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已經亥時,一彎新月升起,淡淡的月光透過鬆柏間隙在地麵上投下朦朧的光斑,公蠣怎麽看都覺得像一顆顆破碎了的心。月季在手中握了這麽久,除了那朵彩泥的,其他的已經發蔫,公蠣將蔫了的月季放在鬆樹下,抖了抖站得僵直的雙腿,耷拉著肩膀離開了土地廟。
閉門鼓尚未敲響,趕得緊的話,還來得及回如林軒休息。公蠣走在狹窄的小巷子裏,想象著自己孤獨的背影,心酸不已,不由顧影自憐起來。
這條路雖有些偏僻,卻近了很多。繞過前麵一個大荷塘,再穿過一片長長的槐樹林,便是如林軒的西側。有棵大槐樹枝幹傾斜,長長的枝椏幾乎觸碰到如林軒客房的房頂。公蠣半夜宵禁時刻回來,或者早上不想被夥計看到自己狼狽不堪的模樣,便順著大槐樹潛回房間,收拾幹淨了再露麵。
月色下,荷葉亭立,早開的荷花散發出脈脈的清香。如此傷心欲絕的情況下,公蠣仍忍不住跳下河沿,伸手去摘離岸最近那朵含苞待放的荷花。
剛一彎腰,荷花忽然一擺,瞬間沉進了水下。接著濃密的荷葉扭動起來,水麵劇烈翻騰,碩大的水花撲了公蠣一臉。
公蠣隻當是有池塘裏大魚,扒開荷葉一看,卻是個人,臉朝下埋在水中,手腳用力撲騰,但似乎不得法,明明水淺得很,卻總是站不起來。
這些笨蛋凡人,一落水便不知道東西南北了。
公蠣蹲下身子,抓住那人的頭發往後一拉,一張白白胖胖的臉露出水麵,噗地吐出一口帶著泥沙的汙水來。
竟然是冉老爺,真是哪裏都能碰上他。可是他怎麽會掉在荷塘裏?
公蠣雖然討厭他,但也不能見死不救,費盡力氣,才將肥碩的冉老爺拖出荷塘,弄得一身塘泥。
冉老爺雙目緊閉,肚皮如鼓,臉上和手臂**的地方劃了好些大大小小的口子,皮膚泡得發白起皺,看這樣子若是再晚半分,隻怕便溺死在這個偏僻的池塘了。公蠣洗了手,轉身要走,看他似乎隻有進氣沒有出氣,隻好將他翻了個身,在他背上用力踩了幾腳。
冉老爺肚子咕咕作響,嘔出一大攤水來,費力地解開脖子的衣扣,趴在地上劇烈喘氣。
公蠣看到他比自己還慘,有些幸災樂禍,道:“這裏遊泳好玩吧?”
冉老爺抬起眼皮白了他一眼。公蠣朝他踢了一腳,道:“喂,以後不許偷偷摸摸跟著我!”另選了一朵荷花摘了,一邊嗅一邊走。
誰知這冉老爺剛才還半死不活,轉眼便恢複了原狀,爬起來攔住了公蠣的去路,極其傲慢道:“站住!”
公蠣氣急敗壞道:“幹嗎,想打架?”一眼瞥見從他衣襟裏滑出一件掛飾,失聲道:“二丫的東西,怎麽會在你這裏?”
他的脖子裏,掛著一件月牙狀的東西,環形溝壑,晶瑩剔透,發出淡淡的微光,同二丫那件一模一樣。
冉老爺的衣服濕答答貼在身上,肩膀上還掛著水草,時不時從嘴巴鼻子裏噴出水來,顯得頗為滑稽,但眼神氣勢卻不容小覷。他從容地將水草摘下,將掛飾塞回衣領,冷冷道:“這本來就是我的東西。”
公蠣警惕道:“你把二丫怎麽了?”
冉老爺鼻子噴出一股水,傲然道:“一個小女孩,我能把她怎麽樣?”
這個月牙掛飾,是高氏唯一留給二丫的東西,公蠣憤憤不平道:“你瞧瞧你,搶一個孩子的東西,成何體統?”
冉老爺忽然滿臉悲憤,一字一頓道:“這是我的東西!”
公蠣嚇了一跳,後退了一步,道:“好好好,隻要你以後別找二丫的麻煩就好。”
冉老爺臉色極為難看,堵著窄窄的塘沿一言不發。
公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惱道:“我就不該救你。”
冉老爺陰晴不定地打量了公蠣良久,忽然轉身道:“跟我來。”彎腰往旁邊的荊棘叢中走去。
公蠣心生戒備,站立不動道:“去哪裏?”
冉老爺站住,麵無表情道:“有東西給你。”
公蠣想起他的金銀珠寶,眼睛一亮,腆著臉小聲道:“算你知恩圖報。”又問:“你怎麽會在這裏溺水?”
