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院裏沒人,公蠣很順利地回到了房間,迅速恢複人形,洗了臉,換了衣服,將枯骨花包裹好,一看已經戌時三刻,忙出了門。

在門口迎麵撞見畢岸。畢岸破天荒主動問道:“你去哪裏?”

公蠣忙道:“隨便走走,乘個涼。”胖頭聽到響動,跑出來道:“老大我也去!”被公蠣厲聲喝退。

公蠣一溜兒小跑,很快到了宣陽坊薛神醫的醫館。

醫館門口,那個曾假冒道士的中年胖子正在焦急地轉圈,一看到公蠣頓時喜笑顏開,道:“公子這邊請,師父等您好久。”領著公蠣直接到裏院上房,點頭哈腰道:“您坐,我這就叫師父來。”轉身退出。

門閂嘩啦一聲響,像是從外麵鎖上了,不過窗戶開著,公蠣便不以為然,小心翼翼地將枯骨花放在屋中的石幾上。

公蠣暗自嘀咕,這薛神醫真是太不講究了。好歹還是上房,卻布置得極為簡陋。屋裏未擺放桌椅,一個髒兮兮的石幾,周圍隨隨便便放了幾個破舊的陶瓷墩子做凳子。迎麵牆壁上是厚重的木頭擱架,擱架上放著一些大大小小的陶罐,一端牆壁上布滿了各種藥材匣子,一端拉著個粗布帳幔。屋裏藥材香味同黴味夾雜在一起,聞起來嗆人。

既無人來,公蠣隨手亂翻,拉開藥匣子扒拉了一番,見都是些尋常的草藥,部分已經發黴長蟲,心想這個薛神醫收拾藥材也不上心。

另一端的帳幔後,隱約聽到輕微的鼻息聲。公蠣走過去一看,後麵擺著兩張簡陋的帶輪小床,外麵的一張空著,裏麵一張兩個小女孩擠著睡在上麵。

真是,怎麽把自己帶到孩子休息的地方呢。還真把自己當病號了。

睡著的小女孩妞妞呢喃著叫“爹爹”,聲音輕軟,聽得公蠣父愛泛濫,見她倆身上蓋著的薄被滑下半邊,便走過去幫她們蓋好。

妞妞似乎正在做夢,長睫毛一動一動。幾天沒見,她更加消瘦,脖子纖細,下巴尖俏,原來的嬰兒肥已經全然不見。而旁邊那個,更是瘦得隻剩一把骨頭,如同大饑荒時的災民兒童。

公蠣心裏暗自嘀咕,薛神醫也不給她們調節腸胃,白白糟蹋了好食材。

妞妞似乎做了噩夢,用力扭動脖子,並將腦袋往女孩那邊拱去。女孩被擠得頭歪過一邊,露出左耳後方一顆豆大的瘊子,它紅豔欲滴,撐得皮膚呈半透明狀。公蠣再一留心,發現妞妞左耳後也有個痦子,不過不如女孩的那樣觸目驚心。

遠遠傳來一陣鼓聲,亥時到了。

薛神醫突然推門而入,道:“公子真守信用。”他今日穿了件花花綠綠的袍子,上麵繡著亂七八糟的鳥獸圖案,臉上也髒兮兮的,額頭嘴角都像抹了鍋底灰一樣。

要擱往日,公蠣早會有所警惕,但今日一想到木魁即將到手,被興奮衝昏了頭腦,邀功一般將包著枯骨花的包裹解開,道:“薛神醫您瞧,是不是這樣兒的?”眼巴巴地望著他抱著的檀木匣子。

薛神醫雙眼放光,道:“好!好!”打開匣子,往公蠣麵前一送。

一股清香撲鼻而來,公蠣軟軟地癱在了地上。

薛神醫咯咯地笑起來,他看著幹瘦,力氣卻極大,一把扯開帳幔,抱起公蠣放在了空著的小**。

公蠣意識清醒,但舌頭麻木渾身癱軟,除了眼珠子,其他地方一點都動不了。

薛神醫撲過去捧起那朵枯骨花,顫抖著雙手嗅了幾下,飛快折身回來,拿出一條繩子,三下五除二將公蠣捆在了**,轉至床頭,如同按摩一般,用細長手指一寸一寸撫摸他的腦袋。

上下左右,後腦耳後,薛神醫細細地摸了一遍,有時還用力按壓頭部穴位。公蠣無法反抗,隻有聽憑他折騰。

摸了良久,他失望地歎了口氣,轉身將門窗關好,然後用衣袖在石幾上用力地擦拭了幾把,找到石幾中間的一個酒盅大的洞,將枯骨花插了進去,然後繞著陶墩跳起了舞。

他的舞蹈動作大張大合,腳步用力,張牙舞爪,麵部也配合做出各種恐怖表情,十分詭異。同時嘴裏念念有詞,音調忽高忽低,一個詞兒也聽不懂。

或許隻有半炷香工夫,公蠣卻覺得極其漫長。他腦袋癢得鑽心,像有十幾隻螞蟻在裏麵爬,但具體哪裏癢又說不上來,加上手腳、身體不能動,難受至極。

薛神醫的舞蹈終於慢了下來,他紮了一個馬步,一邊閉著眼睛哼哼唧唧地唱,一邊渾身抖動如同篩糠,像跳大神一般。而公蠣已經被那種抓撓不得的癢折磨得快要瘋掉,隻有用力地眨眼、瞪眼,真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嗤”一聲輕嘯,像是有一股氣流衝出地麵。薛神醫大喜,停止了抖動和哼唱,抹了一把臉,從一個罐子中拿出一套工具來,有鑷子、銀刀、剪刀等,在公蠣床前站定,陰沉地看著他。

