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這個年節是沫兒有生以來過的最舒服的春節。不用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不用在凍瘡的**下皮開肉綻,也不用惦記這吃了這頓沒那頓,聞著別人家的飯菜香味流口水。除了初一這天因為給寶兒做同心露而忙活了一個下午,初二到初七,對沫兒和文清來說,每天都是節日。帶著兔耳朵帽子,在街上買一串糖葫蘆,買一盒摔炮,偷偷趁婉娘不注意猛地摔在她麵前炸出一聲響兒來,把她嚇一跳;去洛河灘撿冰棱,挑自己能拿得動的最大的冰塊,用麥秸對準一個地方吹,吹出一個洞來用細繩穿了,用竹竿挑著,得意洋洋地走在街上,吸引無數個小子丫頭的目光;或者圍在廚房,暖洋洋地烤著火,看著黃三做各種各樣好吃的,偶爾饞蟲上來,不洗手便去捏肉吃……

沫兒還同以前一樣,伶牙俐齒,牙尖嘴利,不肯在嘴上吃一點虧,特別在婉娘麵前,完全就是個“趕著不走打著倒退”的小強驢。但同以前不一樣的是,其中的猜忌和不滿已經消失,鬥嘴變成了一種習慣,一種樂趣。有時沫兒會產生一種特別的感覺,仿佛婉娘就是自己的娘。可是這種感覺總是轉瞬即逝,因為婉娘對他,絕不是慈愛和溫和,而總是帶著一種好玩的表情,仿佛他是一隻逃不掉的小老鼠,而她則是躲在牆角處偷笑的老貓。沫兒會因此覺得很沮喪,甚至故意在婉娘麵前表現得又貪吃又計較,企圖激怒她。可她對他的各種小心思看得極透,他越怒,她就覺得越好玩。

對於文清,沫兒覺得他有時笨笨的會讓人光火,但他淳厚善良,待人寬厚,這一點卻是自己不能比的。

同沫兒的敏感尖銳不同,文清本性質樸,心思單一,因為簡單而幸福。在得知爹娘不得善終的消息之後,文清極為難過,但在為爹娘痛惜之餘,他馬上想到的是婉娘和黃三對他的付出,爹娘已經不在,他不能因此頹廢哭泣,讓婉娘和三哥再為他擔憂。他愛婉娘,愛黃三,愛沫兒,如同愛自己的家人一般。不,他們就是自己的家人。

其實在沫兒來聞香榭之前,文清的生活十分平靜,甚至說是一潭死水也不為過。婉娘並不是一個善於帶孩子的人,特別對於文清這種需要大人淳淳誘導的孩子。每日裏,除了學做香粉,文清就獨自一人發呆,乖乖地聽話,規規矩矩地做事,從不逾矩。可是沫兒來了,沫兒的活潑調皮讓整個聞香榭都靈動了起來,文清麵前猶如突然打開了一扇窗,看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沫兒的撒潑打滾,貪吃貪玩,與婉娘鬥嘴,對自己發脾氣,都令文清感到新奇。在沫兒的帶動下,他玩泥巴,抓蜻蜓,翻跟頭,作弄人,從未表現的孩子氣也被帶動了起來。他羨慕沫兒的聰明伶俐,但不嫉妒他,而是像愛護弟弟一樣地愛護他。

兩個孩子就這樣成長著,不同的性格,不同的心理,但相互影響,相互扶持。未來的路還有很長,將來會怎樣,誰知道呢?

初七吃過早飯,婉娘換了衣衫,連聲叫文清套車。這幾日文清和沫兒已經催問過多次,惦記著給寶兒送同心露去,婉娘總說不急。一聽套車,正在後麵池塘敲冰淩的兩人顛兒顛兒地跑了出來。

沫兒拿了同心露,興衝衝道:“我今天一定要在祥雲客棧裏吃頓飯——反正柳公子有錢。得把我的半兩銀子吃回來才算。”

婉娘悠然道:“今日不去祥雲客棧。”

沫兒驚道:“還不趕緊給寶兒送去?再耽誤下去,還不知道發生什麽事兒。”

婉娘對文清道:“去宜人坊。”

宜人坊位於定鼎門附近,與北市祥雲客棧相距甚遠。今日初七,街道兩旁的大多店鋪已經恢複營業,門口披紅掛綠,鮮紅的對聯和門上翠綠的柏枝尚在,新年的喜氣絲毫不減。本來嘛,正月十五的元宵節未過,年才算過了一半。

今年天旱,入冬至今僅下了兩場雪。天氣陰沉,天空低得仿佛夠著屋簷,一絲風兒也沒有,卻感到刺骨的寒意。

沫兒籠著手,學著文清吆喝馬兒,一會兒工夫就到了宜人坊。婉娘道:“文清,將馬車寄存在旁邊這家客棧。沫兒你進來。”

沫兒隻道婉娘怕自己冷,連忙道:“我不冷。”話音未落,前方拐彎處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五短身材,團團的圓臉,卻是老木。

沫兒連忙縮進車裏。那人扭頭四處看了看,轉身走進旁邊一條巷子。

沫兒埋怨道:“我當是誰呢,原來是老木。怕他做什麽?”

