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第十五日,阿意仍然沒來。
公蠣摩挲著別在腰間的木赤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
就在剛才,他又一次嗅到了小白蛇的氣味,可是不管公蠣用蛇語如何召喚,它都不肯靠近。
公蠣如今徹底淪落成了流浪者。他不敢再回如林軒,荷包裏又沒什麽錢,又唯恐錯過了阿意,這幾日便在土地廟附近徘徊。
錢花完後怎麽辦?街頭賣藝不是沒做過,可為什麽當初賣藝能夠開開心心,今日一想起街頭賣藝,便隻剩頹廢絕望了呢?
不,暫且不去想它,等日後再說吧。
太陽落山,悶熱卻未減,幾隻夏蟬吱吱啦啦地叫著,令人煩躁。
一個腰身粗壯的中年婦人挑著賣剩的茶湯路過,看到公蠣熱情招呼道:“下午新煮的茶湯,在井裏湃過的,又解渴又耐餓,還剩最後一碗,客官您要不要嚐一嚐?”
公蠣這才覺得有些餓了,悶悶道:“隨便。”
婦人麻利地盛了一碗茶湯端了過來,笑眯眯道:“您嚐嚐我胡大嫂的手藝。”
公蠣正要伸手去接,一個人忽然從後麵衝出,剛好撞上婦人的手臂,一碗茶湯瞬間跌落,要不是公蠣躲得快,隻怕灑個滿身滿臉。
公蠣怒道:“你長沒長眼睛!”
卻是那個駝背豁牙的小販,收攤時南瓜從菜攤上滾落,他跟著追過來,剛好撞在一起。小販誠惶誠恐道:“對不住對不住!打碎的碗我來賠!”苦著臉摸出兩文錢給婦人,點頭哈腰地繼續收攤去了。
公蠣不好再說什麽,悻悻地走到一邊,正想尋些其他食物來吃,隻聽有人叫道:“這裏!”
原來是那個瘸腿乞丐,一手拎著一壺酒,麵前擺著個大大的油紙包,香氣四溢,坐在慣常的位置上衝他招手。
瘸腿乞丐每日午後便會出現在土地廟的鬆林中。而公蠣這些天來,因為等阿意,天天在此晃**,時間久了,偶爾便搭訕一兩句。瘸腿乞丐神態寡淡,沉默寡言,平時沒事便靠著鬆樹曬太陽,閉目養神。公蠣有時苦悶得很了,自言自語發幾句牢騷,瘸腿乞丐便一言不發地聽著,偶爾回應一聲,指點一二;若是公蠣不想說話,顧影自憐,兩人便各自悶頭想心事,他決不多嘴發問,算是個可靠的傾聽者。一來二去,公蠣心裏便將他當成了朋友,隻要一來土地廟,第一個尋找阿意,第二個便是看他在不在,像是多年的老朋友一樣。
不過公蠣懷疑,這人並非乞丐,因為他雖衣衫襤褸,頭發淩亂,但身上卻沒什麽異味,不像其他乞丐滿身虱子跳蚤。所以公蠣晚上等阿意時,也願意同他擠在一起。
瘸腿乞丐往旁邊挪了挪,給公蠣騰出點位置來,仰脖咕咚咕咚喝了好幾大口酒,將酒壺遞給公蠣。
公蠣悶頭接過,一口喝下,嗆得一陣劇烈咳嗽,眼淚鼻涕都流了下來。
瘸腿乞丐將油紙包打開,裏麵竟然是半隻肥碩的紅燒肘子,他往公蠣麵前一推,懶懶地瞥了一眼,道:“等的人還沒來?”
似乎出現了幻覺,濃鬱的肉香之中,竟然有一絲淡淡的丁香花香味。公蠣隻覺得心中堵得厲害,悶悶道:“吃不下。”但肚子偏偏不爭氣地咕咕叫了起來。
瘸腿乞丐不知從哪裏抽出兩根細樹枝來,丟給公蠣,道:“趁熱。”
公蠣先還矜持,吃了一口之後便胃口大開,以樹枝做筷,大快朵頤。瘸腿乞丐拉過一片大桐樹葉蓋在臉上,道:“女人約會,不會來這種地方的。”
公蠣臉紅了一下,酸澀道:“是歸還東西。”忍不住摸了摸腰間的木赤霄,歎了口氣,接過他遞過來的酒壺,往嘴巴裏灌。
烈酒刺激著公蠣的鼻腔、喉嚨以及腸胃,公蠣竟然止不住地流淚。他尷尬地笑了笑,對瘸腿乞丐道:“在下不勝酒力……可不是傷心。”
瘸腿乞丐將腳交叉疊在一起,平躺在青石板上,似乎睡著了。
公蠣一小口一小口喝著酒水,想著胖頭漸行漸遠,阿意久候不見,忘塵閣撲朔迷離,江源不辭而別,周圍危機四伏,當初來洛陽明明很開心,怎麽越過越不如意了呢?
