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中午飯倒也豐盛。涼拌耳絲,蒜蓉豬肚,紅燒豬蹄,蔥燒羊肉,上湯菠菜,還有一個木耳炒雞,都是家常菜,卻被黃三做得極為精致。沫兒和文清一唱一和,交口稱讚三哥的手藝:沫兒負責發表溢美之詞,文清負責點頭傻笑,配合十分默契。

剛吃過午飯,沫兒和文清懶洋洋地躺在椅子上。婉娘用筷子敲敲沫兒的腦袋,“走啦,開工。”

沫兒尚停留在紅燒豬蹄的美味中,摸摸圓滾滾的肚子,閉著眼睛歎道:“要是天天過年就好了。又不用幹活又有好東西吃。”

婉娘湊過來,故作神秘道:“想不想知道後園的小屋裏有什麽?你們倆一直沒進去過的那個。”

文清一骨碌爬了起來。沫兒一隻眼睛睜開一條縫,皺眉道:“你別裝神弄鬼的。我才不怕。”起來拍拍衣襟,趾高氣揚地朝後園走去。

這段時間忙得厲害,又天寒地凍的,後園一片枯寒,是以沫兒已經很久沒來了。水麵結了薄薄的冰,幹枯的荷葉卷曲在冰麵上,隨著寒風輕輕搖擺;九曲橋頭一棵素心蠟梅倒開得燦爛,一片嬌嫩的黃色,傳來淡淡的香味;龍吐珠隻剩下了藤架,蛇吻樹的灰色樹皮皴裂盤曲,愈發像一條條蟄伏的蛇。

烏炭一般的鬼槐高高矗立,在漫天灰黃中像一個黑色鬼影,滿樹的樹莢仍在,發出嘩嘩啦啦的響聲。沫兒仰臉看著,道:“婉娘,這些莢子怎麽不摘了呢?”

婉娘道:“用的時候再摘不遲。”輕手輕腳走到後麵一排小屋前,回頭表情極其嚴肅地道:“你倆可要當心。”

文清嚇了一跳,與沫兒對視了一眼,兩人緊張地跟在後麵。

這排小屋上麵爬滿了藤蔓,春夏時節幾乎難以發覺。如今藤葉幹枯,才能完全看到。小屋有多間,銅鎖鐵門,上麵長滿了暗綠色的鏽跡。

婉娘拿出一把小鑰匙,對著文清沫兒“噓”了一聲,仿佛怕驚動了裏麵的東西。文清和沫兒越發覺得好奇和緊張,屏住呼吸,伸長了脖子看。

鑰匙在鎖眼裏轉動了一圈,鎖啪地開了。婉娘退後了一步,將門輕輕地推開。沫兒的手心浸出了汗,伸著脖子朝裏看去。

午後的陽光透過枯枝從後麵的天窗斜照過來,牆麵上的綠斑深深淺淺,小屋裏一片寧靜,空****的什麽也沒有。別說什麽奇異的猛獸,便是花草也沒有一棵。

原來是婉娘故弄玄虛。沫兒橫了婉娘一眼,走進小屋,繞著走了一圈。文清撓撓腦袋,憨憨笑道:“婉娘騙人。”婉娘站在門口掩口偷笑不已。

文清道:“這裏什麽也沒有啊。”沫兒道:“這小屋比外麵看到的感覺要小些。”從外看來,房間雖小,但足可以住人,走進了看,房間竟然隻有五尺見方,文清和沫兒兩人在裏麵感覺還挺擠的。

文清恍然道:“是噢。”沫兒轉了個身,推文清道:“你先出去。”

婉娘整日將這間小屋掛個鎖,肯定不是空著這麽簡單。回頭看看婉娘,她正抱著胸,眯著眼睛微笑著看著他,一副存心考他的樣子。沫兒挑釁地揚揚下巴,重新觀察小屋。

小屋沒有任何異常。斑駁的綠色青苔,牆壁坑窪裏變了色的泥沙,混合塵土和發黴的氣息。沫兒盯了半晌,小心翼翼地伸出食指,準備去摸牆上的青苔。

在聞香榭多時,沫兒早就養成習慣,對於不知道、不確定的東西盡量不要碰。有的可能有毒,而有的,手上的氣息可能會影響它的效果。

這間小屋裏,除了青苔,並無其他花草。沫兒伸出手指,回頭看婉娘依然笑眯眯的樣子,把心一橫,指甲朝對麵牆壁上巴掌大的一片青苔劃去。

手指穿過青苔,進入了牆壁裏麵。沫兒倏地縮回了手指,愣了片刻,叫道:“文清,看我的!”閃身衝入牆壁。

文清見沫兒驚叫,還以為青苔有毒,一眨眼沫兒已經不見,隻在牆壁外麵露出一角衣擺,頓時變色,也不顧可能碰到腦袋,飛撲過去抓沫兒的衣角——衣角沒抓到,也沒碰到腦袋,而是一頭紮進了牆壁中間。抬頭一看,沫兒洋洋得意地站在自己麵前,笑道:“我知道這是什麽了!”