婉娘放下轎簾,道:“跟去看一下。”這裏離原來的薛家舊園本不太遠,碰上老木也不是什麽奇事,沫兒覺得婉娘有些小題大做,撅著嘴巴跟在老木身後。

這條巷子並不窄,隻是前方被圈成了園子,巷子隻通了一半,成了個死胡同。老木鬼鬼祟祟地往前走,到了前麵空地兩棵高大的梧桐樹旁停住,探頭探腦地看了看,啪啪地拍打著旁邊一個角門,壓低聲音叫:“老大!老大!”門閃開一條縫,老木一溜煙兒地跑了進去。

沫兒跟過去一看,這裏竟然是個坊市的後門,傳來一股濃濃的草藥味道,門框上方一個小牌匾上書“藥園”。藥園沫兒是去過的,曾和文清一起在這裏買過幾種草藥,隻是一直走的正門。

角門虛掩,連著門廊。沫兒湊近了看,兩側的多家藥房大門緊閉,空****的甬路,連個鬼影子也沒有,無趣得很,繞了幾圈便回去了。

婉娘和文清站在一處賣風箏的檔口,見沫兒回來,隨便買了兩個風箏朝前走去。沫兒氣喘籲籲地追上去,道:“老木不過是找人罷了。沒什麽事。”

婉娘道:“他找誰?”

沫兒道:“找他們老大……”一句未了,突然一驚,不禁懊喪。低頭想了片刻,遺憾道:“早知道……我直接上去和他搭訕,說不定幾句話就套出來了。”

婉娘笑著道:“走吧。”

前麵便是藥園的正門。迎麵一個高大的龍盤祥雲牌坊,上麵鑲嵌著一塊古典大氣的漢白玉牌匾。藥園今日尚未開市,門口一片冷清,隻有稀稀疏疏的幾個人,匆匆忙忙地提著藥包走過。

藥園原本是為皇家提供生鮮藥材、加工炮製藥料及培育醫藥生而設置,自隋時就有,後大唐沿襲舊製,隻是藥園的範圍漸漸擴大,在藥園內開辟一處院落,醫師可申請對外坐診看病,俗稱藥園診療院,便是此處。

往裏走了百十步,才看見幾家開市的堂口,一個門口懸掛了旗幟上書“濟世堂”,一個門上的牌匾寫著“百草堂”,還有一個直接寫“胡氏醫館”。幾個身著醫園生服裝的年輕人斜靠著門,百無聊賴地遠遠聊天,老醫師卻不見一個。

婉娘眼珠一轉,推沫兒道:“你的胸口疼不疼?”

沫兒一梗脖子正要犯強,見婉娘一臉狡黠,頓時明白,“啊”一聲大叫,朝文清身上倒去。

婉娘連忙扶住,哭喊道:“你怎麽了?”沫兒手捶著胸口,雙眉緊皺,嘴巴微張,似乎透不過氣來。文清驚得不知如何是好,抱住沫兒又搖又晃,大叫“快來人哪!”

幾個醫園生圍了過來,探頭觀看。婉娘抬起頭,急道:“請醫生救人。”

一個瘦少年躊躇道:“胸口疼?是心悸症麽?”旁邊一個敦實少年道:“不過看臉色、嘴唇都還正常。你家師父在不?”瘦少年道:“他回老家過年,要明日才能回來呢。”

文清見連婉娘都淚眼蒙矓束手無策,不由得心中大駭,心想沫兒定是撞了邪,早知道剛才應該自己去跟蹤老木,一邊撫著沫兒的後背,一邊哀求道:“請幾位醫生大人施救。”

敦實少年遲疑道:“我們幾個都是剛入學的醫生,隻負責賣藥,尚不能給人診治。”

婉娘將手放下沫兒鼻子下試了一下,放聲哭道:“弟弟啊,可憐你心悸症好多年,好不容易聽說藥園裏有位高人能夠治療心悸症,沒想到還沒找到高人,你就……”哭得極為悲切。

另一個圓臉少年老成些,皺了皺眉,搓手道:“我來試試。”伸手掐住沫兒的人中。這少年用力極大,疼得沫兒的眼淚都流下來了,卻一動不敢動。

圓臉少年見掐人中無用,便拉了沫兒的手,像模像樣地把脈。沫兒一見要穿幫,趕緊手腳亂舞,讓圓臉少年無法靠近。

圓臉少年無奈,後退了一步道:“我家師父也不在。”

婉娘擦了一把淚,哀求道:“聽說藥園新來了一位高人,專治心悸症的,今日可在?”

圓臉少年道:“沒聽說過。不過我家師父治療這個也是很可以的,可惜今天有事。”

敦實少年抱歉道:“不如你們趕緊帶他往前麵看看,哪家有醫師坐館。”

沫兒無奈,隻好裝作幽幽轉醒,輕咳了幾聲,無精打采地靠這文清身上。文清已經發覺沫兒和婉娘在演戲,也可憐巴巴道:“幾位哥哥,這裏哪家專治心悸症的?”

正說著又來了幾個人,進了百草堂和濟世堂買藥,敦實少年和圓臉少年連忙過去招呼,剩下那個瘦少年看著沫兒欲言又止。

婉娘抓了幾十文錢,道:“這位小哥,若知道煩請告訴一聲。”

瘦少年看起來年齡尚幼,吸了幾下鼻涕,遲疑道:“我師父……說那人是江湖術士,騙人的。”並不伸手接婉娘的錢。

婉娘強將銀錢塞到少年手中,急道:“哪怕他是騙人,我們也想試試。”

瘦少年隨手指了一下前麵,道:“就在前麵過去兩個路口的拐角出,剛開的,沒掛牌匾的那家。”將手中的銀錢重新丟回來,扭身跑了。

婉娘讚道:“好孩子。”拉起沫兒,拍打了他身上的塵土,低聲道:“到了前麵不要輕舉妄動。看看再說。”

沫兒捂著胸口蹣跚著離開,直到剛才那三家醫館都看不到,才摸著人中吸著冷氣道:“掐破了皮了!”