天色已暗,賣弓箭的啞巴和周圍的攤販已經收攤回家,寄居於此的乞丐們陸陸續續返回。
瘸腿乞丐忽然翻了個身,閉目道:“有祖屋地契嗎?”
反正沒人看到,公蠣索性任淚水滴落:“沒有。”
瘸腿乞丐道:“有金銀錢財嗎?”
公蠣摸著腰裏的荷包,傻笑起來:“還有十八……十九文。”
瘸腿乞丐道:“能吟詩作對、考取功名嗎?”
公蠣大著舌頭道:“我堂堂一個得道的……修道之人……吟詩作對,要下工夫才行……”
瘸腿乞丐一把將臉上的梧桐葉子甩在地上,鄙夷道:“既無才貌,又無資本,我若是個女子,也敬而遠之。”
一股熱血往公蠣腦門上衝:“我……我……怎麽了?”
瘸腿乞丐晃動著二郎腿,漫不經心道:“一無所長,一無是處,漫無目標,得過且過,遇事兒隻會做縮頭烏龜。”
被汪三財等罵了也便罵了,沒想到一個瘸腿的乞丐都敢如此羞辱自己。
夜幕太重,掩蓋了公蠣暴虐的眼神,煙霧藍色,帶著暗紅的底暈。酒似乎在公蠣的心裏燃燒起來了,燒得他渾身燥熱,衣服下麵的鱗甲不聽使喚地聳起,發出細細的摩擦聲。
公蠣探出分叉的舌頭,舔著唇邊細長帶有回鉤的牙齒。
瘸腿乞丐奪過酒壺,將最後一口酒倒入嘴巴裏,還顛倒過來抖幹淨最後幾滴,慢條斯理道:“再加一條,欺軟怕硬。”
公蠣像個被刺穿的肥皂泡,一下子癟了,身上的鱗片悄然褪去。
瘸腿乞丐變戲法一般,從青石板後麵又拿出一壺酒來,公蠣一把奪過,咕咚咕咚一口氣灌了半壺。
朦朧的夜色中,鬆樹、土地廟,還有眼前的瘸腿乞丐,倏然縮小,像南市茶館上演的皮影戲。公蠣咯咯地笑了起來,癱坐在地上。
瘸腿乞丐伸了個懶腰,道:“你的那個姑娘,我知道她在哪裏。”
公蠣的心似乎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處,他一把抓住瘸腿乞丐的衣襟,將他拉到自己麵前:“你……你怎麽不早說!”瘸腿乞丐懶懶地瞥了他一眼,從懷裏抽出一條手絹,道:“你有問過我嗎?”
淡淡的丁香花味道從手絹上飄出,正是她身上的氣味。公蠣的胃劇烈**起來,強烈忍住嘔吐的衝動,叫道:“她在哪裏?”
瘸腿乞丐推開公蠣,將手絹甩在他的臉上,道:“她出意外了。”
她出意外了!輕飄飄的一句話,猶如晴天霹靂,將公蠣炸得暈頭轉向。這半個月來,自己隻會在這土地廟前死死地等待,隻想著她爽約,卻全然沒有想到她有可能出意外了。
公蠣的手抖得厲害,費了好大工夫,才將手絹打開,竭力凝神聚氣,不讓眼前的景色晃動。
微黃色的絲質手帕,正中用金線繡著一條雙頭蛇,同冉老爺用來傳訊給離痕姑娘使用的手帕一模一樣。
沒錯,是冉老爺。定是那晚她去偷窺被發現了,遭到了冉老爺的暗算。
公蠣用力地拍打擊打太陽穴,仿佛這樣頭疼和愧疚便能減輕些。瘸腿乞丐表情怪異看著他,聲音忽遠忽近:“與其逃避,不如主動麵對。”
公蠣隻覺得熱血上湧,他企圖站起來,但隻是趔趄了幾下,仰麵摔在了地上。身體輕飄飄的,高大的鬆柏帶著層層重影隨著星光一起旋轉。瘸腿乞丐露出一絲奇怪的笑,道:“你好好睡一覺,有什麽事,明日再說吧。”
公蠣徒勞地伸出手,咬牙切齒道:“冉老爺……我要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