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蛟龍索(一)

天色已晚,宵禁開始,公蠣抱著胖頭走了小半個城,竟然沒有宵禁的官兵來製止。

公蠣將胖頭放在忘塵閣門口的梧桐樹下,粗暴地推開小妖:“這是我們男人之間的事情,你回避一下。”

小妖淚眼婆娑,看向畢岸。畢岸點點頭,小妖掩麵而去。

公蠣拱起身子,煙霧藍色的眼睛亮得像兩顆寶石。夜色中,他的臉在人臉和蛇麵之間變幻著,長長的分叉的舌頭發出嘶嘶的聲音。

畢岸站在他身後,抬了一下手,似要製止,卻忍住了。

沙沙,沙沙。對麵綠籬抖動了一下,探出一個扁平的小腦袋來,接著是牆根,樹上,石頭縫隙,十幾條黃的、綠的小蛇,扭動著在公蠣麵前圍成一個圓圈。一條小白蛇驚慌失措地從梧桐樹下垂下,跌落在公蠣腳前。

螭吻珮在閃光,公蠣手臂上的鱗甲在摩擦。小蛇們低下頭。公蠣看著小白蛇,噝噝道:“你出來,其他後退。”

小蛇潮水一般,退後半丈,七八條尋常的小黃花錦蛇因為嚴重驚嚇而僵硬假死。

公蠣徒然生出一種傲視天下的感覺,用尖利的腳趾甲挑起那幾條黃花錦,遠遠地拋了出去。小白蛇慢慢蠕動,爬在公蠣的腳麵上。

公蠣撕下胖頭的一縷血衣丟給小白蛇,冷酷道:“我要找今天同胖頭接觸過的人。明天早上給我回話。”

小白蛇叼著血衣慢慢退下,鑽入牆縫之中不見了,其他的小蛇也四散離去。

公蠣和畢岸一言不發,守著胖頭整整一夜,直到第二天淩晨,那條小白蛇出現在公蠣的窗欞上。

公蠣伸出手去,小白蛇遲疑了一下,慢慢遊過來,盤在他的手臂上,像是給公蠣帶上了一個白玉鐲子。

公蠣活動著手腳,鋼甲一般的利爪若隱若現。沉默了一夜的畢岸終於開口,道:“你能夠控製自己的力量嗎?”

公蠣猛地扭回頭去,表情猙獰:“你想試試嗎?”

畢岸直視著他:“外麵都是些手無寸鐵的凡人。”公蠣冷笑道:“胖頭呢?昨晚他被殺時,有人憐惜他是手無寸鐵的凡人嗎?”

畢岸將手放在公蠣的肩上,眼神黯淡下去:“你和胖頭,都是我的兄弟,我和你一樣難過。隻是以我一人之力,難免顧此失彼,珠兒、胖頭事件,皆是如此。我需要你的幫助。”

公蠣欲要掙脫,心底又驟然泛起了那種奇怪的感覺,仿佛自己與畢岸也曾如胖頭那般親密。

公蠣怔怔地看著他,良久才道:“古書我已經看完了,隻剩下些難懂的,以後慢慢琢磨。這些日子,我跟你去查案。”

畢岸眼底的擔憂終於淡了些,道:“好。走吧。”

天色未白,街上行人甚少。公蠣在小白蛇的指引下,很快來到了馬夫家,見阿隼已經在門口守著,有些意外。

原來昨晚公蠣指使小白蛇尋找之時,阿隼也在連夜查找此人。

阿隼並不多言,上前施了一禮,簡短道:“在屋內。”

畢岸道:“有無可疑人等?”

阿隼搖頭道:“沒有。已守了大半夜,隻怕不會來了。”原來阿隼昨晚一回來便找到了這個車夫,這讓公蠣覺得自己利用小白蛇尋人有些畫蛇添足。

小白蛇害怕阿隼,鑽入公蠣的衣袖之中。公蠣血往頭上湧,一腳踹開了院門,憑著直覺闖入其中一個房間,抓起熟睡的人吼道:“說,昨天誰指使你將馬車趕入桃林舊宅?”