文清佩服道:“沫兒真厲害,演什麽像什麽。”

婉娘掩口笑道:“小騙子一個。”

沫兒翻白眼道:“大騙子一個。”

走過了兩個路口,文清擔心道:“婉娘,寶兒的心悸症真的是在這裏治好的?我們別找錯了人。”

婉娘也不答話,繞著拐角處一個小堂口看了又看。這家堂口不大,也就一間,比起其他堂口動輒三間臨街門麵顯得寒酸了許多。且門上未掛牌匾,像是剛開始開堂坐診,尚未來得及起好名字。

門並未栓死,開了一條縫。婉娘和文清在一旁放風,遠遠地裝作欣賞旁邊一家醫館牌匾上的字。沫兒湊上去,從門縫往裏看。左邊擺放著櫃台,裏麵一溜抽屜上寫著各種各樣的藥名,右邊一個小門,掛著個青布簾子。

沫兒皺著鼻子聞了又聞,正要說話,隻見裏麵的布簾一動,似乎有人要出來,連忙跳開。

過了半晌,也不見有何動靜。沫兒心道,這樣能看到些什麽?還不如冒險進去一探。也不和婉娘商量,自己皺巴著臉,將鼻子眼睛都擠在一起,捧著胸口上前拍了拍門,結結巴巴叫道:“醫……醫師!俺心口疼咧……”

一句話未了,婉娘擰著耳朵將他拎到了後牆處,低聲訓斥道:“剛才不是說好不許輕舉妄動的?”

沫兒揉著熱辣辣的耳朵,怒道:“我最討厭別人擰我耳朵!不進去看看,豈不是白來了?”

婉娘擺手叫旁邊防風的文清,悠然道:“我已經看明白了,走吧。”

走出藥園,文清趕了車,徑直去了祥雲客棧。沫兒對祥雲客棧尚懷恨在心,但一想到可以見到寶兒,而且有很多好東西吃,便高興起來。

今日沫兒有了經驗,進入客棧時堅決不使用任何東西,那些小二態度倒也不錯,愣是保持著一張笑臉。柳中平已經在賬房處有過交代,三人輕車熟路,很快便見到了寶兒。

剛巧柳中平有事外出,僅寶兒和乳娘在房間裏玩耍。寶兒一見婉娘,便飛撲過來,抱著婉娘又笑又親。七八日未見,寶兒氣色如常,看起來比以前更好些。

沫兒盯著寶兒看了半晌,趁寶兒去取玩具,拉拉婉娘衣袖悄聲道:“寶兒真的好了?”

文清見說,欣喜道:“太好了!”

沫兒疑惑地看了一眼文清,嘀咕道:“莫非那個醫師果真治得了心悸症?”

婉娘笑而不答。寶兒抱著一隻栩栩如生的絨布小貓叫道:“姨姨,你看我的小花貓!”婉娘將寶兒抱了起來,朝沫兒微一點頭,隨意道:“你再看看。”

祥雲客棧的房間極大,正中部分擺放著桌子椅子,旁邊是爐火,牆壁上掛著書畫和玉器擺件等;一端用雕刻精致的藤架隔開,後麵是臥室,隱約可看到一張紅木雕花轎式大床。

沫兒隨意走到地上的玩具旁邊,一不小心,將一個金線蹴鞠直直地踢了過去。蹴鞠穿過藤架底部,進入了床底。

沫兒嘴裏道:“哎呀,不好意思。”連忙跑進去,趴在地上去撿。起身時順手將**掛著的銀紅色帳幔一撩,**整齊地疊著兩個軟緞錦被,並無異樣。房間裏也沒有任何讓人不安的東西或者異常的氣味。

沫兒放了心,拿了蹴鞠轉身要走,卻見左邊窗台處放了一小盆花草,綠中泛紅,樣子柔弱,不禁心裏一驚,高聲叫道:“寶兒,這是你種的?”

寶兒跑過來道:“不是,我來的時候就有的。”沫兒湊近了又看又聞。婉娘來牽了寶兒的手笑道:“瞧你這個哥哥,狗鼻子一樣的。”

不過是一株尋常花草,沫兒鬆了一口氣。自從聽說關於香木的故事,無論看什麽花草都擔心它異變。

小二送來了一盤糖炒栗子和一些點心,沫兒丟了金線蹴鞠,拈起一塊蛋卷正要放進嘴巴,隻聽乳娘尖聲叫道:“小姐!你怎麽了!”回頭一看,寶兒嘴唇青紫,小臉通紅,兩手緊緊地撕扯喉嚨,呼吸十分急促。

乳娘手足無措,繞著寶兒不住大聲哭喊。婉娘皺眉道:“不要嚇著孩子了。”抱著寶兒,輕撫著寶兒的胸口,柔聲道:“乖寶兒,不要緊,姨姨在呢。”

寶兒看了婉娘一眼,擠出一個笑容,道:“姨姨,我難受……”

婉娘微笑道:“你看這是什麽?”手裏一個白色東西一晃,寶兒注意力被吸引,打起精神道:“什麽?”

