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公蠣搖搖晃搖出了門,回頭看一眼熟悉的店鋪,心如同被人掏空了一般。胖頭不知是被他悲憤的眼神打動,還是認出了公蠣,囁嚅著想說什麽,卻被畢岸支走了。

周圍的看客散去,街道恢複了平靜。白花花的大太陽,曬得人眼神迷離,腳步蹣跚。公蠣覺得自己很是可憐,捂著胸口,誇張地踉蹌著在流雲飛渡的台階上坐下。

自己精心維護的相貌,一夜之間變得如此醜陋不堪,這比他被人頂包更讓人心痛。

臉上還有兩片黑斑!還長黑毛!

公蠣覺得自己要窒息了,嚶嚶哭了起來。

已經中午,周圍炊煙升起,飯菜香味彌漫。公蠣想要起身,卻沒有力氣,搖晃了兩下,仍舊坐著。

小妖送走最後一批客人,扭頭看到公蠣一副要死要活的樣子,忍不住問道:“你不舒服?”

明淨的陽光打在小妖的發上、臉上,投下柔和的陰影。她身上的青蘋果味道淡雅清新,恍然如昨。

公蠣哽咽起來。小妖將手裏的茶遞給他,硬邦邦道:“喝水!”

公蠣接過水,手抖了一下,灑了一大半。小妖居高臨下打量著他,眼裏有憐憫有戒備,道:“你多大了?家在哪裏?”

這口吻,竟然當他智障。公蠣忍不住衝她翻了一個白眼。

小妖皺眉看著他,嫌棄道:“大男人的,哭哭啼啼,太沒用了。”

公蠣有些羞愧,忙收了眼淚,正襟危坐。

小妖微微笑道:“這就對啦。趕緊回去吧。要不要我幫你叫輛車?”

公蠣抱住腦袋,整理了思緒,斟酌道:“你隔壁那位……那位龍掌櫃,不是出遠門了嗎?什麽時候回來的?”

小妖頓時柳眉倒豎,道:“嗬,原來你打聽他出門未歸,專門過來假冒他,企圖詐騙,是不是?”

公蠣的聲音沙啞得越來越厲害,有氣無力地辯解:“不是不是……”可是看樣子越描越黑,隻好道:“我表述有誤,今天是來找他有事。”

小妖警告道:“你可別打什麽壞主意,否則我就去報官。”

公蠣喪氣道:“有畢岸阿隼在,我能打什麽壞主意?”

小妖嘴角一挑,得意道:“也對,有畢公子在,諒你個小烏龜也翻騰不出什麽大水花來。”

公蠣惡意心生,嘻嘻笑道:“誰說我是小烏龜,我是大水蛇。”說著將手比劃成蛇頭的動作,猛地朝小妖前麵一探。

小妖嚇了一跳,卻隻當他開玩笑,咯咯笑道:“瞧著你也不瘋不傻啊。剛才是怎麽了?”

公蠣看著她的臉,笑顏如花,明豔動人,心裏莫名輕鬆了些,長歎了一口氣,認真道:“我遇到麻煩了。”

小妖臉上卻忽然顯出迷惘之色,兩人對視了片刻,她在公蠣身邊坐了下來,低聲呢喃道:“好熟悉的眼睛……我似乎在什麽地方見過你……”

公蠣驚喜道:“你認出我來了?”

小妖卻搖了搖頭,茫然道:“想不起了。”

從小妖的口中,公蠣大致明白了自己目前的狀況。幾個月前,玲瓏死亡那晚,公蠣一氣之下回了洛河老家,第三日,那人便冒充公蠣回來了。

那人不僅同公蠣長得一模一樣,連脾**好也無不同,所以他理所當然取代了公蠣的位置,成了忘塵閣的半個掌櫃。

除了心驚,還有惶恐。什麽人能夠模仿自己惟妙惟肖,連胖頭小妖等都能瞞過?那日前腳回了洛河,後腳他便來冒充,時間銜接得滴水不漏,更像是提前預謀,但忘塵閣生意不佳,半個不起眼的小掌櫃,他如此費心費力假冒,動機何在?

公蠣百思不得其解,極力向小妖證明自己才是真正的龍掌櫃,小妖卻隻當他說瘋話,垂頭不語。

公蠣無可奈何,憤憤道:“我不信,他會一點破綻不露出來?我在這兒守著,等他回來當麵問問他去。”

小妖眼睛閃了一下,重新低下頭去,用指甲的青石台階上劃來劃去,輕輕歎了一聲,道:“你說的話我雖然一個字兒都不信,但是……但是他還真有點不對勁……”

公蠣急道:“快告訴我,哪裏不對勁?”

小妖躊躇良久,低聲道:“龍哥哥自從上次回來,就再也不同我玩笑了……整個人說不上哪裏不好,可是卻沒有那種靈氣了……”

公蠣心中一熱,激動道:“是吧是吧?你看我,我才是真正的龍哥哥呢。”小妖隻看了一眼公蠣的臉,便轉過頭去,小嘴一癟,道:“我龍哥哥哪有你這麽醜。財叔說了,那是龍哥哥曆經波折,變得成熟穩重了。”站起來拍了拍衣襟,道:“喂,兩撮毛,我要回去吃飯了。你別賴在這裏,也趕緊回家吧。”

兩撮毛!這麽難聽的外號!