公蠣無暇顧及,仍然重複著眨眼的動作。薛神醫見了,咯咯笑道:“你到底還是有些本事,這麽難弄的枯骨花都被你弄了來。”

公蠣瞪著他。薛神醫嘴唇抖動,似乎非常開心:“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他用剪刀剪開了公蠣的衣服,用力按了按公蠣的肚皮。

公蠣自從修到人身,十分注意衣著,如今被一個凡人剪開衣褲觀看他的赤身**,頓時大怒,恨不得撲上去一口咬死他。

這麽一分神,腦袋的癢好像減輕了幾分。公蠣用足力道在舌頭上,終於發出了聲:“你……幹什麽?”

薛神醫一愣,咧嘴道:“嘿嘿,不錯,我真低估你了。”

公蠣舌頭打了一會兒結,終於說得流暢了:“你這人怎麽如此不講信譽?說好了交換木魁果,你把我綁起來做什麽?”

薛神醫陰惻惻一笑,用刀柄在公蠣的下腹部敲打。公蠣一個激靈,驚叫道:“你……你不會是要我的……我的……”

薛神醫擠著眼睛,極其猥瑣道:“放心,我要你的命根做什麽?不過,”他用刀尖比劃了下,“我借你的蛇膽一用。”

公蠣的臉瞬間刷白。這麽說,這個神秘的薛老五,早就看穿自己的真身了。

薛神醫看到他的驚懼,眉飛色舞道:“說實話,我遇到過的非人挺多,但如此輕而易舉被我捉住的,你是第一個。”

公蠣更加憤怒。他一向自詡聰明,被一個凡人這樣講,深感屈辱。

薛神醫更加興奮,湊到公蠣臉上,同他商量道:“要不,你恢複原形給我瞧瞧?你這樣化成人身,我不好找你的膽囊,萬一劃錯了位置,又要害你多受罪。”

公蠣“呸”一口濃痰唾在他臉上。薛神醫不驚不怒,反慌忙跑到石幾前,拿出一柄小鏡子,用木勺將濃痰細細地刮下來,抹到枯骨花上,回頭神神秘秘道:“看起來有些惡心,是吧?嘿嘿,這枯骨花,成長難,采摘更難。凡人手一碰即落,功效全無。我研究草藥種植多年,去年才想到這麽個辦法。你有沒聽過靈蛇草?”

公蠣閉上眼睛不理他。薛神醫毫不在意,道:“靈蛇草可治療蛇毒,比車前子、半枝蓮什麽的強千萬倍。但每一株靈蛇草旁邊,都有凶猛的野獸看守。我曾碰到過,有時是狼,有時是蛇,有時甚至隻是一隻大蜈蚣,我稱它們為守護獸。”

薛神醫又走過來按壓公蠣的肚子:“在采仙草時,常常受到這些守護獸的攻擊,而且它們相當勇猛,大有命在草在之勢,甚至臨死之前,也要一口將仙草咬掉。當然,若是遇到狼啊熊啊什麽的,我就隻好放棄。采了幾次,我發現,從守護獸嘴裏奪來的藥材,功效要遠遠好於我自己用手采來的。”

公蠣的頭又開始癢起來,忍不住哼了一聲。薛神醫今晚的話格外多些,繼續道:“我先還以為是采的時機不對,後來發現,原來守護獸的靈氣和唾液的功勞。”

公蠣明白了。薛神醫知道流雲飛渡裏有枯骨花,卻苦於無法采摘,碰巧遇到愛美如命的公蠣,又是個得道的靈蛇,遂以木魁果為誘餌,讓他去偷。

靈蛇銜花,保全了枯骨花的所有藥效。

公蠣又氣又恨,說不出話來。而薛神醫已經找準位置,正要下刀,睡在旁邊的小女孩突然嚶嚀一聲,翻動了一下。

薛神醫拍了拍腦袋,懊悔道:“對,血蚨要先采才行。蛇公子,你暫且多躺一會兒。”說著收拾了工具,走到裏麵小床前。

公蠣叫道:“是龍公子!”

