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楊珠兒第二天天未亮就來了,還鬼鬼祟祟地帶著一大包東西,用紅油紙包得嚴嚴實實。

汪三財等對她的行為見怪不怪,早已習以為常,該做什麽就做什麽,不再受她影響。

不過公蠣很快覺出她情緒的變化,以往她總是一副滿不在乎、大說大笑的樣子,今日卻心神不寧,安靜地坐在椅子上發怔。

胖頭勸她:“珠兒別等了,今天畢掌櫃出城,估計不回來了。”

珠兒故作輕鬆道:“沒事。”看到公蠣欲言又止,神態很是奇怪。

公蠣笑道:“珠兒今兒轉了性了?”

珠兒突然拉住公蠣,老氣橫秋道:“龍掌櫃,請借一步說話。”不顧胖頭詫異的目光,拉著公蠣來到後堂。

公蠣心怦怦直跳,心想難道這丫頭改變主意,準備嫁給自己?心裏正盤算著該怎麽應對她的表白,是接受還是不接受,隻聽珠兒道:“龍掌櫃,我有一事想求你幫忙。”

公蠣泄了氣,道:“什麽事?”

珠兒低下頭,道:“我如今同我爹娘不來往,他們很擔心,我想麻煩你去我家鋪子裏走一趟,告訴我娘我好得很。”

公蠣瞠目道:“你天天經過鋪子,直接告訴他們不就完了?”

珠兒絞著手指,半晌才道:“你不懂。”

公蠣越發看不懂這個珠兒,道:“既然怕他們擔心,怎麽不搬回來同他們一起住?”

珠兒神情大變,眼底的恐懼一閃而過。公蠣不忍,道:“好好,我不問了。我這就去。”

“不,我還有些要求。”珠兒拉住他,從懷裏拿出兩條繡得極其精致的荷包,“這兩個東西,算是我給您和胖頭哥哥的報酬。”然後又費勁巴拉地將早上帶來的一大包東西拿給他:“你帶著這個去,在我家門口,神態越是倨傲越好,動靜越大越好,而且,最好能讓街坊圍觀。”

公蠣感到莫名其妙,道:“那我講什麽?”

珠兒垂下眼睛,道:“你就說,是畢掌櫃讓你送來的,以後有什麽事盡管吩咐,沒有畢掌櫃解決不了的。再告訴我娘,珠兒很好,請她放心,然後就可以回來了。”

公蠣恍然大悟,啼笑皆非道:“你這是想要虛張聲勢,給你娘壯膽?”

珠兒咬著嘴唇,小聲道:“實在沒有其他辦法了,珠兒不孝,沒能力帶她離開。”公蠣暗叫幼稚,同時心想,到底是什麽事情刺激得這丫頭又是離家出走,又是叛經離道,行為乖張?

不過看在她給的荷包實在精致的份上,公蠣毫不猶豫答應了,道:“我去一趟沒問題,忘塵閣也隨便你來,但你莫要再纏著畢掌櫃娶你,行不行?”

珠兒思索了一會兒,小心翼翼道:“那我能不能叫你和畢掌櫃哥哥?”

公蠣點頭道:“這個可以。你那張姻緣符,本來就是騙人玩兒的,不能信。”

珠兒十分高興,連連點頭,三人正商量過會兒要如何表現,阿隼回來了,他仍是一身便裝,看到楊珠兒,疑惑地打量了一眼,轉身要走,卻被珠兒怯生生地叫住了。

珠兒甜甜道:“你是阿隼哥哥吧?”她今天的妝容雖然厚重,卻沒前幾日那麽誇張,特別是當她帶著一臉甜美笑容,不再抖腿、齜牙、笑罵的時候,看起來還有幾分可愛。

阿隼點點頭。阿隼已經從畢岸那裏聽到了關於楊珠兒之事,從他疑惑的目光來看,他顯然質疑畢岸描述得過於誇大了。

珠兒施了一禮,大眼睛撲閃著,一臉誠懇道:“我求龍掌櫃辦點事,想麻煩您也跑一趟,好不好?不會耽誤您多少工夫。我日後定然繡個最精致荷包給您,行不行?”