婉娘伸開手掌,裏麵是一個一寸來高的白色抓髻娃娃玉瓶,圓臉彎眉,十分可愛。寶兒猛吸了幾口氣,高興道:“真漂亮!”一口氣上不來,眼睛翻了翻又閉上了。

文清和沫兒都吃了一驚,乳娘在旁邊淚花花地看著。婉娘打開玉瓶,倒出裏麵的花露,飛快地點在寶兒的眉心。寶兒睜開眼睛,有氣無力道:“姨姨,這是什麽?涼涼的,真舒服。”

婉娘輕柔一笑,俯身親了親寶兒的小臉,道:“寶兒,爹爹平時是帶你去哪裏看病的?還記得嗎?”

寶兒的呼吸慢慢平緩,軟綿綿地躺在婉娘的懷裏,奶聲奶氣道:“當然啦,上麵的字寶兒可是認得的。”

沫兒讚道:“寶兒真棒!是什麽字?”

寶兒休息了一下,得意道:“藥——園——”

沫兒看看婉娘,道:“寶兒,哥哥背你好不好?我們去藥園。”

乳娘在旁邊見寶兒無事了,剛鬆了一口氣,一聽沫兒這樣說,又緊張道:“這位公子,我家老爺交代了,寶兒小姐哪裏都不能去,必須待在這個房間裏。”

沫兒頓時起疑,好奇道:“為什麽?”

乳娘道:“老爺反複交代了,具體原因卻沒說。”

婉娘笑道:“別是擔心小姐外出著涼罷?你放心,我照顧得好她。”

乳娘躊躇良久,道:“不行,小姐是老爺的**,我可不能冒這個險。”

沫兒心念一動,追問道:“柳公子天天都出去嗎?”

乳娘道:“說是幫小姐問醫了,不知道去了哪裏。”歎了一聲,補充道:“這幾日小姐越來越好,公子出去的時間也越來越長。可是公子每次回來,看起來都不太好。”乳娘是柳老夫人的丫頭,對柳公子如同親生兒子一般。見柳中平這幾日心力交瘁,很是心疼。

沫兒正要再問,婉娘卻突然道:“好吧,那就麻煩您再打些熱水來,我給寶兒小姐洗把臉。”

乳娘不放心地看了看依偎在婉娘懷裏的寶兒,轉身出去打水。婉娘悄聲道:“寶兒,我們和娘娘捉個迷藏,好不好?”

寶兒微微睜開眼睛,長睫毛一動,漾起一個笑容。

三人會心一笑,文清背起寶兒就走,沫兒拿起衣架的棉袍,婉娘拿了寶兒的兔耳朵帽子,尾隨而去。

出了門,文清趕車直奔藥園。到了那家堂口,沫兒跳下車闖了進去,婉娘抱著寶兒,撩開青布簾子,四人走進後院。

這個後院就處於藥園的後門旁邊,三間帶有回廊的抱廈,房門緊閉,圍著一個方形天井。一端回廊下放著搗藥的石臼和器具,另一端放了些未經炮製的生藥材。天井正中,種著一叢冬籬藤,通體翠綠,長勢喜人。

沫兒叫道:“請問有人嗎?”

一連叫了多聲,也無人回應。婉娘將寶兒遞給文清,自己走到天井,欣喜道:“這冬籬長得倒旺盛,沫兒,你去車上取花囊來,我采些新生的葉片,回去做眉黛正好用。”

沫兒嘟囔道:“占便宜也分個時候吧。”婉娘催促道:“快去,培育得這麽好的冬籬可不多見呢。”

餘音未了,隻聽一聲低沉的聲音喝道:“住手!”左邊一間房門打開,一個黑臉男子隱在門後,看不清五官,冷冰冰道:“你們做什麽?”

婉娘粲然一笑,行禮道:“啊呀,莫非你就是醫師?”

黑臉男子哼了一聲。婉娘道:“我一朋友之女突發心悸症,懇請醫師診治。”說著將包裹著寶兒的棉袍打開,抱了寶兒過來。

寶兒已經熟睡,鼻翼微動,小臉蒼白。黑臉男子一愣,甩袖道:“我不是醫師。醫師今日不在,請到別家求醫。”

婉娘“哦”了一聲,失望地走開,身後叮當一聲掉下來一個什麽東西。

幾人都朝地上看去。一個兩寸大小的黑色扁肚瓶子,帶著一條紅色絲線。沫兒彎腰撿了起來,遞給婉娘。黑臉男子神色一變,盯著黑瓶似乎想說什麽,卻未作聲。

文清將寶兒用棉袍包裹好,接了過來。婉娘抬頭看看天色,回頭問道:“請問如今什麽時辰了?”

黑臉男子摔門而去,喝道:“還不快走?”婉娘也不在意,回頭懶懶地道:“午時三刻啦。”抓起黑瓶,狠狠地摔在冬籬的石砌花基上。一股白氣從破裂的黑瓶中衝出,在午時陽光的照射下瞬間消散。寶兒蠕動了一下,眉頭緊皺,哼了幾聲又沉沉睡去。

黑臉男子一聲驚叫,扶著門框,指著婉娘咬牙切齒道:“你……你!”

婉娘用手搭起涼棚,眯著眼睛抬頭看天,喃喃道:“看天象這點,我總是悟性不足。不如你教教我罷。”

黑臉男子板著臉,冷笑了一聲,道:“晚啦。”

婉娘叫過文清,附耳說了幾句,文清麵露喜色,抱著寶兒走了。

婉娘看著文清趕著馬車回去,才回身笑道:“這神都還是太小了,想躲都躲不開。”說著也不管黑臉男子願不願意,推開屋門便走了進去。

黑臉男子僵硬地閃在一邊,身影似曾相識。沫兒突然失聲叫道:“你是……老大!”

