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高氏的瞳孔猛地一縮,有驚愕,有失望,怔怔地看著錢耀宗說不出話來。
錢耀宗拚命掙紮道:“你們信口雌黃!我叫錢耀宗!什麽穎檜,我根本不認識!”
阿隼雙手如同鐵鉗,錢耀宗掙脫不得,臉脹得通紅。
畢岸道:“你沒喝酒,故意把酒撒到衣服上,製造喝得爛醉的樣子。”猛地抓住了他右手,道:“中指上的傷口還是新的。喂了紙人不少新鮮血液吧?”
錢耀宗嘴唇哆嗦:“不不,我手指,是喝醉了不小心弄傷的……”
阿隼一把將他丟在地上,道:“高玉兒,我家公子本來不想告訴你,可是我一介莽夫,直腸子,實在受不了這個欺騙。”
七年多,同高氏一起生活的錢耀宗,是高氏的兒時玩伴、巫教的什麽狗屁信使潁檜——故事轉折得太快,公蠣有些轉不過彎來。
胖頭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伸著脖子張著嘴,像一隻傻乎乎的大肥狗。
公蠣朝他腦袋擊了一記,胖頭把頭一縮,冒冒失失道:“老大……老隆,到底怎麽回事?”公蠣示意他噤聲。
錢耀宗不再裝瘋賣傻,一臉委屈地看著高氏,結結巴巴道:“我娘一直懷疑,是你……你同人**生的二丫……她聽信了謠言,說針紮女童,下一個便可生……生個兒子。我今晚確實沒喝酒……我是擔心,擔心我娘做出什麽荒唐事,害了你們母女……所以今晚一直在,一直在附近晃悠……這才被當做那個什麽穎檜……娘子,你千萬不要聽他們胡說!”
阿隼幾次揮舞拳頭,將要碰到他的腦袋,又生生地收了回來,怒得繞著院子疾走。
畢岸目光如炬,盯著錢耀宗的臉:“潁檜,當年桂秀才,是你殺的吧?”
高氏淚如雨下,在臉上留下條條血痕。
錢耀宗看向他處,訕訕道:“我不知道你說的什麽。”
畢岸道:“高氏逃走,也是你告的密。”
錢耀宗辯解道:“你不要血口噴人。”拉住高氏的手臂,急急道:“娘子,你不要聽他們胡說,這些人,破不了那些疑難案件,便故意往聖教上引,好騙官府的賞銀……”
高氏定定看著錢耀宗,一字一頓道:“你,就是穎檜。”
潁檜眼神中的陰鷙一閃而過。阿隼將手指握得卡卡響,怒目圓睜:“你殺了桂秀才,逼得高氏重回巫教。然後覺察出她要伺機逃走,你便向龍爺告密,可是自己心裏不安,又在她被圍困時幫了她一把。”
潁檜的表情漸漸凝固,委頓在地。阿隼越說越暴躁,大手一揮,繼續道:“之後你一路跟蹤,來到洛陽,趁她身懷六甲需要人照顧,化名錢耀宗,假惺惺地接納了她們母女。”
“你這麽多年來,一邊同巫教聯係,一邊以錢耀宗的身份生活。在巫教混得風生水起,在民間卻一無所成,人人瞧你不起……”
潁檜原本膽怯的眼神,忽然閃出一股殺氣,叫道:“我本來就叫錢耀宗!潁檜是我在教中的名字!隻能玉兒一個人叫!”
錢耀宗自小體弱多病,家庭也困難,十歲那年,其父受一個遠房親戚的蠱惑,讓他跟著去學本事。誰知這個親戚是個騙子,領他到了長安,便卷了他的盤纏逃走了。錢耀宗在街上流浪,被巫教尋找靈童的人發現,濫竽充數帶到了巫教的訓所。
在巫教森嚴的教規之下,他同隔壁從未見過麵的高玉兒相依為命。之後高玉兒學有所成,開始執行巫教各種任務,但他因學業不精,一直混在巫教下層。
錢耀宗心高氣傲,想出人頭地卻受製於天分,漸漸形成敏感多疑、氣量狹小的性格,偏生表麵要做出謙和之態。當年同高玉兒相處,他尚且年幼,對高玉兒的依賴愛慕之情確實是真的。可高玉兒對他,隻是當他弟弟看待。等他長大,高玉兒已經嫁給了桂秀才,他一時嫉妒萬分,生出這許多事來。
高氏嘴角挑起,輕輕道:“穎檜……殺桂秀才、告密,我要親口聽你說,是真的嗎?”