沫兒身後,是真正的牆壁,坑坑窪窪的泥牆麵布滿了青苔,同剛才看到的一模一樣。牆壁一角,一株深紫色的植物,細長的葉子,卷曲的根須,順著牆壁爬滿小屋。

文清站起身,半邊身體還在“牆壁”裏,拍拍腦袋迷茫道:“這是怎麽回事?”

“牆壁”後麵突然伸進一隻手來,按住文清的肩頭。文清不防備,嚇得跳了起來,沫兒一把抓住那隻手,得意洋洋叫道:“快說,今天怎麽獎賞我?”

婉娘的臉出現在“牆壁”上,嘻嘻笑道:“不錯,不錯。”閃身擠了過來。

文清一頭霧水,伸出手好奇在“牆壁”上推進推出,看著上麵的畫麵扭曲再複原,驚訝道:“婉娘,是你布置的機關麽?”

婉娘笑個不停。沫兒道:“文清你還記得冥思派老巢嗎?我第二次被當作小五抓進去時,見到過這樣的牆壁。”

沫兒當時見兩個黑衣人遁入牆壁不見,自己一陣胡按猛踹,竟然跌進牆壁,額頭的包過了好久才消腫。冥思派一事結束後,一直忙年前的生意,加上三哥的事,竟將這事忘了。

婉娘拿出團扇,呼呼地朝著“牆壁”猛扇,一陣混亂的氣霧飛舞,整個小屋的空間大了起來。

牆角的植物細長的葉子緩緩伸展,氣霧變成淡淡的紫氣,被葉子慢慢地吸收了進去。原本胡亂糾纏的枝蔓不知不覺發生了變化,綠中含黛的葉子如同美人新描畫的眉,灰中泛紫的枝幹仿佛清風拂過的雲,繁簡有序,清新自然,極為賞心悅目,便是最好的園藝師也修剪不出這樣的蒼勁和柔美來。

待氣霧被吸收殆盡,沫兒看到,房屋頂上藤蔓纏繞密布,從中垂著一顆顆手指大的紫色漿果,上麵掛著一層淡淡的白霜,一副多汁甜美的樣子。這些漿果猛地看來,同葡萄幾乎一樣,但它是心形的,更像個歪嘴發烏的異形小桃子。沫兒恍然大悟道:“這個治療心悸症,也算是以形補形。”

文清搬來了人字梯,婉娘戴上手套,上去將紫色漿果采摘下來,道:“這叫做同心果。”

沫兒拿起一顆,細細地看,吞咽了口水道:“能吃麽?”

婉娘回頭一笑道:“你嚐嚐唄。”

若是婉娘大聲喝止“不許吃!”沫兒肯定會強著脖子嚐一嚐;如今見婉娘毫不在意,他反倒放下了,狐疑道:“不安好心吧?不上你的當。”

全部同心果摘完,婉娘下來拍了拍手,回頭看了看藤蔓,道:“好不容易才收這麽一點果,可不要糟蹋了。”

文清見整條藤蔓的紫氣漸消,連葉子都變成了海藍色。道:“這是什麽東西?”

婉娘小心地掐掉幾片枯了的葉子,道:“如意藤。”

沫兒曾在方怡師太的故事裏聽到過如意藤,說如意藤是蓬萊仙草,吃了之後可以心想事成。沫兒一下來了興趣,道:“好名字。是不是吃了或者用了它真的就萬事如意了?”

婉娘揶揄道:“不錯,要不這些同心果還是給你吃了吧。你有什麽心願?”突然壓低聲音道:“比如,我可以將你變成個女孩子,如果你想的話。”

沫兒一蹦三尺高,喝道:“誰說我想做女孩子?我最討厭女孩子,又愛哭,又愛笑,喜怒無常還不講理,見個小蟲子都大驚小怪的。”扭頭看見文清在旁邊憨笑,更加惱火。

婉娘白他一眼道:“打個比方而已,吼什麽?”