老大斜覦了沫兒一眼,眼神冰冷陰霾,正是沫兒第二次被當作小五,綁去的那間屋裏見過的黑臉人,沫兒打了一個寒戰,慌忙躲到婉娘身後。

外麵的陽光仿佛被隔絕了一般,房間裏十分陰暗,冷得像個冰窟。對門口的牆壁上設了個陳舊的木龕,地下放著一個土黃色蒲團;房間另一端用紅色粗糙土布隔開,裏麵是臥室。

婉娘環視了一周,笑道:“這地方倒好。”

老大陰沉著臉,一屁股坐在蒲團上,閉上了眼睛。婉娘撒嬌道:“這可不是待客之道啊。難道要我自己動手?”

老大腰背僵直,極力壓住怒氣,一聲不響。

婉娘輕笑一聲,一把扯開身邊的粗布簾子。後麵**,柳中平閉目直挺挺地躺著,不知是死是活。

婉娘看了一眼柳中平,佩服道:“繞這麽大一個彎子,可真夠不容易的。”

老大嘎嘎地笑了起來,雙眼猛然睜開,精光四射:“你來晚啦。”沫兒覺得這種眼神十分熟悉,一時卻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婉娘隨口問道:“他死啦?”沫兒吃了一驚,不住地斜眼看,卻不敢離開婉娘步。

老大嘴角上挑,嘿嘿笑道:“沒死。”

婉娘似乎毫不在意,看都不看一眼,道:“無所謂。死個把凡人,也沒什麽要緊。”

老大陰惻惻道:“當真?這麽說我白費了諸多工夫。我看這個柳公子對你可是上心得很呢。”

婉娘眼睛亮晶晶的,道:“真的?”掩口嬌笑不止,“對我上心的人可多了去了。”沫兒偷偷看一眼婉娘,不知道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老大嘿嘿笑道:“那要恭喜你了——我對柳公子各種威逼利誘,隻讓他偷偷放一個驅魂瓶到聞香榭,就幫他無條件救他女兒,可他寧願失去自己的魂魄,都不肯做可能不利於你的事。”

婉娘不屑道:“這些個凡人,向來喜歡自作多情。”

老大盯著她,道:“如此甚好。不過,我一直覺得,你在人間待得久了,難免會喜歡上俗世的風花雪月。”

婉娘調皮一笑,道:“誰說的?這世間情事,我看得最清楚。”

老大哈哈一笑,道:“其實婉娘幹嗎不試試看?我看這個柳公子風流倜儻,人品家世、學識見識都好,倒也算配得上婉娘。能享受人間情愛,多少仙童精魅可都求之不得呢。”

沫兒聽得不明就裏。今日來這裏不是救寶兒嗎,怎麽隻顧上談這些了?

婉娘咬著手絹兒,吃吃笑道:“盧護和盧占元,香木和黃三,哪個能得了善終?難道教訓還不夠嗎?”

老大放聲大笑,震得沫兒耳膜生疼。

婉娘眼波靈動,笑意盈盈,道:“你費這些周折,不會就是告訴我柳公子喜歡我吧?”

老大驟然收住笑容,冷冷道:“我想和你談談條件。”

婉娘驚訝道:“和我談條件?”用手點腮,自言自語道:“你指使香木重啟冥思派,後又幫助香木返魂,以寶兒脅柳中平聽命於你,我每次總是晚一步,怎麽你如今要放下身段和我談條件?”

老大的黑臉愈發陰沉,恨恨道:“哼,你破了香木的陰陽十二祭,收回了黃三的魂魄,還在這裏說風涼話!”冰冷的眼光掃過沫兒的臉,沫兒緊張得不敢呼吸。

婉娘一臉天真,撒嬌道:“都怪你,我還以為這都是香木興風作浪呢,要知道是你,我好歹給你個麵子。”

老大板著臉,鼻子哼道:“你幾時給過我麵子?”

婉娘笑道:“你不在雲夢好好休養,怎麽來了薛府做家奴?”

聽到“雲夢”三字,沫兒一愣,從婉娘身後探出頭來——印象中的元鎮真人白發童顏,長須飄飄,與如今的黑麵短須完成不同,隻是眼神的淩厲未改。

沫兒幾次被抓,常聽老四老木提到他們的“老大”,卻未見過其真麵目,而冥思派被剿之後,老大不知所蹤,沒想到老大竟然是元鎮真人,且是這一係列事件的幕後主使。

元鎮真人仿佛知道沫兒想什麽,用手一抹臉,剜了他一眼道:“我喜歡什麽樣就什麽樣。”

沫兒慌忙將頭縮進去。婉娘嗔道:“你不要嚇壞了我的小夥計。”

沫兒頓時覺得有些羞愧,挺了挺胸脯,迎著元鎮真人的目光直直地站著。婉娘拍拍沫兒的肩,道:“真人上次說回雲夢紫羅口,再不問世事的,怎麽又如此大費周章搞出個香木事件來呢?”