一瞬間,她的眼睛沒了眼白,整個瞳仁全部變成了黑色,黑漆漆深不見底,已經血汙遍布的大紅斂服驟然泛起微微紅光。公蠣忙將臉別開,見胖頭仍傻傻看著高氏眼睛,忙上去將他腦袋扭轉到一邊。
穎檜終於繃不住了,號啕大哭:“玉兒姐姐……你聽我解釋……這世間,我隻愛你一個……我隻是太愛你……”他顫巍巍吹出一聲口哨,動聽如昔。
高氏的眼睛十分可怕:“當初聽到你同穎檜聲音、舉止有幾分相似,隻道是緣分,沒想到你就是潁檜……”她的衣袖一動,正張嘴辯解的穎檜忽然五官扭曲,臉上肌肉仿佛被無形之手揉搓,做鬼臉一樣變換出個各種表情,十分滑稽,接著隻見他雙目凸起,舌頭伸出,一張臉脹得通紅。
潁檜一副窒息之狀,一手拚命撫著喉嚨,一手捂住了心口,而旁邊等人卻平安無事。公蠣大感驚奇,嘖嘖道:“好法術!”話音未落,隻見畢岸飛快出手,一劍刺在穎檜捂著心口的右手上。
潁檜嗷一聲悶叫,右手張開,掉出一個帶血的小紙人。但同時,高氏終於支撐不住,**離之術消失,穎檜雙手按在脖頸上,狗一樣地喘氣。
阿隼上前剝了他的衣裳,耳朵後,腳趾間,上上下下,又搜出四個小紙人來。
畢岸擺弄著紙人,道:“同時駕馭六個,已經算是厲害了。”
潁檜怨毒地看著畢岸。高氏眼睛瞪大,直著嗓子叫道:“潁檜……潁檜!”手顫抖著摸到二丫的臉蛋,就此香消玉殞。
潁檜發瘋一般,上去抱住高氏瘋狂搖晃:“姐姐你不要死,你不要死……”高氏的頭軟綿綿歪在一邊。
他哭著哀求了一陣,見高氏不應不答,又跳起來指責她:“七年多,你對我愛理不理……不管我對你多好,你可有真心把我當做你的丈夫嗎?你念念不忘的,就隻有那個早就該死的桂秀才……”他咬牙切齒,一雙眼睛紅得嚇人。罵完高氏,又罵二丫:“你這個活小鬼兒、拖油瓶,長得他媽的同你死鬼爹一模一樣,我看到你心裏就不爽,恨不得活活掐死你……”
阿隼上去一個大嘴巴子,抽得他就地兒轉了好幾圈,半邊臉很快腫脹,豬頭一般。他捂著臉,吐出半顆帶血的牙齒,惡狠狠看著鐵塔一般的阿隼,終究沒有繼續罵下去。阿隼冷笑道:“我當你勇氣十足,原來是個欺軟怕硬的慫貨!”
幾個黑衣人進來,抬走了高氏。她的麵具,已經牢牢地同皮膚長在一起,要想取下,隻怕要割破皮膚。怪不得高氏的臉瘢痕遍布,或許便是這樣留下的。
氣氛有些沉重。潁檜肩頭聳動,捂臉哭了起來,那副懦弱膽怯的模樣,很難讓人將他與巫教的無常信使聯係起來。
阿隼冷眼看他哭了一陣,指著令公蠣膽戰心驚的屍骨壇道:“說說吧,這個是怎麽回事?”三下五除二去了蓋子,抓著他的頭發,粗暴地將他的腦袋往壇子裏按:“這是誰家的孩子?”
屍骨壇裏的**已經灑去大半,小小的骨架蜷縮在裏麵,它的肋骨、顱骨中間,夾雜著幾根已經生鏽了繡花針。
潁檜哇哇叫著躲避。公蠣沒想到這個屍骨壇竟然也跟潁檜有關。胖頭湊上去看了一眼,小聲道:“怎麽回事?”
阿隼鬆開了手,潁檜把不住力,仰麵摔了個四腳朝天。
在一眾人的爍爍目光之下,潁檜終於開口道:“一年前,我在郊外官道,這個小女娃罵我……”他驚恐地眨著眼睛:“我生氣了,看左右沒人,失手掐死了她……沒,沒地方處置,就買了個罐子裝起來,埋到了荒灘……”
一直在旁邊研究那些紙人的畢岸轉過了頭,皺眉看著他。阿隼的火氣今晚異常的大,暴躁道:“公子你瞧瞧,像這種‘鴨子死了嘴還硬’的貨,有什麽道理好講!”一腳將他踹了一個跟頭,伸出拳頭朝他捶去。
畢岸攔住,示意不用浪費力氣,轉向抱頭發抖的潁檜,道:“我說三點,你若不服,可以反駁。”
“第一,你當初千方百計要娶高氏,除了所謂的愛慕,更主要的是覬覦她的**離之術。”潁檜呆了一下,並不抬頭。
畢岸繼續道:“第二,你後來發現二丫天生具有異能,屢次打她的主意。因為你所習的,是冥魁。”
冥魁,是巫教壓勝之法的變種,同樣利用紙人紙馬,壓勝講求的是擾亂心智,多發於夢魘、癔症,而冥魁,施法者可實際控製紙人紙馬,對被施法者進行攻擊;所控製的紙人,便叫做“魁”。法術高明者,不僅能夠同時控製多個“魁”,甚至能做到本人與“魁”神形合一,真真假假,一人多身,在鬥法過程中即可迷惑敵人,又可增進力量。
