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珠兒果然是個守信之人,那天之後,她沒有再來糾纏畢岸,忘塵閣恢複了清靜,胖頭念叨了好幾次,說有些不習慣。

公蠣心裏空落落的,心裏惦記珠兒,卻又巴不得楊珠兒不來,因為他一想起楊珠兒那晚的遭遇,便覺得心驚肉跳,實在難以想象人世間還存著如此醜惡的一麵,甚至覺得無法麵對珠兒。

這事兒非同小可,楊鼓的行為已經觸犯大唐律例。可是具體如何處理,公蠣犯了愁。若是貿然告訴畢岸和阿隼,又沒什麽證據,知道的人越多對珠兒越沒有好處;但就這麽放下,像柳大一樣壓著心底,好似也不妥當。

中秋節很快過去,天氣越來越涼。畢岸和阿隼每日都忙得不見蹤影,街坊們還以為是珠兒事件造成的,公蠣卻知道,如今正是盜賊猖獗的時候,聽說城東發生了一起入室盜竊案,孟家百萬家產一夜之間被洗劫一空;南市附近兩家商戶鬥毆,死傷多人,主犯逃走;還有東郊采花案,兩個農家女子受辱……光這些,就夠阿隼忙上一陣子了。

但忘塵閣又一次陷入了困境。當年丟失的當物,好多已經到期,碰上脾氣好的,雖然不滿,但估價置換便也算了,而碰上有錢有勢的或者性子執拗的,無論怎麽商量,都不肯接受忘塵閣的折價賠償,非要原來的當物才行。比如銅駝坊朱三公子的軒轅寶劍、胡秀才的歐陽詢字畫等,汪三財幾乎跑斷了腿,才找到差不多質地的物件,還說了無數好話,另外補了對方一大筆錢,差一點害得忘塵閣便要關門大吉了。

幸虧胖頭購進的那些小玩意兒利潤還算客觀,總算勉強支撐了下去。

這麽一來,經濟驟然拮據,公蠣想出去喝酒遊玩的機會更少了,同汪三財討要一次零用錢,汪三財頂多給他十文,隻能在柳大的酒館打壺酒喝。

閑著無事,自然得找點事兒做。公蠣決定,單獨去找楊鼓試探一下。

吃過中午飯,公蠣想去柳大的酒館坐坐,剛巧看見楊鼓畏畏縮縮地從酒館出來,懷裏抱著一個米袋子,想來是生活過不下去,又來找柳大接濟了。

公蠣從後門朝他肩頭一怕。楊鼓嚇得一哆嗦,驚慌失措回過頭來,擠出一個笑容,道:“龍……龍掌櫃。”

公蠣厭惡地看著他。楊鼓更加不自在起來,一雙渾濁的眼睛眨巴著不知道看向何處。

公蠣越發覺得他麵目可憎,強忍著厭惡問道:“珠兒這些天回來了嗎?”

楊鼓小聲道:“沒……沒有。”

公蠣盯著他的臉,道:“她一個人住在外麵,你這個當爹的就不擔心?也不去找找?”

楊鼓眼神躲閃,道:“我找了,她不肯見我……”

公蠣憎惡道:“這倒奇了,你是她爹爹,她為何不肯見你?”

楊鼓關節腫大的手指無意識地在米袋子上劃來劃去:“我……不配做她的爹……”

這麽說,那件事確鑿無疑了。

公蠣看他一副可憐相,冷笑道:“她當然不肯,有這麽個禽獸不如的爹,她怎麽敢回來?”

楊鼓嘴唇嚅動,良久才道:“她恨我……我知道……”眼中淚光閃現,低下頭去。

公蠣看著他那張看似老實木訥的臉,惡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水,小聲罵道:“畜生!”

楊鼓也不還口,呆呆地站著,如同木雕泥塑一般。

柳大見狀,高聲叫道:“龍掌櫃,老哥這裏進了杜康陳釀,來一杯嚐嚐?”又輕聲喝罵道:“楊鼓你還不趕緊回去,站在這裏做腫神[1]哪?嫂子還等米下鍋呢。”

楊鼓慢吞吞走了,步履蹣跚,腳步輕浮,看上去沒有一絲活力。

公蠣坐在酒館,尤自氣憤不已,柳大勸道:“你同他這種人有什麽好計較的?消消氣。”他給公蠣斟了一杯酒,道:“你同他談什麽了?”

公蠣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慨然道:“他承認了。”

柳大吃驚道:“真的?”接著搖搖頭,嘴裏嘖嘖有聲,道:“這家夥,唉。”

公蠣一想起楊鼓那張呆滯愚笨的臉和珠兒明亮的眼睛,隻覺得一股血氣往上湧,一拍桌子道:“不行,我要去報官!”

兩個酒客看了過來。柳大忙賠笑:“沒事沒事。各位慢慢喝。”拉著公蠣去到櫃台僻靜處,低聲道:“龍掌櫃,這個可要從長計議。”

公蠣也不知哪裏來的那麽大的火氣,道:“這種人,留著說不定還禍害別人呢,不行,報官!”

