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赤鱬盞 (一)
高氏的葬禮很是冷清。她在這世上孤苦伶仃,除了二丫,已經沒有親人,忘塵閣做主,給她置辦了棺槨,埋在邙嶺之上。她身上的那件大紅斂服,還是換成了家常衣服,一是大紅斂服不吉利,二是她一直想過尋常人家的生活,自然不能穿著所謂的巫教“聖服”下葬,再者,或許這件衣服對畢岸還有研究價值。她臉上的麵具,畢岸也想辦法取了下來。隻願她來生碰上個良人,平安和睦度過一生罷。
據說阿隼對穎檜的審問收獲頗豐,而王翎瓦一事仍然無聲無息,不知是官府尚未發現王翎瓦屍體,還是刻意隱瞞。不過公蠣不感興趣,更不想攪和巫教之事,從不過問。對於穎檜,公蠣感觸最多的是人性複雜。埋葬高氏的那天,公蠣忍不住問畢岸:“你說,穎檜到底有沒有愛過高氏?”
畢岸道:“愛或許是有的,隻是有限得緊。他更愛自己。”公蠣聽了,心裏許久不能平靜,不知是為高氏不值,還是為二丫難過。
罐子嬰屍案全麵告破,除了一個同巫教有關,立行道所發現嬰屍,竟然全部為其至親所為,其中不乏有女嬰的親生母親參與;以此案為始,又引出其他地方的殘殺女童事件來,在大唐上下掀起軒然大波,據說甚至驚動了天後武氏。官府對涉案人員一律嚴懲,並下文張榜通告,以儆效尤,同時在民間造勢,說吏部正研究女官設置一事,生女也可光耀門楣,一時好多尋常人家不惜重金送女讀書,女童地位大大改善,民間溺殺女嬰之風自此大為改善。
公蠣對世風變化毫無察覺,他無家可歸,還是回了如林軒。
他同忘塵閣眾人的關係,如今非常微妙。明明人人都不承認他是真正的龍公蠣,但關係卻和睦如前。胖頭得知他住在如林軒,偶爾會過來吹牛聊天,但令人不爽的是,他仍然隻認那個假冒者為他的老大,決不允許公蠣說他的一句壞話,而且一口一個“老隆”,真把公蠣當做了隆公犁。
公蠣也曾跟蹤過幾次那個假公蠣,企圖找到線索,揭穿他的身份。但這個假公蠣比自己當初要踏實肯幹得多,大多時間守在店鋪裏幫忙,偶爾出來打聽下行情,也規規矩矩,了解完情況之後馬上回去,從不與可疑之人接觸,回去時還不忘買些時新的水果點心帶給街坊們嚐鮮;手腳勤快禮數足,連嘴巴刻薄的李婆婆都誇讚他“穩重成熟,比畢掌櫃不差”,張羅著要給他說親呢。
公蠣真是又嫉又恨,卻束手無策,隻好安慰自己,日後再想辦法。
阿隼給的草木灰,公蠣回去便想到,自己被戲弄了。手上臉上的黑斑,定是因為屍骨壇裏的黑水有屍毒,感染了皮膚,如今法術破了,感染的皮膚慢慢便會痊愈。但公蠣不敢心存僥幸,還是老老實實每日搽臉,雖說對皮膚無害,但搽了之後滿臉烏黑,像從煙囪裏鑽出來的泥猴子,真成了“沒臉見人”了。
這日一大早,公蠣正對著銅鏡往臉上搽草木灰,胖頭來了,喜滋滋道:“老隆,今兒是二丫去新家的日子,你要不要去送送?”
公蠣忙道:“當然得送,好歹她叫我一聲哥哥呢——你看看,我臉上這兩撮毛是不是沒那麽濃密了?”
胖頭認認真真看了看,道:“沒那麽濃密了。”又一臉誠摯道:“其實這樣還挺有個性的。你想想,發呆時撚著臉上的毛玩兒,多有趣兒,還顯得像在思考,特別有深度。”
公蠣對胖頭玩法不感興趣,嗤道:“你懂什麽深度。”戴上新買的大簷帷帽,像個婦人一般把臉遮得嚴嚴實實,同胖頭一起出了如林軒。
二丫這幾天一直寄養在流雲飛渡,吃了畢岸調製的藥丸,在蘇媚、小妖的精心照料下,身體已經明顯好轉。當日高氏安葬,她尚且昏迷,並未帶她一起去,她醒了之後,也隻字不提回家一事,眾人誰也不便提起,就此瞞著。
公蠣好久不曾來流雲飛渡,隻覺得花團錦簇、香氣撲鼻,應接不暇,轉臉見蘇媚麵若桃花,步步生蓮,更覺人比花美,早將三月前的欺騙忘在了腦後,深深施了個大禮,叫道:“蘇姑娘好,小生隆公犁這廂有禮了!”