阿隼是洛陽縣尉之事,這條街並無人知道。一是阿隼早出晚歸,從不在家,二是他隻要回來便是一身小廝裝扮,性格沉悶,從不多言,街坊們了解不多。

珠兒這麽一副柔弱樣子,著實讓人不好拒絕。

阿隼看向公蠣。公蠣賠笑道:“阿隼……大人,要是有空……”拉過阿隼,附耳道:“我這是替畢公子打發呢,隻要做了這件事,我保證以後她不纏著畢公子。”

等珠兒走了,三人雄赳赳氣昂昂地去了楊鼓家。

有了阿隼出馬,一切極其順利。阿隼不用說話,隻是往旁邊一站,便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勢,加上公蠣巧舌如簧,最擅長狐假虎威,這出戲演得極好。

倒是公蠣,對楊珠兒的好奇更增進了一層。楊家的裁縫鋪子小而陰暗,隻有一些中低檔的麵料整整齊齊地掛成一排,家具擺設都十分簡陋。楊鼓個子雖高,但彎腰弓背,看起來鬆鬆垮垮,粗大的指關節在衣襟上蹭來蹭去,眼神膽怯,表情拘謹;高氏不知是驚喜還是害怕,顫抖著嘴唇,不時拉起圍裙擦拭眼淚。

公蠣按照珠兒交代的,氣派十足地代表畢掌櫃說了一番充滿豪氣的話,拍著胸脯道:“以後楊家的事兒就是我忘塵閣的事兒!”然後送上那包紅布包著,看起來極像是提親的聘禮一樣的東西。

高氏顫顫巍巍接過,淚流滿麵。楊鼓卻躲躲閃閃,吭吭哧哧半天,才說出一句“多謝”。

圍觀者大嘩,有羨慕楊珠兒好福氣的,有祝賀楊家時來運轉的,有質疑畢岸鬼迷心竅的,也有斷言兩人決不會長久的。一個少婦不無嫉妒地道:“龍掌櫃,您今日來楊家,是提親嗎?”

公蠣一愣,他可沒想想到這麽一茬,腦袋一轉,大聲道:“不要胡說,畢掌櫃這是認了珠兒姑娘做妹妹呢。”

李婆婆夾槍帶棒譏諷道:“楊鼓家的,沒想到你家閨女本事還挺大,這做不了人家老婆,做個妹妹也不錯。”

高氏臉色通紅,默默無言。

柳大忙出來打圓場,大聲道:“不錯不錯,要是珠兒以後認了畢掌櫃做哥哥,以後你們兩個也少操幾分心。”正在斟茶的楊鼓手一個抖動,竟然將茶倒在了桌子上。高氏慌忙拿布來擦。

柳大笑道:“這事情倒也圓滿。還喝什麽茶,我這剛好拎著一壺酒,趕緊給畢掌櫃和阿隼胖頭倒上。”說著驅散了圍觀的眾人,徑自去到廚房拿了幾個碗來,喜滋滋道:“這是好事。你家丫頭性子急脾氣暴,有個人領路也好,免得誤入歧途。”

高氏突然抬起頭,目光炯炯道:“誰說我閨女誤入歧途?”她同珠兒十分相像,不過身材瘦弱,麵帶菜色,平日裏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

柳大一愣,忙賠笑道:“是是,嫂子原諒我口無遮攔。”

高氏瞬間沒了銳氣,低頭坐著。

公蠣殷勤地端了一碗酒給阿隼,拍著他的肩膀吹噓道:“你們還不知道,我這位兄弟,是衙門……”

阿隼咳了一聲,公蠣慌忙改口:“認識很多衙門的兄弟,連縣太爺都高看他一眼呢。”

