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公蠣深一腳淺一腳回了房間,隻管蒙著被子,渾身冒汗,直到雞鳴才昏昏睡去。
醒來時已經巳時中,公蠣先扒著門縫聽了聽外麵的動靜,特別是隔壁,無聲無息,似乎還沒有發現打碎的東西,忙簡單收拾了衣物,心裏大致算了下這些日的吃喝費用,覺得基本同定銀抵消,索性連賬也不結了,趕緊溜走。輕手輕腳溜至前門,剛轉過回廊,迎麵碰上了那日迎他入住的中年夥計。
這位夥計約有三四十歲,麵相和氣,嘴角帶著生意人慣有的笑紋。他盯在公蠣的臉瞧了一陣,眼底露出一絲疑惑,笑道:“公子這是要出門逛逛去?午後有胡姬的蛇舞表演,您早點回來,可別誤了時辰。”
公蠣心虛,故意大咧咧道:“多謝提醒,我出去會個客,吃了午飯便回來。”昨晚沒睡好,聲音有些沙啞。
夥計有意無意看了一眼他手裏的包裹,滿臉堆笑道:“本店還提供租車服務,車新馬壯,馬夫經驗也足,公子要不要試試?”
如今差不多身無分文,哪裏還能雇得起馬車,公蠣擺擺手,正色道:“天氣不錯,我想外出走走。”一個瀟灑轉身,便要揚長而去。
中年夥計在身後叫住他,道:“公子,您的定銀牌子。”說著遞過一張鐵質圓牌,“您前日續了定銀,把牌子忘了。看樣子您是打算長住吧?馬車租賃,我可以給您打個大折扣。”
定銀牌是客棧收取住客定銀的憑證,住客離店結賬時出示,多退少補,牌子則有客棧收回。
公蠣接過一看,果然是個嶄新的定銀牌,上寫“十兩”,不由一愣,失聲叫道:“續交定銀?誰交的?”
夥計笑道:“您真是貴人多忘事,前日晚飯後,您派人來交的,整整十兩。”
公蠣一向見錢眼開,哪有到嘴的肥肉還往外推的,心想定是胖頭打聽他住在這裏,偷偷過來交的,忙故作恍然大悟狀:“瞧我這記性。”當下也不逃了,站在原地,一邊有一句無一句地同夥計聊天,一邊滿心歡喜地盤算今日中午要點一兩個價格昂貴的菜,再點上一壺杜康老酒,喝它個一醉方休。
可是想起昨晚的屍骨壇,又躊躇起來,眼珠一轉,皺眉道:“唉,當時一時衝動,定銀交得多了,如今身上現銀不夠,去櫃坊兌換飛錢也來不及。要不,你把定銀再退我一些?”
夥計看似謙恭,卻態度堅決:“您這是要退房?定銀隻有退房才能清算,多退少補。”
夥計不肯退銀子,隻好另想辦法。公蠣出了如林軒,順著澗河去了敦厚坊。微風徐徐,臉有些癢,公蠣一邊抓撓,一邊細想回去之後的說辭。
如今事情頻發,麵子自然顧不上了。好歹自己是忘塵閣的半個掌櫃,回去求助也不算什麽。事情有三:一是找畢岸說下鬼麵蘚發作一事,要趕緊找到破解之法;二是找阿隼去嚇唬下二丫的家人,不能總拿孩子出氣;第三個麽,便是磁河河灘的那具骨骸,先同畢岸等商量一下,下午便去報官,不管他們查不查,自己也算完成承諾。至於那十兩定銀,定是胖頭偷偷交的,他們要不提,自己決計不能先提。
遠遠的,看到街口的牌坊,公蠣竟然一陣激動。深吸一口氣,昂首挺胸走了進去。
王寶在街口摔泥炮,一張小臉髒得分不出五官。公蠣衝他一笑,他卻隻是呆呆的,一點禮貌也沒有。
李婆婆正攪動茶湯,發出誘人的香味,公蠣大聲叫道:“李婆婆好!近來生意可好?”李婆婆順口應道:“托你的福,好著呢!”轉過身繼續攪茶湯,不說問候,連個驚喜的表情都沒有。
流雲飛渡顧客盈門,隱約聽到小妖銀鈴般的笑聲,卻瞧不見她。而珠兒正在低頭縫製衣服,公蠣確定她聽到了自己同李婆婆講話,卻頭都不曾抬一下,心中稍有失望。
看到忘塵閣的招牌,公蠣停了片刻,平複了下心情,這才昂首挺胸,邁著自以為最瀟灑的步伐地走了進去。
窗明幾淨,貨物齊整,好幾個拿著當物的人排隊等候,胖頭去了後堂取當,汪三財正低頭開具當票,一副井然有條的模樣,看來生意不錯。
胖頭撩開簾子,手裏端著個托盤,拖著長長的尾音,衝著一個大高個男子道:“客官,這是您的當物,五成新金鑲玉兒童鐲子一對——”那邊汪三財應聲唱道:“當票寶字一百七十五號,錢當兩清,銷號——”一唱一和,配合得甚為默契。
按照公蠣的設想,胖頭首先應該撲過來,像隻多日不見主人的大狗一樣圍著自己打轉,還要又驚又喜地重複“老大你終於回來了”,然後搬躺椅,倒茶水,精心準備今天的午飯,再一遍遍重複他對公蠣的思念;而汪三財呢,不外乎一邊高興,一邊冷嘲熱諷,一個大團圓的場麵便完成了。可是如今,公蠣就站在忘塵閣的正堂,兩人竟然都沒留意他。
公蠣以為當客擋住了胖頭的視線,故意大聲咳了一聲,站在更加顯眼的地方。胖頭這下瞧見了,胖臉笑得跟朵花兒樣,顛兒顛兒過來,道:“這位客官,您當什麽?今日人多,你可先坐下等會兒。”
公蠣瞠目瞧著胖頭,見他不像開玩笑的樣子,上去將他肩頭一拍,不滿道:“胖頭!”