蘇媚款款走來,團扇半遮麵,抿嘴一笑,道:“隆公子客氣。這邊請。”
公蠣還戴著那頂一直到脖頸的帷帽,很想同蘇媚敘敘舊,講一講近來自己的委屈,卻不知如何開口。剛叫了一聲“蘇姑娘”,隻聽身後腳步聲起,蘇媚飛快轉身,含笑道:“你來了?”
畢岸一襲藏藍鑲邊胡服,小領窄袖,長劍藍穗,腳蹬一雙藍色緞麵千層底,逆著陽光走過來,挺拔偉岸,幹淨利落,公蠣不由相形慚愧。蘇媚迎了上去,道:“畢公子最近忙什麽呢?天天也不見個人影兒。”
她眼睛明亮,粉嫩的上唇微微翹起,風情之中略帶嬌憨之態。公蠣心中一**,想起了夢縈魂繞的丁香花姑娘,心情更加低落。
畢岸同公蠣打了個招呼,腳步不停,道:“查案。”
蘇媚柳腰輕擺,頭上步搖微微顫動,嬌嗔道:“下次叫上我。我也沒少幫你的忙,不許忘恩負義。”
畢岸道:“危險。”
蘇媚將團扇搖得像個蝴蝶翅膀,道:“你去了危險,我去可不一定。誰像你,隻會跟蹤、追查、用蠻力。”
畢岸微微一笑。
蘇媚道:“下步追查哪個?有什麽線索沒?我找阿隼去。”
畢岸道:“別鬧。”
蘇媚柳眉豎起,叉腰道:“你能不能不說兩個字的?”
畢岸道:“能。”快步走到前麵小花壇處,大聲道:“小妖,她今天好些了嗎?”
公蠣跟在後麵,雖然有胖頭和小花熱情地介紹流雲飛渡的奇花異草和胭脂水粉,表麵看起來並未受到冷遇,但心中全然不是滋味,胖頭同小花說的話,他一句也沒聽到,全留意前麵蘇媚同畢岸講話了。
二丫正乖乖地坐在小凳子上,看小妖挑揀花瓣,見有人來,忙站起來施禮。
她穿了一件嶄新的小襖裙,頭發紮了小辮,還戴著兩朵火紅的石榴花,精神氣色看起來不錯。公蠣鼻子一酸,在她麵前蹲下來,道:“還認識我嗎?”
二丫怯生生地看著公蠣,小聲道:“叔叔好。”
公蠣一把抱住了她。高氏不知用何手法散去了她的靈氣,她不能再看到非人的原形了。而之前,不管公蠣外在容貌如何變化,在她眼裏都是一條大青蛇,如今她看到的,隻是個帶著古怪帷帽的醜叔叔。
二丫掙脫開來,照樣乖乖坐著,低頭擺弄一個棉布玩具,嘴裏喃喃地唱著“雞雞鬥,蓬蓬飛,一飛飛到稻田裏,稻田裏廂吃白米……”稚聲稚氣,不成曲調。
蘇媚道:“我昨兒得了一張圖,很是奇怪,你來瞧瞧。”拉了畢岸走到一邊花樹下討論。公蠣想跟上,但見蘇媚沒有叫自己的意思,隻好悻悻站住,耷拉著腦袋聽二丫唱曲兒。
胖頭自去幫小花打水澆花。挑揀花瓣的小妖打量了公蠣好一陣,忽然拍手笑道:“兩撮毛!原來是你!”
公蠣道:“我不叫兩撮毛。”
小妖一張利嘴毫不客氣,“帶什麽帷帽,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長得太英俊,唯恐人看見搶了去呢。”
公蠣反唇相譏:“你還是擔心擔心自己,牙尖嘴利的,小心找不到婆家。”
小妖抓起一把花瓣灑了過來,道:“你敢再說?!”公蠣最喜歡逗她,看她鼓嘴瞪眼樣子尤其可愛,不由哈哈大笑。不過唯恐真惹惱了她,連忙道歉:“小妖姑娘聰明伶俐能說會道,一定找個比畢公子還要英俊瀟灑、家財萬貫、才華橫溢的美男子!我人醜話多,姑娘不要見怪。”說完深深施了一禮。
小妖撲哧一聲笑了,道:“討厭的兩撮毛!”
這下輪到公蠣惱了,叫道:“不許再叫兩撮毛!”