元鎮真人哼道:“我倒想。”

婉娘笑道:“好歹也是個得道的真人,還是這麽看不開。你幫香木重啟冥思派,隻屈居一個副堂主,可不像是你的風格。”冥思派被剿,香木及五個副堂主落網,隻有一個逃走,竟然是他。

元鎮真人表情木然,“人與人之間從來都是交換關係。我取我應得的,她得她應得的,沒什麽屈居不屈居的。”

婉娘好奇道:“我知道香木是為了美貌,真人從冥思派裏想得到什麽?”見元鎮真人閉目沉思,又吃吃笑道:“我想不會是錢財吧?真人可不像我這麽俗。”

元鎮真人臉上的戾氣消失,緩緩睜開眼睛,神色黯然道:“我的時日不多了,需要那些精氣。”

婉娘笑道:“真人說笑呢,怎麽會?你修煉多年,便是時日不多,再活個千兒八百年的也沒什麽問題。”

元鎮真人長歎了一聲,咬了咬牙,仿佛下定了決心一般,猛地拉起左臂衣袖,沉聲道:“小師妹,看著同門一場的份上,請你幫幫我。”但見整條左臂肌肉幹枯,緊貼在骨頭上,隱隱發烏。

婉娘吃了一驚,顫聲道:“師兄,你……你這是怎麽啦?”上次因為閑情閣抓沫兒一事,婉娘本來曾下定決心再也不叫他“師兄”的,這一時情急,也顧不得那麽多了。

元鎮真人苦笑道:“是我作孽太多。每每修煉總是急功近利,導致氣血不暢,不知怎麽就累及了這條手臂。”言語之間充滿了無奈。

婉娘遲疑了一下,走近仔細查看,沫兒拉著她的衣角跟在後麵。元鎮的手臂微微顫抖,血管猶如曬幹後的蚯蚓盤曲在骨頭上。婉娘用手指輕輕按了按緊繃的肌肉,沉吟道:“看來是氣血淤積、精氣不足所致。”

沫兒揉揉眼睛,困惑地看著。他的左臂上並未有縈繞的黑氣,經絡也正常,沒有任何異樣,不由地抬頭去看元鎮的印堂,卻見元鎮雙目突然精光四射,微現得意之色,沫兒不禁叫道:“婉娘!”

“婉”字未及出口,元鎮反手扣住了婉娘的手腕,哈哈大笑。沫兒撲過去對著元鎮又踢又打。元鎮飛起一腳,踹在沫兒的肚子上,沫兒飛出去幾尺遠,撞到對麵的牆壁上跌落下來,滿口流血,再也爬不起來。

婉娘手腕被扣,掙脫不得,驚叫道:“師兄你做什麽?”

元鎮真人獰笑道:“我早就勸香木,與其找其他生魂,不如利用黃三取你的生魂,她卻自以為是,說不想得罪你。哈哈哈,沒想到你落在我的手裏。”手上力度加大,婉娘吃痛,軟綿綿坐到了地上。

沫兒大急,吐了口滿是血的口水,捂著肚子惡狠狠朝元鎮撲來。元鎮一手抓著婉娘,一手就勢一擋,手肘撞得沫兒胸口生疼,沫兒不顧一切,抓住元鎮的手臂張口就咬,元鎮大怒,連踢帶甩,沫兒卻死活不鬆口。

婉娘皺眉叫道:“沫兒!鬆開!到旁邊去!”轉向元鎮道:“師兄,他一個小孩子,你和他一般見識?”

元鎮住了手,惡狠狠盯著沫兒。沫兒毫不示弱,怒目而視。

婉娘怒道:“連我的話也不聽了?快鬆開!”沫兒鬆了口,趔趄著站到旁邊,看著婉娘涕淚齊下,強忍著不出聲。

元鎮的右臂有血不斷滲出,衣服濕了一片。想來沫兒用了十分的力氣,要不是婉娘製止,沫兒非咬下一塊肉不可。

婉娘歎道:“師兄,真沒想到你……”

元鎮任由右臂流血,重新盤腿做好,咯咯笑道:“你三番五次和我作對,若不是你,我早就修煉成功了。如今這樣,算是你對我的補償。”

婉娘花容失色,慘然道:“沒想到我竟然落得個如此下場。”

元鎮得意洋洋道:“你就認命吧!”他一躍而起,拖著婉娘來到木龕前,在下麵的抽屜中摸索半天,拿出一個黑色小瓶,一支銀針,將婉娘的手按在木龕上,拿起銀針便要紮。

婉娘叫道:“等等!”回頭看向沫兒,懇求道:“師兄放了他吧。如今這小東西對你來說用處不大,他好歹跟了我快一年,便是養隻小狗也有感情了。”沫兒本來還想伺機而動,不料腹痛難忍,蜷縮在地上,看著婉娘淚如泉湧。

元鎮道:“有了你,他自然沒用。”

婉娘深吸了一口氣,平靜道:“既然師兄看中了我的功力,我就當是奉獻一次罷。不過你既然設局抓我,幹嗎還取柳中平的魂魄?”

元鎮不屑道:“他?我又不是香木,需要男子魂魄。況且他的生辰命數平常得很,不合我的生魂陣用。我隻收了他幾個月的精氣。”

婉娘茫然道:“如此說來我更不明白了。難道小妹我的命數適用你的生魂陣?我瞧著十分不合適呢。”

元鎮幹笑了幾聲,道:“本來是不合用的,但是我已經在香木的祭台上吸收了足夠的陰氣,婉娘你多年的功力至陰至純,拿來給我用正好合適。”

“哦,”婉娘點頭,失神道,“原來如此。”朝四周看了一圈,道,“師兄果然手眼通天,這薛家,藥園等,都可以為你所用,袁大逃脫也無人追查……我婉娘還真沒有這個本事。”

沫兒悲痛欲絕,看到婉娘的無助,恨不得上去殺了元鎮。元鎮輕蔑地哼了一聲,道:“凡世俗人,逃不脫情、錢、權三字,隻要利用得當,這世間一切皆在我的控製之下。”

沫兒想到了建平公主。

婉娘閉眼道:“好吧。枉我在世修煉千餘載。”

元鎮抓起銀針,燭火上燎烤。沫兒思緒紛亂。如今便是逃出去叫黃三,也來不及了;若是報官,這事太過離譜,沒人能信,怎麽辦?