柳大睜大了眼睛:“真的?”上去同阿隼握手,滿臉堆笑:“我看阿隼兄弟器宇不凡,是大富大貴之相,以後請兄弟多關照。”

“啪”一聲,楊鼓手中的酒碗掉在了地上。隻見他慌裏慌張,不知是哭還是笑,撿起缺了半邊的碗,逃一樣去了後堂,再也沒有出來。

三人坐了片刻,阿隼有事先走了,胖頭回去招呼鋪子,楊家隻剩下公蠣和柳大。

公蠣有心問問關於楊珠兒的事情,斟詞酌句道:“珠兒在外麵很好,你不用擔心。”

高氏的眼淚一下子出來了。柳大勸道:“嫂子你莫要這樣。珠兒又聰明又能幹,心靈手巧,年輕嘛,誰沒做過頭腦發昏的事兒?等她想明白了,就回來了。”

公蠣道:“正是,你放心,有我們這些街坊看著呢。我回去再勸勸她。”

高氏低聲道:“謝謝龍掌櫃,你和畢掌櫃都是好人。”

公蠣試探道:“當初珠兒為何離開家?她年齡還小,獨自在外總不是個事兒。”

高氏嘴唇抖動,說不出話來。柳大忙給公蠣使眼色,一邊安慰道:“嫂子你別激動。孩子不聽話,爹娘打罵管教是正常的,你也別太過自責。”

公蠣見高氏性格懦弱,毫無主見,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寒暄了幾句,兩個人便告辭了。

公蠣見高氏回去了,將柳大拉到一邊問道:“你剛才不停擠眼,什麽意思?”

柳大小聲道:“關於珠兒離家出走的原因,你以後可別再問了。”

公蠣奇道:“為什麽?”

柳大欲言又止,嘿嘿地笑。公蠣捅了他一拳:“還兄弟呢。快點告訴我。”

柳大嘿嘿笑了半天,道:“我告訴你了,你可不許告訴別人去。”他咬著公蠣的耳朵根道:“今年春上,有一晚上我半夜起來撒尿,聽見他家裏有些異常的響動……”

說了一句,柳大又不說了,神色凝重起來:“算了,這種事情,知道還不如不知道。”急得公蠣跳腳:“你說一半不說一半算怎麽回事?我保證不告訴別人,快說,下月我請你去暗香館喝花酒。”

柳大遠遠看了看楊家黑乎乎的裁縫鋪子,小聲道:“我撒尿撒到一半,忽聽珠兒一聲尖叫,接著便看到楊鼓**著上身從她的房間跑了出來。你知道我家同他家院子一牆之隔,牆又低矮……高氏哭了一夜,第二天便聽說楊珠兒離家出走,偶爾有人看到她在北市晃悠,打扮怪異,行為誇張,從不回家。”

公蠣驚得一口氣提不上來,好久才“呃”了一聲。柳大痛心疾首道:“你說這楊鼓,看著老實巴交一個人,怎麽會做如此禽獸不如的事?好好一個閨女,就這麽給毀了。”

公蠣仔細想剛才楊鼓的行為,確實反常,心裏也信了七八分。越想越覺得可恨,低聲道:“高氏怎麽不報官去?”

柳大道:“怎麽報官?要報了官,以後閨女怎麽嫁人?一家人的臉都沒地兒擱去。所以啊,”他絮叨叨道:“高氏也是個可憐人,嫁了楊鼓這麽個沒本事的不說,好不容易養個聰明伶俐的女兒,還出了這麽一檔子醜事。”

公蠣恨恨道:“這種禽獸,留著他禍害人嗎?真是該千刀萬剮!”

柳大歎了口氣,道:“我同楊鼓十幾年鄰居,我是了解他的,他其實不是什麽壞人,那晚也不知怎麽鬼迷心竅動了這個心思,一念之差……你看看他那個樣子,自己把自己折磨成什麽樣兒了?”

公蠣啐道:“他那是活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