換了一副笑臉,大聲招呼公蠣:“龍掌櫃早上好!”
公蠣恨她說自己是草包,冷哼了一聲,道:“李大娘起這麽早,趕著編排誰呢。”
李婆婆嗔怪道:“你這擰嘴鐵舌的小子,大娘哪裏得罪你了?”
公蠣有心打聽,故意道:“剛看到楊家嬸子也在。是不是珠兒回來了?”
李婆婆輕蔑地笑了笑,道:“珠兒早玩瘋了,還能惦記著回來?”
公蠣道:“楊鼓怎麽也不出去找找?”
李婆婆快嘴道:“找什麽找?在外麵總好過家裏。”
公蠣一聽話裏有話,忙道:“什麽?”
李婆婆撇嘴道:“就這麽一對父母,能養出什麽有出息的孩子?”說著輕輕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好像後悔自己說錯了話,轉口道:“那丫頭瘋瘋癲癲,一看就不是善茬,誰知道在外麵做什麽呢。你想想,在外麵吃香的喝辣的,怎麽會惦記著回來?”說著朝公蠣身後招呼道:“柳掌櫃今兒怎麽起晚了?”
柳大站在酒館門口伸懶腰,道:“今兒天氣不錯!”
李婆婆擠著眼睛,**笑著繼續道:“女孩子嘛,隻要丟的下身段,怎麽都能賺到錢,你說是不是?”
公蠣對她剛產生的一點好感也沒了,道:“你又沒親眼看到,不要亂說。”
李婆婆高聲道:“我沒亂講!像這種傷風敗俗的丫頭,就不應該在我們這街上做生意!沒得連帶著壞了我們的聲譽。我每次看到那丫頭,都恨不得離得遠遠的。柳大掌櫃,您說我說的對不對?”
柳大嘿嘿笑道:“珠兒還小呢,誰年輕時候沒有混賬過呢。”說著親切地朝公蠣招呼道:“昨晚的酒怎麽樣?”
公蠣支吾了一聲,恰巧來了兩個胡人打酒,柳大忙過去招呼,算是給公蠣解了圍。
李婆婆羨慕道:“柳大這個酒館生意還真不錯。”
公蠣裝作十分隨意的樣子,道:“生意好是好,就是缺個女主人。以他的條件,再找個黃花姑娘也不是難事,李婆婆你怎麽不幫他做個媒去?”
李婆婆撇嘴道:“這個錢,我可賺不起。以柳大的本事,還能缺了女人?”
公蠣驚訝道:“不會吧?難道他……”說著故意猥瑣地擠了擠眼。
李婆婆越發來了興致,眉飛色舞道:“我同他街坊好多年,還不了解他?”看柳大不在門口,將嘴巴湊到公蠣耳朵根上:“我好幾次聽到他家裏有女人的聲音。”
公蠣異常感興趣,熱切道:“是哪家的女子?”
李婆婆搖搖頭,悻悻道:“這個卻不知道。我試探過幾次,他不承認。不過定是個不要臉的賤貨,見不得光。否則兩人光明正大交往,成親不就好了?”
公蠣心裏琢磨著昨晚的見聞,李婆婆以為他不相信自己所說的話,道:“你同他關係好,他可曾邀請過你去他家?沒有吧。別說是你,我同他街坊多年,也從沒去過他家裏呢。”
這倒是真的。
公蠣又道:“那婆婆你打量會是誰家的女子?”
