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送走公孫玉容,婉娘指揮黃三和文清,從二樓中間的空房間裏搬出一套極其複雜的工具來。說其複雜,是因為種類眾多,各種圓的、扁的、長的、短的、大的、小的,陶的、玉的、鐵的、銅的等工具,然後是牡丹花根、花粉,梅花、月季、美人蕉、杜鵑、蘭花、桂花、芙蓉、水仙等各種幹花瓣,多的有一簸箕之多,少的隻有一把左右。

沫兒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大片的東西,道:“做什麽?準備開店啊?”

婉娘一樣一樣地清點著,瞥了黃三一眼,道:“三哥,我們這次做群芳髓。”

黃三一愣,眼裏透出一絲驚喜,隨即又轉回平淡,默默地將各種花瓣遞放進小竹箕裏,仔細地挑揀。

沫兒念叨著:“群芳髓、群芳髓,一聽就是麻煩的東西。公孫小姐沒有定製這個呀。”

婉娘瞪他一眼道:“廢話多的!趕緊幹活,否則就將你賣給公孫小姐!”

文清和沫兒抬起一口大鐵鍋,放到蒸房的鍋台上。黃三將挑好的牡丹花根去皮,裹了蜂蜜在火上炙烤,直到牡丹花根變成暗黃色,然後將其研碎,放在蒸籠裏蒸了一個時辰,再反複細淘,用了將近一天的時間才淘出一小盅微微有些苦味的牡丹露來。

第二天,婉娘去了於府。黃三拿出月季、石榴、美人蕉和芙蓉花瓣,將其放在溫開水中浸泡了半炷香工夫,撈出在鍋裏烘製,去除水分,然後將幾乎回複原樣的花瓣放在一張細棉紗中,反複揉搓,直至變成一團花泥,再在淘碗上擠壓出汁液,淘幹淨了備用。

沫兒累得手腕酸軟,剛偷了個懶想去廚房找塊糕吃,卻見婉娘回來了,手裏拎著個油紙包,喜笑顏開。一見黃三和文清都在忙活,沫兒卻悠閑地晃悠,頓時豎起眉毛道:“好啊沫兒,趁我不在你又偷懶!”

沫兒氣急敗壞,直著脖子高聲叫道:“你問三哥我有沒有偷懶?”賭氣直直走過去,一屁股坐在地上,將嘴巴撅得老高。

文清連忙道:“沫兒一直和我們忙到剛才,一點都沒偷懶。”

婉娘打開油紙包,道:“我買了全福樓的桂花糕,快過來吃。”沫兒將臉扭到一邊,不理她。

婉娘拈了一塊,優雅地咬了一口,拖長了音調道:“好香啊。這個時候吃桂花糕最好不過。”

文清拿了一塊送給沫兒,沫兒給他一個後背。婉娘大聲道:“文清,他不累,糕兒你吃了吧。”沫兒一把奪過桂花糕,一口塞進嘴巴,對婉娘怒目而視。

婉娘忍住笑,裝作不在意道:“哦,我剛才在街上碰上了一個人。十二三歲,耳朵上有顆小痣。”

沫兒騰地站了起來,叫道:“你看到小五了?他……怎麽不來找我?”

婉娘慢悠悠道:“喲,你不是不理我嗎?”

沫兒恨得牙根癢癢,衝過來抓起一把糕塞進嘴巴,急道:“快說,他怎麽樣了?”

婉娘收起笑容,認真道:“沫兒,我不了解小五,但是我瞧著不太好。他似乎在做一些非法的勾當。”

沫兒愣了愣,低聲道:“什麽非法的勾當?”

婉娘丟出一個髒兮兮的癟荷包,道:“你自己看。”

荷包是綠錦緞做的,但上麵汙跡斑斑。沫兒打開來一抖,裏麵掉出個金戒指來。沫兒撿起來,對著陽光仔細瞧了瞧,悶聲道:“女人的戒指。他偷的?”

婉娘道:“荷包裏還有東西呢。”

沫兒放下戒指,捏捏荷包,果然還有東西,伸手進去拿了出來,定睛一看,“哇”的一聲大叫,將手中的東西拋在了地上,把黃三和文清都嚇了一跳。

地麵上,是從指根處齊齊斬斷的一截手指。手指細長,光澤全無,黃白中泛出死灰色,呈現一種脫水後的僵硬。長長的指甲和細膩的皮膚,顯示出主人的良好家境。戴戒指的印痕尚在,斷麵並無血跡,像是從死人身上斬下來的。

這些天來,沫兒一直篤信,小五絕不會是盜墓賊。盡管他不知道小五在長安做什麽、過得怎麽樣,但總覺得,以他對小五的了解,怎麽可能在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從忠厚老實轉變為心狠手辣呢。即使他確實參與盜墓,也一定是被逼的。可是看了今天的斷指,沫兒不知該說什麽好了。

婉娘用一個軟帕將地上的斷指裹好撿起來,遞給黃三道:“先收起來吧,等找到它的主人就還給她。”

文清看沫兒陰沉著臉,輕問道:“婉娘,你從哪裏得的這個荷包?”