冉老爺偏了偏頭,木然道:“自己不小心。”撥開一蓬荊棘,彎腰鑽了過去。
位於荷塘隔壁的是一片淺灘,布滿了大大小小的水窪,長著叢生的荊棘和大蓬的野生花樹,白天風景相當不錯,但因裏麵沒有道路,長著青苔的石頭又濕又滑,而且據傳水窪深不見底,同洛水相連,裏麵有蟒蛇出沒,所以遊客大多沿著蓮塘看風景,少有來這邊的。公蠣不信此處有蟒蛇,不過討厭裏麵的水蛭,因此也從未進去過。
公蠣跟著冉老爺走了不過兩三丈,便打了退堂鼓。冉老爺性情古怪,自己又得罪過他,今晚雖然出手相救,他也不一定承情,可別著了道兒。心裏想著,便打算返回,嘴裏道:“有什麽東西明天再看吧。”一轉身,卻發現剛才走過的鵝卵石地麵,竟然全部變成了明晃晃的水窪。
吃驚之餘,公蠣腳下一滑,仰麵躺倒,一口腥乎乎的冷水灌進了嘴巴。
公蠣自詡水性良好,迅速擺動身體,誰知四肢沉重之極,身體根本不受控製,竟然隨著水流往下墜去。公蠣翻了個身,發現身下的水流正在旋轉,慢慢形成一個水桶粗的漩渦,旁邊還有兩個深而細的小漩渦,像是一個張著大嘴巴的巨大骷髏,想要把他吞噬。
這情景似曾相識。公蠣大驚,奮力掙紮,忽然頭皮一緊,頭發被人抓住,身上力氣增強,終於擺脫漩渦吸力,被拖了出來,嘔出幾口苦水,伸展四肢躺在滑膩的青石上喘氣。
冉老爺鬆開了手,忽地朝他腿上用力一擊,疼得公蠣哎喲一聲,正要發怒,見一條黃綠相間的水蛭扭動著從腿部脫落,又閉上了嘴。
冉老爺依照此法,打落了公蠣身上另外三條水蛭,這才慢吞吞往前麵一指道:“東西就在前麵。”
朦朧的月光給沼澤蒙上了一層薄紗,一叢叢黑壯的荊棘像張牙舞爪的怪物。公蠣心中升騰起一種不好的預感,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道:“太晚了,我明日還有事呢。”
冉老爺冷冷地看著他,臉上的傷口滲出血水來,顯得十分猙獰。公蠣心中更加不安,爬起來抖著衣服上的水,無話找話道:“這地方白天才美呢。大晚上的,什麽都瞧不見。”
冉老爺重複道:“東西就在前麵。”轉過身,不慌不忙往前走去。公蠣不敢亂跑,急道:“喂,你這人怎麽這麽固執,什麽東西非得大晚上的去看?”見冉老爺不理他,怒道:“我不想去!我要回去了!”
但看看腳下明晃晃的水窪,卻不敢貿然跳下去。
冉老爺頭也不回,道:“沒有回頭路,隻能往前走。”公蠣進退兩難,見他越走越遠,隻好跳下石塊,沿著他的腳印,罵罵咧咧地跟著,一邊走一邊留意身後,赫然發現,隻要走過的地方,全部變成了水窪,身後分明是明晃晃一條水路,直通往荷塘。
公蠣嚇得三步兩步跟上。未等他發問,冉老爺道:“別回頭瞧了,沒用。”
公蠣罵道:“你是不是存心要害我?好歹我還救你一命呢。”伸手將麵前的一支荊棘折斷,手卻被荊棘上的刺紮得生疼。
冉老爺傲然道:“逃避解決不了問題,該你麵對的,總要麵對。”
公蠣顧不上理會冉老爺這句莫名其妙的話,倒抽著涼氣,趁著月光將手上的小刺拔掉。
兜兜轉轉走了良久,公蠣心中後悔萬分,叫道:“你說的東西呢?”一抬頭,一根折斷的荊棘出現在麵前,缺了的幾個小刺痕跡猶新。
公蠣一個激靈,聲音抖了起來:“你……你在兜圈子!”說完忽然意識到,不是兜圈子,而是這片淺灘上的水窪和荊棘等,在移動。
冉老爺繞過荊棘叢,道:“到了。”
前麵是一個相對來說稍大的水窪,有一丈方圓,周圍是濃密的水草。公蠣躲在冉老爺身後,探頭探腦道:“什麽東西?”