正是昨天那個老實巴交的馬車夫。他雙眼通紅,也是熬了一夜未睡的。看到公蠣,一口氣叫道:“公子饒命!他給了我一塊香料,讓我放在馬車裏,事情辦好便給我一錠金子,昨晚的金子還沒給呢,我差點死在澗河裏……”

公蠣冷笑了一聲,手上稍一用力。馬車夫雙眼爆出,呃呃怪叫,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畢岸喝道:“公蠣!”

公蠣將馬車夫重重丟在地上,陰森森道:“他是誰?”

馬車夫翻著白眼,搗頭如蒜:“我不認識他……沒有特征……很普通……”

公蠣嗅到胖頭殘餘的氣味,仰天一聲狂叫,一腳踩在那人的肚皮上,尖利的長指甲刺穿溫熱的軀體,如同踩在一塊豆腐上。

周圍的一切都在旋轉,滿身鮮血的胖頭,不人不鬼的珠兒,隻剩下骨架的阿意,還有額頭一個大血洞的冉老爺,遠遠地看著公蠣如同魔鬼一般。

公蠣軟綿綿地癱倒在了血泊之中。

忘塵閣內,公蠣依舊昏迷。畢岸退出,回到自己房間,靜靜坐著。

阿隼悄無聲息地進來,滿目擔憂地看著畢岸。

畢岸臉色蒼白,用力平複氣息:“我沒事。”

阿隼道:“龍掌櫃他……”

畢岸道:“他越來越強了,隻是還不能完全控製自己。不過或許這兩天便能有所突破,三屬分化。”

阿隼眼睛一亮:“三屬?”

畢岸點點頭,眉間憂色更重:“人屬,蛇屬,螭屬。三屬分化,各成一體。”

阿隼愣了半晌,啞然道:“……還真是他。不過,”他有些急躁道:“我說的是……他何時才能明白自己到底是誰!”他急得跺腳:“不懂他是故意裝傻,還是真這麽傻,事情已經到了如此境地,他竟然還是蠢得像個孩子!要不告訴他關於江源的事情?”

畢岸道:“不用,這時候說了,他不會相信的。”

阿隼急道:“那阿意呢?阿意根本就是個不存在的人物,他卻念念不忘……”

畢岸搖搖頭,艱難道:“如今說為時尚早,還是等他自己發現。”他的太陽穴突突地跳了起來,額頭的血管爆起,但他隻是輕微皺了下眉。

阿隼臉色大變,道:“您身上的鬼麵蘚?”

畢岸平靜了一陣,這才道:“沒事。”除去上衣,正心口位置,一個拳頭大的鬼麵蘚黑中泛紅,如同文上去的一般。

畢岸拿出銀針,找準位置一針下去,稍稍一擠壓,一股黑血流了出來,阿隼連忙用一個水盅接著。

足足擠出三滿盅黑血,鬼麵蘚的顏色稍微淡了一些。畢岸穿上衣服,表情輕鬆許多。

阿隼依然憂心忡忡,道:“發作的越來越頻繁了。”他扭頭朝公蠣的房間看了一眼,道:“奇怪,為何他的反而沒事呢?”

畢岸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苦笑:“蛇婆牙壓製了鬼麵蘚,血珍珠又製約了蛇婆牙,所以表麵看來無事,卻不知會朝哪個方向發展。”

兩人陷入沉思。

阿隼忽然抬起頭來,道:“關於二龍治水的傳言……您怎麽看?”他的手心裏,攥著一張皺巴巴的灶王畫像,已被汗水浸濕。

畢岸若無其事道:“我會盡力一試,希望能夠‘一龍治水’,便不用勞煩公蠣。”

阿隼躊躇良久,欲言又止。

畢岸道:“怎麽?”

阿隼忽然有些沮喪,低聲道:“公子,冒這麽大的險值得嗎?管他一龍治水還是二龍治水,大不了我們離開洛陽……”

畢岸嚴厲地看了一眼,道:“別人說這種話可以,你怎麽也說出這種話?”阿隼麵皮紅脹,羞愧不已。

畢岸道:“還有不到兩個月時間,我會查個水落石出的。”

阿隼道:“今日襲擊胖頭的,您看會是誰?”胖頭遇害,對於阿隼來說,除了傷心,還有深深的屈辱感。

畢岸低聲道:“不是巫教,而是那股不知名的勢力。”

阿隼心有餘悸道:“若是巫教,隻怕蘇姑娘今天也……那會不會是狐族呢?”