小妖笑嘻嘻道:“別那麽小氣嘛。我家姑娘新做了一款男用水粉,最是遮瑕祛斑,我一直惦記著,專門給你留了一盒呢。”說著變戲法一樣從花匾下麵拿出一個橢圓的梅花玉水粉盒子,興衝衝打開,嘴巴一努,道:“喏,試一試,怎樣?”
公蠣用手指點了一些,果然軟滑細膩,不澀不滯,香味色彩剛好,伸手去接,小妖卻收回去了:“給錢,一兩銀子。”
公蠣倒抽一口氣,道:“打劫呢?!”蘇媚遠遠笑道:“小妖,這款牡丹粉送給隆公子,不收錢!”
小妖吐吐舌頭,道:“便宜你了!”
公蠣拿著香粉,卻有些心不在焉,朝二丫一點,小聲問道:“二丫這些天,鬧了沒鬧?”
二丫緊緊地抱著那隻已經相當破舊的玩具,換了另一個小曲兒來唱,依稀聽得還是吳越一帶的兒歌,軟軟糯糯,隻是一句詞兒也聽不懂,想來當初高氏常常唱這些兒歌給她聽。
小妖歎了口氣,道:“沒鬧。這孩子好像受了什麽打擊,什麽都不記得了。”
公蠣不想多說,道:“這樣也好。”朝二丫伸出手去,“二丫,叔叔帶你買糕兒吃。”
二丫抬起頭來,堅決地道:“我不叫二丫,我叫玉姬。”
小妖作勢白了公蠣一眼,哄她道:“我們叫玉姬,不叫二丫。叔叔真笨。”將公蠣拉到一邊,小聲道:“你別招她哭。她好像隻記得三件事,一個是名字,一個是那些兒歌。她娘是江南一帶的人麽?”
公蠣道:“她的親生爹爹是蘇州人氏。”小妖哦了一聲,繼續道:“還有一個,就是她的娃娃。她來的第一天,醒了之後,不哭著要娘,偏偏要娃娃。我家姑娘買了好幾個給她,她都不要,最後還是找到阿隼,從她家裏拿出來的。”
公蠣這才留意到,她手裏抱著的是個憨態可掬抓髻娃娃,針腳還算細膩,但布料陳舊,好幾處還有明顯的縫補,估計是她小時高氏親手做的。
二丫抱著娃娃,在臉蛋上親了一下,反過來又親了一下。讓公蠣驚訝的是,她的娃娃竟然是雙麵的,不分前後,長著兩張臉。
娃娃的眉眼磨損厲害,特別是眉毛,幾乎完全脫落。但從留下的針腳痕跡上看,兩張臉卻不是一樣的,一個憨態可掬,笑意盈盈,一個卻凶神惡煞,滿眼戾氣。
小妖將娃娃還給二丫,笑道:“我還是第一次見這樣的布娃娃呢,好別致。”
公蠣一邊同小妖講話,一邊不由自主地關注蘇媚同畢岸的動靜。隻見他們倆腦袋相抵,竊竊私語,看起來異常親密,頓時心中泛酸,想要不看,卻忍不住。
小妖正在逗二丫玩兒,見此情景,轉身擋住公蠣視線,道:“看什麽看!不該你看的不許看。”
公蠣酸溜溜道:“你家姑娘,可是許配給了畢公子了?”
小妖一把抓起個曬花瓣的小竹籃扣在公蠣頭上,瞪眼道:“喂,我發現你真夠討厭的,再說這樣的話,我攆你走了啊!”
公蠣取下花籃,道:“哼,不知是誰當初追著人家叫‘公蠣哥哥’。”
小妖聽得莫名其妙,下巴一挑,道:“我叫公蠣哥哥,關你屁事!”接著定定了看著公蠣片刻,遲疑道:“兩撮毛,我們好像是第二次見麵吧?”
公蠣哼了一聲,心想要不是鳩占鵲巢,哪裏會淪落到這個地步。小妖眼裏的困惑大盛,咬著手指頭道:“我……我總覺得同你好像很熟悉似的。”
胖頭提著水桶剛好經過,傻笑道:“是吧,小妖,我也這麽覺得呢。你說我同老隆這叫不叫一見鍾……鍾情?或者叫緣分?”
公蠣朝他屁股踹了一腳,道:“一見鍾情你個大頭鬼!”
小妖晃了晃腦袋,自鳴得意道:“我知道啦,你不死心,總想要冒充隔壁的龍掌櫃,對吧?嗯,肯定是這樣,”她歪頭打量著公蠣,認認真真道,“長得差太遠,聲音也難聽,不過行為舉止學得還是很像的,繼續努力喲。”
小妖咯咯地笑了起來,如同銀鈴,連二丫也抬頭笑著看他們打鬧。
公蠣不情願地問胖頭:“你家龍掌櫃,今日怎麽沒跟著來?”