一股若有若無的香味飄進沫兒的鼻子中,絕非草藥的味道。沫兒一個激靈,趁元鎮不注意,打了個滾兒朝另一邊滾去。

柳中平躺在**,毫無動靜。沫兒齜牙咧嘴地爬過去,一把掀開床單。

床下放著一株暗紅色的花草,僅有一尺來高,頂端的葉片正對著柳中平的背部。見有光線進來,花草微微一動。沫兒咬緊牙關,伸出一腳狠命朝花草蹬去,正中它的根部。

一陣腐臭的味道夾雜著香味衝進沫兒的鼻子。沫兒的腦袋嗡嗡作響,卻強忍著,將花草連踩帶抹弄了個稀巴爛。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沫兒顯然判斷有誤,花草雖然沒了,元鎮卻並未受任何影響,銀針紮在婉娘的中指,血順著銀針一滴滴落在小瓶子裏,婉娘的表情也越來越委頓,眼神渙散,站立不穩。

沫兒哭著叫道:“婉娘!”

元鎮鬆開了婉娘的手,拿出一張寫滿符號的符,飛快地封在黑瓶上。婉娘踉蹌著退後了幾步,沫兒慌忙上去扶住,兩人靠著牆壁站住。

元鎮手握黑色小瓶,激動得顫抖不已。婉娘有氣無力道:“師兄,你真的這麽狠心嗎?”

元鎮走到門口,看看天時,興奮道:“如今尚早,你還有一刻工夫好活。還是想想如何度過這最後一刻吧,不要糾結於我狠不狠心了。”

婉娘的眼睛更加黯淡,道:“唉,我真後悔。”

元鎮驀然回過頭來,雙眼爍爍,“後悔什麽?後悔和我作對,還是後悔以前沒有對我痛下殺手?”

婉娘道:“師兄,其實我有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你要不要聽聽?”

元鎮在房間裏走來走去,嘎嘎笑道:“晚啦!”轉過頭對婉娘道,“我本來是想和你談條件的,沒想到你如此不設防,嘿嘿,一下子就著了道兒了。倒省了我的事。”

婉娘疲憊地靠在牆壁上,憂傷地看著元鎮,默默無語。

元鎮麵目猙獰,目露凶光:“你知道我多痛苦嗎?我堂堂一個真人,不僅要低三下四去和那株毒草求情,求她來洛陽重啟冥思派,還要去做那些掘人墳墓的勾當。眼見我就要成功,卻又因為你功虧一簣!”

婉娘無奈地瞥了他一眼,道:“真人這麽多年的修身養性,原來都是假象。”

元鎮揮舞著拳頭,脖子青筋暴出,道:“我本來想利用那個患心悸症的小女孩救回香木,沒想到小女孩命硬得很,香木竟然依附不上,哈哈哈,可是沒想到你和這柳公子倒有淵源。”沫兒拳頭緊握,恨得牙齒咯咯直響。

元鎮提出要以柳中平的精氣補充方能治愈心悸症,趁機收了他的精魄,並送了驅魂瓶給寶兒佩戴。柳中平走南闖北,見識不俗,心知他的治療手法絕非正途,但唯求寶兒好轉,心甘情願按他的要求舍了精魄,卻對元鎮提出的偷偷放置驅魂瓶到聞香榭斷然拒絕。

這幾日,元鎮一直關注著婉娘一行人的動向,本想以柳中平為質與婉娘談條件的,沒想到竟輕易製服了她。

婉娘目光落向遠方,幽幽道:“七月節快到啦。”

元鎮獰笑道:“你處心積慮守在洛陽,又有何用?這機會是我的啦。”

婉娘淡然一笑,低頭沉思了一會兒,好奇道:“我對符咒之類一向不太留意,所以想請教下師兄,怎麽才能讓香木依附與寶兒身上?”

元鎮嘴角微挑,麵露得色,道:“這是我的獨門功法,豈能說與你知道?”符咒除了索魂咒、鎖魂咒、散魂咒等,還有一種叫做驅魂咒,看起來幾種符咒都差不多,其實功效完全不同。元鎮將香木靈力用索魂咒轉移至黑瓶中,又將黑瓶給了寶兒佩戴,瓶口改用驅魂咒,隻要寶兒將瓶子對準印堂,香木靈力便可注入,直至完全占據寶兒身心。

這功法十分陰毒,若是成功,寶兒將魂飛魄散,唯餘肉身,成為香木修煉之宿主,旁人卻不得而知,仍將其當作寶兒看待。

沫兒聽得心驚肉跳,怒道:“哼,那個壞女人再也害不了人了!她的原株被我踩死了!”

元鎮一怔,隨意朝床下一瞟,漠然道:“死便死了,有了這個,她在與不在都無所謂。”晃晃手中的黑瓶,狂笑道:“本想讓你在七月節讓我一分的,如今不用啦。”

婉娘伸了個懶腰,突然站直身體,拍了拍衣服,徑自撩開布簾,走到柳中平旁邊,笑著叫道:“喂,柳公子,起床啦!”