不過話說出來,公蠣便發現了一些端倪。水草之中,好幾條細長的倒伏帶,從這個水窪到其他水窪或者花樹下。倒伏帶上,有公蠣熟悉的痕跡。
蛇道。
原來是同類。公蠣鬆了一口氣,從冉老爺身後走出來,俯身去看蛇道。
大多蛇道都是陳舊的,因為能夠看到上麵的落葉和今年新發出的翠綠水草。公蠣用人耳聽不到的聲音發出蛇語,但周圍死寂一片,並無聽到有同類回應。
冉老爺忽然開口道:“不用了。”
他能聽懂自己的蛇語?公蠣越發心驚,手偷偷按在木赤霄的手柄上,不遠不近地跟著。
冉老爺蹣跚著往前,繞過一大蓬低矮的花樹,麵前是一大片草地。
這裏卻一片狼藉,水草大片大片倒伏,泥水拖動的痕跡到處都是,像是剛才有一個龐然大物在此處翻滾掙紮。
但並沒有活物回應公蠣的呼喚。
水腥味很重,夾雜著根葉腐爛的氣息,有些衝鼻子,但公蠣分明嗅到一股淡淡的異香,驚喜地叫道:“靈蛇草!”
大凡野生的奇花異草,多有猛獸守護。而靈蛇草,為蛇類守護之異草,紅葉綠果,可解百毒。公蠣曾在老龜那裏見到過一株幹的靈蛇草植株,對它的香味印象深刻,卻從未見過靈蛇果。
公蠣正聳起鼻子四處分辨,冉老爺在倒伏的水草中扒拉了半天,突然道:“在這裏。”
水草之下,一株巴掌高的小草,顫顫巍巍歪在一旁,幾將枯死,隱約可見葉底泛出微微的紅色,但其貌不揚,同尋常的雜草看起來並無多大區別。它的頂端枝頭被掐,莖中流出些許白色汁液,已經半幹。
香味正是這些汁液發出的,隻是極淡。公蠣十分失望,道:“不是說有綠色果子嗎?”
冉老爺的聲音有些奇怪,帶著點嗚咽,道:“果子已經被人采了。”
靈獸守護異草,往往在受到劇烈攻擊時,會自己啃食果子,以示同歸於盡。公蠣朝四周張望,唯恐水窪中猛地竄出一條凶猛的蟒蛇來,他小聲問冉老爺:“被吞食了?”
冉老爺搖了搖頭。
隻此一會兒工夫,靈蛇草枯萎得更加厲害。公蠣伸手去拔,卻被冉老爺攔住:“拔了也沒用,任它自生自滅吧。”
公蠣心癢難耐,卻不敢用強,怒道:“你既然找得到它,還帶我來看什麽?”
說話之間,靈蛇草已經幹枯,香味消散。
冉老爺站起來道:“看這個。”走到草地邊緣的一個小水窪前,俯下身子一撈。
一個三尺見方的扁圓型籠子,帶著水草和淤泥被他拉了出來。質密堅硬的黑色金屬條,金屬條底端鑄有尖吻豬鼻的怪獸頭,頂端鑄的卻是鷹嘴,中間刻畫有彎彎曲曲蜈蚣一樣的符號。而籠子頂部正中的蓋子上,刻著一條閉著眼睛的蛇。
但籠子一側,金屬條扭曲變形,有幾根竟然生生斷裂,出現一個碗口粗的大洞。
顯然這個籠子抓住了什麽東西,或許便是那條大蛇,卻給它逃走了。
公蠣手藏在衣襟下,緊緊握住木赤霄,幹笑道:“這是什麽玩意,捉魚還是捉蝦?”冉老爺搬起籠子,抵至公蠣胸前,直勾勾看著他,道:“這個叫做蚺囚,專為捕蛇而用。”
公蠣伸手去推蚺囚,卻見金屬條上的蜈蚣像是活了一般,蠕動著往自己的手上爬,正驚慌失措,又隱約看見蓋子上畫的蛇似乎動了一動,眼睛睜開,發出鬼火一般的綠光,當下心神大亂,哇哇叫著一邊後退,一邊揮著木赤霄亂劈亂刺,碰撞在金屬條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冉老爺的嘴巴忽然朝臉頰裂開,皮膚化作鱗片,眼睛血紅。公蠣情急之下,轉身奪路而逃,隻聽到冉老爺在後麵噝噝叫道:“站住!站住!”
公蠣頭也不回,發足狂奔,可是四處都是明晃晃的水窪,一個連著一個,中間的漩渦像一個個呐喊的嘴巴,深不見底。
公蠣不敢回頭看冉老爺變成了什麽樣子,又不敢往水窪裏跳,隻管繞著草地兜圈子,心中慌亂不已,前麵不遠處忽然亮起兩盞紅燈籠。
燈光之下,有幾個水窪迅速隱去,露出下麵的石頭。
公蠣嗷嗷叫著,跳躍著衝出了沼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