世上可以致幻的花草很多,但大部分受限於被施幻者個人的發揮,不同的人,致幻的效果就不一樣。而如意藤,卻可以模仿周圍的環境,直接幻化出同周圍一模一樣的效果,讓人難辨真偽。

冥思派堂主香木熟識各種花草樹木的習性,竟然利用如意藤幻化之功製作機關,構思也算巧妙。

沫兒驚訝道:“怪不得別人說它是仙草呢。”

婉娘道:“學東西最忌諱人雲亦雲。如意藤不過是對環境要求高些,哪裏就稱得上仙草了?在野外,它不過是一株善於偽裝的普通花草罷了。”

文清繞著如意藤看了又看,道:“這如意藤夠聰明的,懂得這樣保護自己。”

如意藤倒不難養,隻是要想讓它結果卻難,不僅溫度濕度要適宜,光線、周圍風水靈氣等也要合適。婉娘去年在邙嶺一處山洞裏發現了一棵如意藤,便移來這裏,細心培養了一年多,才結了這麽一點果子。

沫兒小心翼翼地捧著果子來到中堂,黃三已經將淘製香粉花露的器具準備好了,火爐燃得旺盛,房間裏暖暖的。

文清按照婉娘的要求,將果子用溫水洗了,放在石臼中搗碎,然後用蒙了細紗的玉碗一遍遍地淘淨雜質,搗弄出一碗清澈瑩潤的紫色果汁,聞起來極為香甜。

沫兒猛吸鼻子,戀戀不舍地聞了又聞,將果汁倒入透明的玉製燉盅中,就放在屋中的火爐上蒸著。然後一邊嗑著瓜子,吃著糕點,一邊等著。

蒸了足有半個時辰,婉娘道:“好了。”將燉盅取出,裏麵的紫色果汁已經分層,上麵是嬌豔的紅色,下麵純淨的藍色,涇渭分明,不含一點兒雜色。黃三拿細布墊著,將上麵的紅色小心翼翼地倒入玉碗中,下麵的藍色卻棄之不用。

但果子的香甜味兒似乎全部留在了藍色部分,滿屋果香,猶如置身百果園。沫兒見婉娘讓文清倒掉剩餘的藍色部分,覺得可惜,俯在燉盅上猛嗅,一副陶醉的樣子,道:“好香啊。”忍不住捧起燉盅,伸出舌頭便去舔。

婉娘也不理他,仔細看了紅色部分,從荷包中拿出一顆紅色心形珠子,一個巴掌大的金色鱗片,赫然就是小公主送來的幾樣。

沫兒湊過來道:“這個珠子是什麽?和剛才的同心果長得倒像。”

婉娘道:“文清去將珠子研碎。”連叫了兩聲,文清都一動不動,沫兒回身推他道:“你怎麽了?要不我來研吧。”卻見文清嘴巴微張,眉頭微皺,一臉驚愕地望著他。

沫兒拿了玉臼子,見文清囁嚅著,似乎想說什麽,撫了一把臉,感覺沒有任何異樣,不耐煩道:“幹嗎呀你?”

婉娘笑盈盈地將珠子放入玉臼,交代道:“不許將你的口水滴進去。”

沫兒哼道:“你當我是小孩子嗎?”也不要三哥幫忙,將玉臼放在火爐邊的椅子上,賣力地研磨,還搖晃著唱:“小小老鼠尾巴細,愛吃香油和小米……”

正唱得得意,隻聽前麵一陣哄堂大笑,婉娘笑得前仰後合,文清捂著肚子,指著他笑得說不出話來,連黃三都笑得停下了手中的活計。

沫兒以為自己的小曲受到歡迎,便更加賣力,大聲唱道:“大大老鼠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當年偷米養大你,如今空腹嫌夜長。背不動糧食紡不動花,挑不了水來看不了娃……”一段唱完,擠眉弄眼賤兮兮道:“還聽不聽下一段?這個小曲兒很長的。”

三人哈哈大笑。沫兒不屑道:“瞧你們沒見過世麵的,聽個小曲兒就高興成這樣。”

文清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跑回房間拿了一個銅鏡,遞給沫兒。沫兒不情願道:“做什麽?別耽誤我幹活。”隨意朝鏡子一看,不由得大吃一驚。

鏡子裏的人,上半邊臉依稀是自己的模樣,眼睛鼻子還照樣,下半部臉卻變成了一個石臼,比胡人戲班子裏的小醜還要好笑。沫兒慌忙摸摸自己的臉,嘴巴和下巴摸起來很正常,也無任何不適。但從鏡子裏看,自己摸的卻是石臼,不由得哇哇大叫:“怎麽回事!”鏡子裏的石臼一張一合,拉扯得整張臉來回**,滑稽至極。

文清忍著笑,舉著鏡子道:“你是不是吃了石臼裏的果汁?”