李婆婆咯咯一笑,道:“自然是附近的女子,若是遠了,怎麽有這樣的便利?”說著下巴朝流雲飛渡的招牌一點,滿目鄙夷道:“喏。”
公蠣頓時對李婆婆心生厭惡,斷然道:“蘇姑娘心高氣傲,不可能看得上柳大。”
李婆婆不屑道:“她?——當年還不是混上一個有婦之夫,名聲掃地,沒人要了,自己綰起頭發做了老姑娘,躲到這裏開了個胭脂鋪子。”
公蠣第一次聽到關於蘇媚的過去,不由得有些呆滯。
李婆婆看公蠣沒有表現出驚愕,有幾分失望,強調道:“我一個遠房表姐家在城東,曾認識小妖精的哥嫂。當年那件事鬧得滿城風雨,哥嫂都同她斷絕了關係呢。”
李婆婆雖然言之鑿鑿,公蠣卻不怎麽相信,堅決道:“過去之事先不提,晚上去柳大家的,絕對不是蘇媚。”
蘇媚身上的味道他很熟悉,昨晚見到的女人,絕對不是蘇媚。
其實公蠣還有另一層原因:公蠣自詡比柳大層次見識都要高些,憑什麽蘇媚會看上他而看不上自己呢,這種打擊比畢岸同蘇媚在一起還要讓人難受。
李婆婆一副看透世事的表情,拖著腔調道:“不信算啦。一個個被這狐狸精迷得顛三倒四,吃了虧你們就知道厲害了。”一扭一擺都走了,還不忘朝著流雲飛渡吐一口口水。
行至街口,又碰到趙婆婆,正在漿洗衣料。看到公蠣,熱情地招呼道:“龍掌櫃這是去哪裏呢?”
公蠣一向喜歡她和善,忙回到:“出去逛逛。”話音未落,一顆黃豆大小的硬物砰地打在公蠣的額頭上,打得生疼,很快鼓起一個包。陳婆婆手忙腳亂地洗淨手,湊過來看了看,道:“還好,沒什麽事。”轉臉喝道:“王寶,你又淘氣了!”
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從對麵雜貨鋪門後露出一張髒兮兮的臉,看到公蠣氣急敗壞的樣子,不僅不害怕,還衝他嘻嘻嘻地笑。趙婆婆忙拿出一點棉油給公蠣搽上,歉然道:“你看這孩子,真是調皮。”又叫道:“二狗,趕緊看好你家王寶。”
王二狗灰頭灰臉地出來,衝著公蠣嘿嘿一笑,把孩子抱走了。
公蠣心中有事,懶得拉扯,通過趙婆婆寒暄了幾句就要離開。趙婆婆卻跟著他,似乎有話要說。
公蠣站住了腳,疑惑道:“趙大娘還有事?”
趙婆婆遲疑了片刻,小聲道:“龍掌櫃,你同柳掌櫃相熟,他是不是新找了個婆娘?”
公蠣愣了一下,反問道:“怎麽了?”
趙婆婆略有歉意道:“唉,你可別討厭老婆子我背後說人閑話。”公蠣好奇道:“什麽新婆娘?”
趙婆婆躊躇道:“我……或許是我眼花了。”想了一會兒,道,“我瞌睡少,今天閉門鼓沒響就起床了,在院裏漿洗衣裳,從門縫裏看到……看到柳大扛著一個麻袋,麻袋一動一動地掙紮,裏麵似乎是個人。”
公蠣一驚,首先想到的是珠兒。
趙婆婆道:“我看到一隻穿著繡花鞋的小腳,翠綠鞋麵,繡著一朵桃花,肯定是個女人。”看公蠣不說話,她又道:“或許是柳大買來的,或者是做那個什麽……的女人?我不敢多事,這事也不敢告訴別人。看你同柳大關係甚好,想請你留意些,可別鬧出什麽人命來。”
公蠣試探道:“他擄的那個女人,大娘可認得?”
趙婆婆搖頭道:“沒看到臉。”
公蠣覺得,今天早上這些街坊一個個怪怪的,連趙婆婆這麽不愛多事的人,也巴巴地趕著告訴自己這麽個消息。想了想,道:“要不我們去報官?”
趙婆婆雙手齊搖,驚恐道:“可不敢!要是官府讓我作證,柳大還不恨死我?算了算了,當我沒說。”說著又是歎氣又是絞手,一臉懊悔。
公蠣見她膽小,忙道:“趙大娘放心,這事兒我會私下提醒柳掌櫃,保證不告訴別人。”
趙婆婆長出了一口氣,回去漿洗衣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