柳大急道:“不可!要報官早報了,那還能等這麽多天?”他用指甲蘸酒,在桌子上寫了一個“珠”字:“要是楊鼓因為這個被抓,她怎麽辦?以後還怎麽嫁人?難道真嫁給畢掌櫃?畢掌櫃也不肯啊。”

公蠣心中一動,差一點說出“畢掌櫃不要就嫁給我”的話來。

公蠣想了想,覺得柳大說得在理。如今知道此事的外人隻有自己和柳大,若是鬧得眾人皆知,雖然楊鼓是罪有應得,可高氏和珠兒以後真沒辦法做人了。

柳大又道:“與其在這裏氣憤,不如我們幫幫珠兒。這丫頭是我看著長大的,本性不壞,可不能讓她就這麽墮落下去。”

公蠣道:“怎麽幫?”

柳大道:“我覺得,首先就是這件事按下不提,隻要不讓楊鼓接近珠兒,我們就當此事沒發生過,時間久了,珠兒也會慢慢淡忘。第二個,幫珠兒找個正當的事情做,免得她……”

柳大沒有繼續說下去,但公蠣明白他的意思。珠兒若是長期這麽混下去,誰知道會怎麽樣,或許真抵擋不住**去做暗娼也說不定。

公蠣想了想,道:“不如這樣,我去找下珠兒。那丫頭聰明得很,分得出好歹,我想不管她聽不聽,總是會考慮下的。”

柳大道:“是是。可惜不知道她住在哪兒。”

公蠣忙道:“我知道。”說著將那日同胖頭跟蹤珠兒的事簡單講了一遍。

柳大激動道:“這樣就好。唉,這丫頭小時候天天在酒館裏玩,同我自己的女兒一樣,看她如今這樣子,我真心覺得難受。”

正在商議,李婆婆來打酒,見兩人腦袋抵著腦袋竊竊私語,笑道:“你們兩個色鬼,又在編排哪位良家婦女?”

柳大笑道:“李嬸果然最了解我們兩個的脾性。這不剛走過去一個美人兒,皮膚白的跟凝固的豬油一樣。”

公蠣笑道:“膚若凝脂!”

李婆婆也笑道:“讀書人就是不一樣。哪像你,說出來的都粗俗不堪。”三人都笑起來。

李婆婆口風一轉,湊近道:“那個誰,最近不來啦?”

公蠣裝傻:“誰啊?”

李婆婆擠眉弄眼道:“小妖精啊。”

公蠣有些反感,故意道:“畢掌櫃認她做妹妹,正給她找事兒做呢,所以要她回去等著。”

李婆婆半是妒忌半是疑惑,道:“有這等好事?這丫頭真不知哪輩子燒高香了。”瞬間連帶著對公蠣和畢岸也不待見了,撇著嘴走了。

柳大送走了李婆婆道:“龍兄弟真有給珠兒找事兒的打算?”

公蠣笑道:“我就這麽一說。”

柳大皺眉道:“這事兒我也盤算好久了,可是我這裏是個酒館,來的都是不三不四的醉漢,而且我和弟弟兩人都是個單身漢,瓜田李下的,她來我這裏不合適。否則我倒是寧願收留她做個幹女兒呢。”

公蠣有些感動。

柳大道:“不過我這裏也正想招個人。弟弟身體不好,我也不忍心讓他幹重活。”

公蠣這才留意了一眼。柳二看起來年紀不大,又聾又啞,還瘸著一條腿,身子趔趄扭曲,整日裏木木呆呆的,隻能在店裏後台做些雜工。若是能招了珠兒來,倒是一樁美事。

這些天下來,他同柳大越來越投緣。柳大既不像李婆婆之流刻薄惡俗,又不似畢岸阿隼等冷冷冰冰,高高在上,他隨和大氣,為人真摯。兩人整日混在一起,吃吃喝喝,偶爾結伴去喝個花酒找個姑娘,或者就坐在酒館裏聽那些酒客吹牛聊天,表情猥瑣地評判下過往的女子,議論下誰家的婆娘長得漂亮,表達下對當前生活的不滿,甚至探討下蘇媚到底喜歡什麽樣的男人。這種感覺,帶著一點點溫馨和愜意,都是公蠣以前不曾有過的。

公蠣第一次覺得自己有了朋友——胖頭是不同的,在公蠣心中,他隻是自己的小跟班。朋友之間,自然不能有秘密。公蠣看看四周無人,忍不住悄聲道:“我那個兄弟阿隼,可是個大人物,他是我們洛陽縣的縣尉大人。”

柳大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公蠣存心賣弄,自然得意,道:“想不到吧?別看他整日跟在畢掌櫃屁股後麵,其實威風著呢,手下一大幫子人,連上麵的大老爺都給他一個麵子呢。”最後一句話,卻是他自己想象的。

柳大終於能說出話了,激動道:“真沒想到,阿隼大人真是真人不露相哪!”

公蠣得意洋洋道:“我打算讓阿隼幫忙,給珠兒找份正經事兒做。有縣尉大人幫忙,誰還敢欺負她?”

柳大雞啄米似的點頭,眼神飄忽得像自己做了縣尉。

可惜晚上畢岸和阿隼又沒回來。

公蠣本想在畢岸麵前表功,吹噓下自己如何機靈如何善良,也想借機求下阿隼。不過想了又想,決定還是自己獨自一人完成此事。

整整一個晚上,公蠣都在構思,如何規勸珠兒卻不傷到她,如何讓她走出陰影盡快開始新生活,甚至連說哪句話時該用哪個表情,都仔細地想得妥妥的。

公蠣第一次做事如此上心。他突然覺得自己的生活有意思了許多,渾身都充滿力量。可是,這件事明明和自己沒任何關係,既不能滿足口舌聲色之欲,又不能帶來名利,為何反而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呢。連照個鏡子,都覺得自己比以往英俊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