婉娘瞥了一眼沫兒,道:“小五從我身邊走過,打算偷我的荷包,沒偷著,反而讓我將他的荷包摸了回來。那個戒指,本來是戴在手指上的,被我捋了下來。”

沫兒心亂如麻,深吸了一口氣,強忍著將小五的事丟在腦後,不去想他,瞪了婉娘一眼道:“你摸了那東西,洗沒洗手,就買東西給我們吃?”

婉娘壞笑道:“沒洗,我還故意把斷指上的髒東西抹在了糕上,小心晚上它的主人來找你。”

沫兒氣哼哼道:“你去看於靜小姐,她怎麽樣了?”

見沫兒終究沒忘了正事,婉娘眼裏透出一絲讚賞的味道,道:“於小姐好得很,我已經說服她訂製了這款群芳髓。”轉向黃三道:“夏花露做好了沒?”

文清答道:“做好了。”原來剛才的月季、石榴、美人蕉和芙蓉四種花瓣混合擰出來的汁叫做夏花露。

黃三另取了桃花、**和桂花出來。也不知桃花怎麽保存的,各個花瓣猶如剛從樹上摘下來的一般,嬌豔欲滴。文清捧起一捧嗅了嗅,喜道:“這還是三月三時采的呢。”

婉娘指揮道:“沫兒文清,將桃花稱出三兩,淘出汁子。三哥,你來做秋花露。”

淘製桃花汁,相對來說比較簡單。而秋花露就麻煩了。黃三取出三個小號的鐵鍋,裏麵放入幹淨的細沙,將半斤**、三兩桂花、二兩蘭花分別放入鍋中,慢火加熱,火候要掌握到最好,既不能炮製時間過長,將花瓣炒糊,又不能火候不足,難以磨碎。然後將細沙連同花瓣兒放涼,再用篩子將沙子篩出,將剩下的花瓣,隻揀出其中完整的,放入石臼中研碎。

文清沫兒擰完了春花露,過來幫手黃三。沫兒看著這一道道工序,吐舌道:“我就說,一聽名字就知道這個花露肯定麻煩。婉娘,這個要貴些才好,否則對不起我們幾個花費的工夫!”

婉娘拿著一支玉簪,正挑了牡丹露放在鼻子下聞,聽沫兒這樣說,眉開眼笑道:“不錯不錯,知道價錢要貴些,沫兒終於像我聞香榭的小夥計了!”

文清和黃三嗬嗬笑了起來。沫兒哼了一聲,道:“你這人,真是俗氣得很。”

炮製好的**、桂花和蘭花要細細地研碎,加入少量杜康原酒蒸一個時辰,去掉**的澀味、桂花的濃鬱和蘭花的苦味,再淘出汁液,混合在一起,秋花露做成,這一天也過去了。

接著做冬花露。如今剛入臘月,梅花尚未到盛放期。這些天忙得四腳朝天,連沫兒這個調皮鬼都未曾留意塘邊的梅樹是否開花,婉娘卻隻是憑空對著後麵的方向聞了一聞,就道:“唔,雖然開得不多,也夠用了。”

一大早,婉娘帶了文清沫兒,親自動手,將塘邊的一棵梅樹上的花兒采了個精光。回到蒸房,將梅花與二兩紅藍花瓣一起放在蒸籠裏蒸了,分別擰出花汁,然後淘淨。

如今四季花露都做好了,一字兒排開擺在桌麵上。沫兒拿起疑惑道:“這麽多種,氣味不同,脾性不同,敢這樣調配嗎?”

婉娘拿起夏花露聞了聞,道:“各種花露,做法各不相同,為的就是讓他們相互配伍。”月季、石榴、美人蕉和芙蓉,開於盛夏,花性單一而熱烈,月季的多情、石榴的熱烈、美人蕉的高傲與芙蓉的冷豔互補互通,故可糅合在一起;春日嬌嫩濃鬱,隻用桃花露便可;秋季花卉雖多,但秉性大異,各有風骨,未做好之前不能相容,所以桂花、**和秋蘭需分別做好,再進行配置;冬季百花皆無,獨餘寒梅,若單用梅汁,做出的花露過於冷傲,不適宜冬日使用,故需少量性情熱烈的紅藍花瓣調和。做成了四季花露,才能配置群芳髓。

沫兒和文清正是調皮貪玩的年齡,對胭脂水粉的製作向來不大上心,文清還好些,沫兒從來都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萬沒想到其中有如此多的講究,一時聽得目瞪口呆。

文清不好意思道:“看來以後要好好學才行。”

沫兒嘴硬,不肯助長婉娘的得意,隨口道:“把這些兌在一起,就是群芳髓了?”

婉娘無奈歎氣道:“蠢材啊蠢材,不如將你送給公孫小姐打雜算了!要是像你說的這麽簡單,我這聞香榭還做什麽生意!”說著,將最早做好的牡丹花露拿了出來,用一個鐵木小勺,將其分成四份,分別倒入四季花露,搖勻了靜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