胖頭忙哈腰賠笑:“您先坐,您先坐,我這就給您斟茶去。”一轉身打簾進了後堂。
公蠣覺得胖頭簡直莫名其妙,轉向汪三財叫道:“財叔,我回來啦。”
汪三財從櫃台裏探出半個腦袋來,歉然道:“客官請稍等。”公蠣覺得好像越來越不對勁,一個箭步往後堂衝去。
畢岸剛好打簾子出來,公蠣大喜,叫道:“畢岸,我……”一句話沒說完,頓時呆住了。
同畢岸一起出來的那人,一襲月白色華文錦曲裾長袍,腰間掛著螭吻珮,麵容白淨,身形偏瘦,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
畢岸扭頭道:“公蠣,你再去周邊瞧瞧這兩日玉器的行情,好給財叔一個參考。”
公蠣一個激靈,剛要張嘴應答,卻見畢岸身後那人道:“好,我這就去。”
胖頭一手端茶盤,一手拿著個公蠣慣常用的荷包,道:“客官請喝茶——老大你的荷包!”那人接過荷包,出門走了,一路同小妖、李婆婆、珠兒、王狗子熱情地打著招呼。
公蠣懵了,衝著畢岸道:“我回來了!”又撲上去拉胖頭:“混蛋,我才是你老大!”
畢岸奇怪地瞧了他一眼,後退一步,客客氣氣道:“您當什麽?”而胖頭這頭蠢豬,竟然躲閃開去。公蠣大怒,伸手在他腦袋上敲了一爆栗,吼道:“我才是老大!”
胖頭捂著頭,委屈道:“你這人怎麽不講理?”
公蠣更怒,手腳並用又踢又打:“你還敢強嘴!你眼瞎了麽?我才是你老大!你這個豬頭!”胖頭抱頭叫道:“你再這樣我還手了啊!”見公蠣仍不住手,用力一推。
胖頭一身蠻力,公蠣一屁股坐在了地麵上,摔得半天爬不起來。
幾個正在當東西的客人紛紛躲避,退出門外。汪三財從櫃台後出來,賠笑道:“這位客人,小夥計不懂事,您別同他計較。您家住在哪裏?”說著從懷裏摸出幾文錢來,和藹道:“今天收入不好,這個您暫且拿著。”
這是把他當做鬧事的無賴了?公蠣又氣又怒,一巴掌打落,指指胖頭又指指汪三財,咆哮道:“我是龍公蠣,這裏的龍掌櫃!白字黑字,簽過契約的,你們別想賴賬!”
汪三財老奸巨猾,順著他的話扯道:“哦,您找龍掌櫃?他剛出門去。要不您改日再來?”一邊說,一邊使眼色要胖頭將他拖出去。
胖頭衣袖一挽,果然來拖。公蠣跳起來,換了個口吻,哀求道:“你們都怎麽了?那個龍掌櫃是冒充我的!你看,你看!”他把身上佩戴的螭吻珮扯下來四處展示——總不能當眾變回原形,讓人家相信他是真的公蠣吧。
汪三財小聲嘀咕道:“這誰家的瘋子?”
從始至終,畢岸站在旁邊,雙手抱肩,一言不發,但公蠣分明覺得他眼底有一絲掩藏不住的笑意。
胖頭齜牙瞪眼,做出一個嚇唬的表情:“快走,再不走我打你了啊。”公蠣急道:“畢公子,畢掌櫃,你心裏明白,說句公道話呀。”
畢岸攔住胖頭,慢悠悠道:“這塊螭吻珮確實同龍掌櫃那塊挺像。你要當掉?”汪三財山羊胡子一抖一抖的:“當東西便當東西,鬧什麽?”
公蠣先還以為他們都是故意開玩笑,聽了畢岸和汪三財這話,猶如晴天霹靂,舌頭都要打結了:“我我……我不是當東西的!”
胖頭張牙舞爪,作勢要撲過來:“那你就是存心鬧事來了?”
公蠣一向當胖頭是自己的跟班,一看胖頭竟然衝他耍橫,便忍不住暴跳如雷:“你到底長沒長眼睛的?連我都認不出來了?”
胖頭被當頭一喝,氣焰頓時低了,眨巴著陷入肉縫中的小眼睛瞅了半晌,撓頭道:“你到底誰啊?我真沒見過你。”
公蠣心中亂作一團,見小妖扒著門框探頭探腦,忙叫道:“小妖!”
小妖一臉驚訝,溜到畢岸身後,上下打量著公蠣,疑惑道:“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公蠣心中一激靈,瞬間想到了什麽,一個飛身去櫃台拿了個銅鏡出來。
鏡子中,高顴骨,短下巴,低眉耷眼,左眼角和右鼻窩還有兩塊指甲大的黑痣,上麵長著濃密的毛,完全是個不認識的陌生人。
公蠣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