柳中平哼了一聲,費力地睜開眼睛。

元鎮正滔滔不絕地講述他的宏偉計劃,轉眼看到婉娘若無其事地走開,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暈頭轉向,愕然道:“你……”沫兒護在婉娘身後,警惕地盯著元鎮。

婉娘從懷裏拿出一個福娃娃玉瓶,倒了花露點在柳中平的眉心輕輕地揉著,自言自語道:“這款同心露,材料真是難配呢。如意藤上的同心果,加上心形內丹和金鱗,隨便一種的價格便可敵國,柳公子付不付得起呢?”

元鎮愣了半晌,抬頭看天上烈日當空,慌忙拿起手中的黑瓶,在手心畫了一個符號,對準瓶子推去。婉娘轉身笑道:“不用費事啦,那不是我的中指血,是同心露。”將手中的福娃娃玉瓶高高托起,“你瞧,我這麽名貴的花露,白白送你了十二滴。”

元鎮額頭泌出一層細汗,語無倫次道:“你怎麽……我怎麽……”

婉娘無辜道:“真人不知道同心露的作用麽?同心露最善幻化,更別說其中還加了金鱗和內丹的靈氣。”

元鎮目呲欲裂,張牙舞爪撲了過來,婉娘推開沫兒,一個閃身,元鎮撲倒在地上。

柳中平按著太陽穴,吃力地坐了起來,見婉娘在外麵,慌忙正好衣襟,起身走出。

元鎮麵如死灰,四腳伸長癱坐在地上。柳中平遲疑了一下,上前扶他在蒲團上坐下,深深一揖,表情複雜地站在了婉娘身後。

沫兒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柳中平,不知道剛才元鎮說的話他有沒有聽到。

婉娘回頭笑道:“柳公子快回去吧。寶兒剛才哭鬧著要找你呢。”

柳中平平靜地看了看婉娘,拿出手帕幫沫兒擦幹淨臉上的血,道:“不要緊。”

婉娘莞爾一笑,回頭道:“真人,那就七月節再見。哦,忘了告訴你,香木依附不上寶兒,是因為寶兒帶著我的玉魚兒。”

沫兒捂著肚子,皺巴著臉兒跟在婉娘後麵。柳中平雖有疲態,卻風度不減,眼角含笑,嘴角酒窩微漾,道:“多謝婉娘。”

婉娘笑道:“謝什麽,我做生意而已。”柳中平叫了車,抱了沫兒上去。

正當午時,嫋嫋的炊煙和著飯菜的香味,偶爾傳來稀疏的鞭炮聲,城中的年味兒仍然濃鬱。婉娘眼神悠遠,神態輕鬆,斜靠著車篷若有所思。

柳中平不時朝這邊一瞥,沫兒懷疑他是在偷看婉娘,但是他的動作偏又極其自然,一旦碰上婉娘回視的眼神,他便嘴角微動,堪堪展現出一個剛好露出小酒窩的微笑來。

沫兒突然覺得有些局促,仿佛自己是個外人一般,恨不得裝睡算了。還沒閉上眼,街上傳來一陣酒肉的香味,肚子咕咕一陣亂響,尷尬不已。

柳中平笑道:“沫兒餓了吧?”

婉娘揶揄道:“他還惦記他那半兩銀子呢。”接著將上次去祥雲客棧一事添油加醋地講述了一通,窘得沫兒恨不得跳下車去。

說笑過去,三人又陷入了沉默,氣氛一時有些尷尬。柳中平低頭沉思片刻,突然莊重道:“婉娘,我這次來洛陽沒有先去找你,實在是因為……”

未等柳中平說完,婉娘道:“柳公子說笑啦。”轉向沫兒,關切道:“肚子還痛嗎?”

沫兒不滿地瞪她一眼,見柳中平欲言又止,無話找話道:“柳公子,這祥雲客棧怎麽這麽貴?”

柳中平哈哈大笑,道:“聽說祥雲客棧是有皇族背景,裝潢好,服侍的也到位。”見沫兒張大了嘴巴,接著道:“我帶著寶兒住祥雲客棧,可不是為了炫富,實在是迫不得已,如今天寒地凍,這裏晝夜供應熱水,食物隨叫隨到。”

柳中平笑道:“今日中午就請你嚐一嚐如何?”

婉娘收回目光,嗔道:“柳公子,別理他,這小東西就知道貪吃。”

沫兒眼光在兩人身上溜來溜去,道:“柳公子,其實我們都想你帶著寶兒來聞香榭玩兒。”

柳中平朗聲笑道:“自然,以後少不了去打擾你們。”

沫兒偷眼望望婉娘,喜滋滋拍手道:“好啊好啊,不如住我們家裏好了,萬一寶兒有什麽事也好有個照應。”

婉娘皺眉道:“沫兒!不得無禮!”轉向柳中平,眼睛猶如籠罩了一層霧氣,客客氣氣道:“我家的小夥計不知禮,柳公子千萬別往心裏去。聞香榭裏條件差,吃穿都粗糙,可別凍壞餓著了寶兒。這幾日寶兒痊愈,柳公子也該回長安了,還跟得上在家裏元宵節。”

柳中平臉上笑容未變,眼裏的笑意凝結了一下,微笑道:“正是,若寶兒好了,我們也該回長安了。”

沫兒看著婉娘,心裏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