胖頭捂住半邊屁股,道:“出去調查行情了。我家掌櫃如今成熟穩重、端莊大氣、上進好學、恭謙禮讓……”一口氣說了好幾個詞來,更難得的是一個詞也沒說錯。
公蠣的臉如同被打一般,火辣辣的難受。
“不過,”胖頭的臉皺了起來,喪氣地道:“他現在有了正事,不同我玩兒了。”
小妖收了笑容,眼神寥落,小聲道:“他同我,也越來越疏遠啦。”
公蠣尖刻道:“你們當他什麽好人?不知道打什麽鬼主意呢!”
小妖和胖頭異口同聲道:“胡說!”小妖氣得鼻翼微顫,過來推了公蠣一把,叉腰罵道:“你再說一句試試看?”
二丫哇一聲哭了起來。公蠣心中委屈,但見小妖杏眼圓睜,又嗔又怒的樣子,心下一軟,隻好委委屈屈賠笑道:“好好,是我不對。我以後再也不胡說了。”
蘇媚聽到這邊的動靜,笑罵道:“小妖作死呢你,不好好待客,倒動起手來了!”說著同公蠣道歉:“隆公子不要同她一個小丫頭一般見識。”
畢岸看著公蠣,皺眉道:“怎麽總是孩子氣呢。”
蘇媚吃吃笑道:“你說小妖還是說隆公子?”
畢岸微微一笑。蘇媚看著幾人打鬧,忽然道:“要不,這孩子就留在我這裏好了。”
畢岸堅決地搖了搖頭。
蘇媚嬌嗔道:“你怕我會虐待她不成?”
畢岸道:“你帶不合適。”
蘇媚臉上忽然騰起紅暈,道:“其實有個孩子,還是不錯的。”
畢岸卻道:“時辰到了,該送她走了。”蘇媚一跺腳,跟了上來。
蘇媚抱著二丫,一邊逗她說話,一邊慢悠悠晃著,姿勢相當嫻熟,二丫則緊緊地把臉貼在蘇媚的脖頸處,看起來真如一對母女。
小妖戀戀不舍道:“真的要走了?”
蘇媚瞥了一眼一臉嚴肅的畢岸,道:“走了。”小妖去花房端過來一小碗淡藍色的**,和一枚黑色的藥丸。蘇媚接過,帶著一臉慈祥的笑容在二丫麵前晃:“他們都不乖,隻有玉姬最乖,姨姨要獎勵玉姬一顆糖糖吃。”
二丫小聲道:“謝姨姨。”
蘇媚用哄孩子的腔調道:“還有好吃的果子露哦,又香又甜,來,張嘴。”
二丫乖乖地吃了糖,喝了果子露,很快眼皮打架,昏睡了過去。公蠣接過二丫,警惕道:“你們給她吃的是什麽?”
蘇媚嫣然一笑,道:“加了斷腸草的莓子露,還有添了蜂蜜的黃泉果。”
這兩種草藥都是劇毒,公蠣嚇出一身冷汗,忙伸手探了探二丫的鼻息。畢岸道:“你不要嚇唬他。是斷尨草和龍涎果。”
這兩種東西,傳說可清除人的記憶,吃過之後,之前的一切便會忘記。公蠣有些心酸,心想高氏地下有知,不知會慶幸還是難過。
公蠣問道:“蘇姑娘找的這家,可還穩妥?”
蘇媚道:“事有湊巧,城西觀德坊的劉大官人幾年前生了女兒,體弱多病,在去白馬寺祈福途中不幸夭折,當時劉夫人病著,恐她受刺激,便一直瞞著夫人,說剛好在白馬寺碰上了杭州靈隱寺前來傳經授道的高僧,將她女兒帶了去,要到七歲,六根齊全了才能回來。劉夫人是個虔誠之人,竟然毫不懷疑,隻是思念女兒。上個月適逢她家女兒七歲生日,劉夫人茶飯不思,一直催促劉大官人去杭州接回女兒,剛巧便碰上了這個茬口,也算是玉姬同劉家的緣分。”
畢岸凝視著二丫的小臉,道:“我查過了,劉氏夫婦人品好,家境殷實,玉姬去了,肯定不會吃苦。”
蘇媚道:“兩個時辰後,玉姬醒來,她會把第一眼看到的人當做是親人。劉大官人已經在新中橋候著了,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