公蠣頓時炸了,跳起來帶著哭腔道:“我不叫兩撮毛!這兩撮毛是昨晚才長出來的!”

小妖道:“呸,誰信!”拿起地上的茶杯,衝他做了個鬼臉,“兩撮毛多順口!真是個好名字!”一蹦一跳地回去了。

公蠣梗著脖子辯解:“我會治好的!我這就去找畢岸!”

李婆婆早聽到忘塵閣的打鬧,剛才一直忙,顧不上圍觀,剛得了空,見公蠣還未走,忙遠遠招手,慈眉善目道:“兩撮毛你過來,我這裏還有些茶飯,你要不要吃?”

公蠣眼裏噴出火來:“我不叫兩撮毛!”

李婆婆嘖嘖道:“瞧這醜孩子,不知好歹。”接著往這邊移了幾步,壓低聲音,擠眉弄眼道:“你同龍掌櫃有什麽仇?他是不是調戲你家姐姐妹妹了?告訴婆婆,婆婆幫你出主意。”那一副嚼舌根、愛打聽的樣子,既可恨又可愛。

她見公蠣怒目而視,收了笑臉,轉頭嘲弄道:“兩撮毛就兩撮毛,還不讓人叫,切!”

公蠣要被“兩撮毛”這個名字折磨瘋了,怒氣衝衝正要同李婆婆理論,卻見畢岸出來了,有意無意瞥了他一眼,道:“李婆婆,我去北市,你可有什麽需要幫帶的?”

李婆婆笑得皺紋開花:“畢掌櫃有心了,下次有需要再麻煩你。”

公蠣不聲不響跟在他後麵。

走出敦厚坊,沿著磁河河堤,一路楊柳輕擺,清風拂麵。公蠣見前後無人,三步並作兩步追了上去,激動道:“你知道的……那人他是假冒的!”

畢岸放慢了腳步,麵無表情道:“是嗎?”

公蠣結結巴巴道:“他他……他為什麽要冒充我?”

畢岸麵無表情道:“你怎麽認定人家是冒充,而不是你發瘋呢?”

公蠣還沒來得及舉證回答,一眼瞥見水中倒影,臉上黑斑清晰可見,比起畢岸的玉樹臨風,更顯得獐頭鼠目,形容猥瑣,頓時捶胸頓足,傷心欲絕:“我的容貌!李婆婆竟然叫我兩撮毛!他想做掌櫃隻管冒充便是了,為何害我變得這麽醜!”

畢岸似乎憋不住了,忽然一笑,但瞬間又收了笑容,表情木然:“發生什麽了?”

聽這口吻,是相信自己了。公蠣精神大振,將重返洛陽後如何住進如林軒,如何打碎青瓷瓶,如何挖出屍骨壇,以及關於二丫的悲慘身世、天生靈力等,詳盡講述了一遍。

畢岸隻是聽著,也不多問。公蠣急道:“你瞧瞧,我身上的鬼麵蘚是不是發作了?那晚好好的,就像發癔症了一般,什麽也看不見聽不見。”說著將衣袖一拉。

手臂上,竟然出現了同臉上一樣的斑點,上麵還長著黑毛。公蠣驚恐道:“鬼麵蘚變異了?”

畢岸拉過他的手臂,認真看了看,道:“不是鬼麵蘚。這是——”他沉吟了下,“你沾染了扃骸。”

“扃骸?什麽東西?”公蠣一頭霧水。

畢岸沉默片刻,道:“情況複雜,你暫且回如林軒住著,這幾日在房裏不要出來,等我找到破解之法自會通知你。”

公蠣哭喪著臉道:“你好歹給我個準信兒,總這麽著,煎熬死我了。”

畢岸道:“最早三日,最晚七日。”

公蠣長出了一口氣。

畢岸忽然問道:“你說房客裏還有個渾身散發香味的冉老爺?”

公蠣將他的長相比劃了一番,憤憤道:“傲慢得緊,見人愛理不理。呸,有幾個臭錢了不起?”說著不由自主瞄著畢岸的荷包,委委屈屈道:“我如今無家可歸,身無分文……”

畢岸陷入沉思,並未沒留意他的話。公蠣試探著將他的荷包揪下,畢岸也無甚反應,便腆著臉道:“你先借我用用,年底從賬目分紅中扣。”

畢岸理也不理,似乎全然忘了公蠣的存在。公蠣將裏麵的銀兩取出,將荷包丟還給他,絮絮叨叨道:“你什麽時候趕那個家夥走?我要回家住去。”一想起那人住自己的房間,穿用自己的東西,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但卻罵起了胖頭:“胖頭這個死東西,腦仁簡直還沒一個核桃大,老大給人掉包了都沒發現!”

畢岸緊皺的眉頭忽然舒展開來,微微一笑,腳步加快。公蠣忙追,叫道:“喂,我說話你聽見了沒?趕緊把那家夥趕走。”

畢岸回過頭來,看著公蠣氣急敗壞的樣子,正色道:“為何要趕龍掌櫃走?我又不認識你,兩撮毛。”

公蠣跳起來,聲音猶如破了洞的風箱:“再叫兩撮毛,我跟你絕交!”

畢岸嘴角微微上揚,加重語氣,重複道:“兩,撮,毛!”簡直是故意挑釁,公蠣恨不得一拳打歪他的鼻子。

畢岸哈哈大笑,大步流星走開。公蠣又氣憤又失落,看著畢岸的背影,又嫉妒得發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