薛神醫的小眼眯成了一條縫,似乎在嘲笑公蠣死到臨頭還惦記著這些無謂之事:“好好好,是龍公子。”

薛神醫俯身看著女孩耳後的血瘊子,道:“我同你雖然認識不久,但感覺一見如故。唉,你真像是我年輕時候。”

公蠣不屑哼了一聲。薛神醫小心地將女孩頭部擺向左側,道:“你不信?我年輕時就是這樣,整日裏渾渾噩噩,沒心沒肺,過一日算一天,隻要有飯吃有得玩,偶爾耍些小聰明,對任何事情從不上心。”

公蠣最討厭人家評判他的生活,道:“這有什麽不好?我覺得自在得很。”

薛神醫又點燃了一盞燈,放在床頭,光線頓時亮了許多:“你還年輕,現在這麽認為,等再老幾歲,隻怕就改變想法了。”

公蠣不耐煩道:“將來的事將來再說。”

薛神醫本來正對著小女孩耳後的血瘤查看,聽了這話,直起身來,定定地看了公蠣一眼,慢條斯理道:“這話我也曾說過的。你不在意,總有你周圍的人在意,他們會覺得你不出息、不長進,會在你的耳邊時不時提醒你應該上進,學文的要求個功名,不愛讀書的要學一門手藝,你最好能光宗耀祖,若是不能也該積極上進,不能得過且過,隻念叨得你覺得自己一無是處,同旁人格格不入。”

薛神醫說這些話時語調平和,眼神也沒了剛才的猥瑣尖利,像是兩個相熟的人拉家常一般。公蠣氣哼哼道:“我才不管。我愛怎麽生活,同他人有什麽相幹?”

薛神醫笑著搖了搖頭。公蠣腦子一轉,討好道:“既然你說我像年輕的你,說明我們還算有緣。木魁果我不要了,枯骨花白送你,放了我,行不行?”

薛神醫眼裏的陰冷瞬間浮現,拿起小刀狠狠朝女孩的胸口刺去,刀尖已經觸到她的皮膚,又生生地收住了,看著公蠣,嘿嘿地笑。

公蠣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正在斟酌如何同他套近乎,隻聽薛神醫道:“我以為你會大喝一聲住手。”

公蠣不情願道:“我說住手你就會住手了?”

薛神醫道:“不會。”

公蠣道:“那有什麽用?”

薛神醫道:“不,不是如此。你不會喝止我,是因為你沒有世俗的道德觀和是非觀,你隻關心自己,從不關心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人。她是死是活,同這房間的桌子板凳一樣,同你毫無關係。”

公蠣嗤之以鼻:“胡說八道!”但心裏卻有些沮喪,隱隱覺得自己確實如他說的自私。又聯想到醃肉之事,自己若及時出來承認,蘇青也不至於被王婆殺害。

薛神醫的小眼睛閃出一絲憐憫:“唉,明明這才是人的本性,偏偏有些衛道士,將滿口的仁義道德掛在嘴邊,仿佛你要是不按照他說的來,你就不配活在世上。”

公蠣摸不清薛神醫說這些話的含義,不敢接腔。

月光如水,傾瀉在床頭。公蠣眼往上翻,看到一輪圓月斜掛天幕。原來今日是七月十四。

薛神醫盯著窗台上的沙漏,自言自語道:“再有一刻便是子時,還是等子時采最好。”遲疑了下,放下手中的小刀。

公蠣知道這個薛神醫心冷麵苦,估計今晚自己是逃不脫一死了,索性不去想它,沒話找話道:“這兩個孩子,是不是寄養在你這裏看病的?”

薛神醫不置可否。

公蠣道:“你會這麽好心?”

薛神醫眼底透出一絲得意:“她們得了絕症,家裏無錢醫治,放我這裏好吃好喝供養著,不比在家等死強?”

公蠣覺得腦袋裏似乎有千百隻蟲子在咬噬,痛癢的幾乎昏過去。他打起精神,東拉西扯道:“你還養了什麽名貴藥材,說來聽聽。”

薛神醫一張小幹臉笑成了一朵花:“血蚨。”

公蠣忙表現出感興趣的樣子來:“血蚨是什麽?”薛神醫道:“血蚨就是她耳朵後的那個血瘤子。”

公蠣信口道:“原來身上的腫瘤膿包還有這麽高端的名字。”

薛神醫又笑了。他今晚不僅話多,看起來也和善許多:“虧你還是得道的,腦袋愚鈍得很。”

公蠣不服道:“我隻是懶得想……”

薛神醫咯咯地笑道:“那我就告訴你,她們,就是培養血蚨的宿主。”

公蠣又開始拚命眨眼,竭力不讓自己失去意識:“你收留她們……就是為了養血蚨……”

薛神醫俯身看著他,帶著一絲殘忍的笑意:“你還是比我強些,至少求生的欲望強烈。”

薛神醫的臉帶著重影在他的眼前晃動,公蠣喘著氣道:“當然當然,我好歹躍過一次龍門……”

薛神醫吧嗒著嘴巴,嘖嘖有聲:“可惜了,我還是研究得不透,白白給你喝了一碗我的七珍蚨卵肉羹,要是這個血蚨長在你頭上,功效可就強大了。”

公蠣的意識漸漸模糊,並未聽到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