畢岸道:“江源若是想要那個人骨哨,正麵問公蠣討要即可,沒必要殺了胖頭。”

阿隼焦慮道:“還是有諸多疑點解釋不清。”

畢岸道:“烏血症的療法,木赤霄的秘密,巫教的目的,還有那股不知名的勢力,全都指向了洛陽底下的金蟾陣。”

阿隼道:“可惜憑我們幾個,力量微薄,公蠣又懵懂,隻怕情況會越來越糟。怎麽辦?”

畢岸沉吟道:“如今杜門、開門已經啟動,必須進入金蟾陣內部才可能阻止金蟾完全蘇醒。”他躊躇良久,來回踱了好幾步,道:“要進入地下,隻怕得將整個洛陽有名的術士召集在一起才行。你先暗中聯絡一下這幾個人。第一個,城西郊飲馬莊的郭袋。”

阿隼質疑道:“就那個胖得像個矮冬瓜的混混?我見過幾次,大嗓門,滿口髒話。”

畢岸擺手道:“人不可貌相,他為人還是很仗義的。”

畢岸道:“第二個,白馬寺圓因法師。”

阿隼道:“這個我知道,人稱胖頭陀,笑眯眯的,像個彌勒佛。”

畢岸道:“第三個,香山道觀的雲道長。”

阿隼臉皺了起來,有些孩子氣地道:“最怕同這個老道打交道,擺著一張臭臉,一說話不是翻白眼就是用鼻子哼,說話時淨看他鼻孔了!”

畢岸忍不住笑了下,道:“有本事的,都有些脾氣。”

阿隼反駁道:“才不是,明道長本事那麽大,還不是和和氣氣的?這些人就是那種本事不大架子不小的。”

畢岸遲疑道:“若有明道長出麵……”

阿隼喜形於色,道:“明道長為人和善,人脈又廣,嘿嘿,這樣我們便省力了。我這兩日便去找機會拜會下明道長。”

畢岸道:“好,兩手準備。明道長要拜訪,其他的人也要探尋。除了郭袋、圓因法師和雲道長,還有幾個,你也留意一下。一個是邙嶺小王莊的獵戶王大有,臉上有道被狼抓傷的疤;一個是原住在城東的鬼花婆婆……”想了想,又道:“鬼花婆婆年事已高,也已改名換姓隱居多年,算了,不用勞煩她。”

阿隼吃驚道:“鬼花婆婆還活著嗎?”

鬼花婆婆二十年前是城東有名的女先兒,不過這麽多年不見出山,人們早已淡忘了。

畢岸似乎不想多提,擺手道:“算了算了,我隻是有所懷疑,不過既然鬼花婆婆不願人知,也不好勉強。還有一個,是定鼎門外鐵利莊的鐵鍾。”

“鐵鍾?”阿隼愈加困惑:“那個冷冰冰的老鐵匠嗎?我上月還去他那裏定了幾把巡邏用的腰刀。”

畢岸點頭道:“正是他。比起那幾個來,他更難對付,軟硬不吃,也不愛與人交往,隻做自己的生意。而且我聽說他前幾天已經收拾細軟,將家族婦孺送去了長安。”

阿隼罵道:“這個老狐狸!他顯然已經嗅到了洛陽的不安。”又問:“找到這些人,我該怎麽說?”

畢岸道:“你扮作普通買家或香客,將金蟾陣啟動可能帶來的後果告訴他們,不用多提巫教,但可以有意無意提到明道長想邀請他們出山,他們有心的,自然會去找明道長商議。這樣他們在明,我們在暗,一同對付巫教,有一半的勝算。”

阿隼笑了,道:“懂了。”又問:“那您要不要去拜會一下明道長?”