婉娘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沫兒,不如我們也去開個馬戲班,如何?”

沫兒沒想到這果子的幻化功效這麽強,今天真是丟臉,訕訕地推開鏡子。文清連忙收住笑容,轉向婉娘道:“沫兒這樣不要緊吧。”

婉娘拍手彎腰笑道:“能有什麽要緊?不過沫兒應該將所有的藍色果漿都喝掉,那我們就能看到一個大石臼子說話了。”

沫兒見婉娘說沒事,鬆了一口氣,丟了玉杵給文清,自己拿了鏡子齜牙咧嘴,看著鏡子中的滑稽表情,十分好玩。

過了片刻,功效褪去,慢慢恢複了原樣。沫兒想,用這個同心果用來治療心悸症,估計也是利用它的幻化模仿功效,便丟了鏡子,興衝衝地看婉娘做同心露。

黃三正在將一塊金色鱗片在鍋裏翻炒焙幹。文清已經將珠子磨碎,做成了細細的粉末。沫兒見粉末周圍竟然籠罩著隱隱的紅光,揉了揉眼睛,好奇道:“這是什麽?”

婉娘道:“內丹。”

沫兒愕然道:“誰的?”以前乞討時,老乞丐講一些誌怪故事總會提到修煉成精的異類有內丹,常人吞服可以長生不老、祛除百病什麽的,還以為這些不過是故事傳說而已,哪知還真有內丹。

婉娘道:“不知道。小公主送來的。”

沫兒撓頭道:“真的是修煉用的內丹?”

婉娘嗔道:“大驚小怪什麽?不過是珍珠一樣的東西。”所謂內丹,原是精氣凝結,有的有形,有的無形。有形的便可稱之為“內丹”,無形的則為“真氣”。

也不知小公主從哪裏巧取豪奪得來的。沫兒道:“我記得那丫頭拿來好幾顆東西呢。那些褐色的小石子也是嗎?”

婉娘簡短道:“是。”接著道:“不同的物類,形成的內丹不同。”

沫兒心下嘀咕,不知婉娘有沒有這種東西呢?卻不敢問。婉娘盤踞神都,難道就是為了賣香粉賺錢這麽簡單?她似乎提到過她的“使命”,是什麽呢?

沫兒想了下,道:“那些褐色的呢,給我好好研究一下。”

婉娘一把打開他的手,道:“已經用了。”

沫兒張嘴要問,突然想起救黃三那晚,婉娘給羅漢烏冬等人吃的那幾顆東西,當時因為自己的失誤差點誤事,今天還是不要提起了。

婉娘將內丹粉末慢慢放入盛著同心果露的小碗。一陣氣霧升騰,粉末融入了果露。

黃三焙好了鱗片,用一條薄薄的銼子將其銼成點點細屑,放在小勺裏加水熬製,直至細屑完全融入水中,再用細布一遍遍濾去渣滓,濾出一汪淡金色的水來。

婉娘將果露與金鱗水混合搖勻,伸了個懶腰道:“好啦。”

沫兒看著瓶子裏散發著淡淡果香的紅色**,抱怨道:“早知道有同心露,當時小公主摔了龍涎香時就該做好它,害得我和文清趕著車在南市北市到處找火蠶。”

婉娘歎道:“蠢材啊蠢材。一款精致的胭脂水露,如同一個人的成長,影響的因素千千萬萬個,但決定性因素卻是必不可少的。如同製作同心露的這些材料,若是隻有同心果,哪裏就能醫得了心悸症了?”要治療寶兒的心悸症,隻有補其心陽。同心果雖然模仿幻化功效強勁,可畢竟隻是幻象,要想其轉化為實際的存在,必須有內丹的精氣不斷補充,再用金鱗精液鞏固,才有望治愈心悸。

文清喜滋滋道:“我趕緊給寶兒送去。”

婉娘道:“不急。先放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