畢岸躊躇了一下,道:“原本我也是想去拜會的,可是近來一些事情太過詭異,我想我還是在暗處為好。”

阿隼道:“好。我這就去辦。”轉身要走,又被畢岸叫住:“老鐵匠鐵鍾那裏,不得用強,他估計不會搭理你,你隻管做個話癆,把話傳給他便可。到了七月十四……”他忽然頓住不說,低頭思忖了一陣,歎道:“到時再說吧。”

阿隼忽然又想起一個問題,道:“孟瑤怎麽辦?”

畢岸拿出一個青銅鈴鐺:“暫時還沒有其他辦法。你將這個想辦法給孟瑤戴上。”他站起身來,“我去看看蘇姑娘。”走了幾步,又回頭道:“阿隼,布置完這些,你找個由頭,同高陽、王進出個公差,去趟長安吧。”

阿隼一愣,道:“不,不,公子……”

畢岸雙眼寒光一閃。

阿隼咧開嘴,無聲哭了起來。

胖頭的意外,並沒有在敦厚坊引起多大漣漪。人們該忙的忙,該笑的笑,除了有人來當東西時偶爾提起那個善良敦厚的胖夥計發出幾聲嘖嘖的惋惜,再也沒有人提起胖頭了。

李婆婆對公蠣很是不滿,在她看來,公蠣太過薄情寡義,胖頭離去,他至少應該悲痛一點,哪怕裝也應該裝一下,誰知他該吃吃,該喝喝,照樣每日吆三喝四,傻瓜一樣對著花草自說自話。不到三日,公蠣薄情寡義的名聲便傳遍了敦厚坊,連帶畢岸也受了影響,原來想把女兒許配給忘塵閣的人家,很快改了主意,見了公蠣恨不得繞著走,再從背後啐上一口。

胖頭的骨灰壇子,就擺放在公蠣的床頭。那日阿隼給胖頭買了上好的金絲楠木棺材,畢岸給胖頭做了精致的湖藍府綢袍服,汪三財老淚縱橫,哭得山羊胡子一抖一抖的,給胖頭折了一大筐的金銀元寶。汪三財說,要入土為安、入土為安,可是公蠣覺得,要讓胖頭躺在漆黑的棺材裏任那些蟲豸撕咬吞噬,是萬萬不行的。

胖頭是自己的跟班,當然得跟在一巴掌打得著的地方,怎麽能離得那麽遠呢。

公蠣白天生活照舊,晚上便靜靜地坐著,抱著胖頭的骨灰壇子。小妖若是有空,便會過來陪著公蠣坐著,什麽也不說,或者拿了針線,在他身邊默默地做活計。

後來便傳出閑話,說小妖小小年紀舉止不端,夜夜往公蠣房裏跑。小妖跳著腳,拿著菜刀衝出去,將李婆婆和幾個嚼閑話的婦人趕得四散逃竄,並從街頭罵到結尾,連李婆婆家茶館的招牌都給劈了。從此小妖便也出了名,人人都知道流雲飛渡除了蘇媚不好惹,還有個不要命的小潑皮羅小妖。

調查殺死胖頭凶手的行動並未停止,馬車夫死了,公蠣又在小白蛇的指引下來到一處窩棚,但窩棚卻是空的,並沒有人。他用盡所能,明察暗訪好幾天,也未能打聽出有什麽可疑的人曾在窩棚出逗留。而那輛已經支離破碎的馬車上,被抹得幹幹淨淨,沒有留下任何有用的痕跡。

公蠣終於不再埋怨畢岸。他這是第一次主動參與調查巫教,不得不承認,巫教的網絡已經遍及洛陽城,無所不在;而且他們殺人於無形,不讓人抓到任何的把柄,難怪一向冷靜多謀的畢岸也無奈地稱“自顧不暇”,並非畢岸阿隼不努力,而是分身乏術。

夜深人靜的時候,公蠣睜著眼睡不著,隻能翻來覆去地讀那些難懂的書籍。他將所有認得的不認得的一股腦兒死記硬背下來,再慢慢講給胖頭聽。畢岸有時深夜回來,也會陪著公蠣坐著,但兩人什麽話也不說。

七日過後,敦厚坊一切如舊,除了汪三財偶爾抱怨人手不足,人們已經忘了那個叫胖頭的家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