今晚公蠣所見到的那個忽高忽低的影子,實際上便是潁檜控製的“魁”作怪。
但潁檜的冥魁,同高氏的**離之術相比,終歸弱了幾分。**離之術,在上古時代原本用於守城或破城,施展起來威力巨大,破城時可生生將法術範圍之內的任何生物撕裂,守城時又可讓外麵的將士攻不進來。傳至如今,威力已減,但比起其他法術來還是強些。潁檜娶了高氏,本想借機偷學**離之術,誰知高氏自以為擺脫巫教,對潁檜的多次試探裝聾作啞,絕不透露一個字。
這兩人,一個心懷鬼胎,一個意誌堅定。潁檜從高氏口中得不到任何有用的訊息,便開始打二丫的主意。
修煉冥魁,除了紙人紙馬,還有一種更為陰毒的方式,便是控製天生具有靈力的女童,將其魂魄注入“魁”中,這比紙人做成的“魁”,法力更加強大。
潁檜名義上算是二丫的父親,但他天生不喜歡孩童,加上二丫又長得像極了桂秀才,潁檜很是討厭,但一直維持表麵的和睦。經過長期糾結猶豫之後,他先是言語誘導親娘錢串子,想通過她的手夭折二丫,後因高氏對錢串子有所防範,這才決定親自動手。
二丫便這麽僥幸長到七歲。這七年多來,“錢耀宗”潁檜同高氏越來越離心離德,原本的一點相敬如賓,也在潁檜的反複、猜忌中消耗殆盡。即便如此,高氏都從不曾懷疑過“錢耀宗”的身份,隻當自己遇人不淑,自甘認命,且念及錢耀宗當年收留之恩,一直任勞任怨。
一年前,二丫六歲。冥魁所用女童,不能超過七歲,過了七歲,六根紮齊,魂魄便難以控製了。那幾日穎檜正殫精竭慮思考如何騙過高氏取了二丫魂魄,偏巧在城外,碰到一個女童聰明伶俐,比二丫要乖巧可愛十倍,臨時起意,決定拿此女童練手。
同樣令穎檜心癢難耐的,還有高氏從巫教偷回來的扃骸皿。高氏隻因對巫教深惡痛絕,見扃骸皿無甚用處,便隻當是個名貴的花瓶精心收著。而穎檜心思細膩,堅信扃骸皿一定有特殊用途,隻是自己本領低微,不能發覺而已。因此,他也多方留意,大概知道了扃骸皿的製作之法,千方百計做了這個雙層青瓷壇子,但不知哪個環節出了問題,壇子隻是比普通壇子看起來精致些,並無任何異狀。
穎檜拐了這個女童,便想試試這個壇子的功效,按照打聽到的一知半解,先是用刺針,然後將女童活活悶死在罐子裏,並填上篩好的草木灰,埋在了磁河荒灘上。
穎檜恨恨道:“我聽說壇子埋上一年,挖出清理幹淨,燒掉嬰屍,換個有靈力的,同樣方法再試一次,扃骸皿才算徹底製作完成。誰知道那個什麽狗屁如林軒竟然建在了荒灘上,我故意通知聖教,將玉兒引開幾天,帶了二丫住在如林軒,還未到時辰,不僅玉兒的扃骸皿不見了,連埋在荒灘上的屍骨壇也找不到了!”
自己無心之失,破了他的法術,公蠣很是高興,像是做了什麽英雄一般,胸脯都挺起來了:“活該,沒人性的東西,這是老天都看不過眼了。”
穎檜嘴角**,瞪著公蠣道:“是不是你偷了去?別以為我沒看到,你故意同二丫套近乎,安的什麽心?”
公蠣洋洋自得道:“不錯不錯,我打碎了那個什麽皿,又發現了屍骨壇。”皺眉想了一下,故作誠懇道:“怪不得我覺得近來高大了許多,原來有你襯托著,感覺不錯。”越想越得意,忍不住手舞足蹈。
這下連畢岸同阿隼也都笑了。
穎檜將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你們……你們瞧我不起……瞧不起我的……都得死!”
畢岸漠然道:“阿隼,帶走吧。看押好了。”兩個黑衣人走進來,架起穎檜便走。穎檜奮力掙紮,扭頭衝著畢岸叫道:“還有第三!第三是什麽?”
公蠣吃驚道:“兄弟,這個時候,你還惦記第三啊?”
畢岸微笑著一擺手。阿隼上前,囑咐兩個黑衣人:“此人心裏極度扭曲,小心看管。”說完手起手落,往他後腦一擊,穎檜一聲未吭,昏了過去,被兩人拖死狗一樣拖了去。
錢串子心口的鐵針,被畢岸用磁石取了出來,高氏還是未下狠手,錢串子不過受些皮肉之苦,並無大礙,不過等待她的,自然也是牢獄了。錢家暫由官府看管,明日仔細搜查。至於二丫,畢岸說先抱回忘塵閣,日後再做安排。
公蠣忍了又忍,問道:“你說的第三,到底是什麽?”
畢岸看了他一眼,道:“沒有第三。”
一瞬間,公蠣忽然覺得畢岸十分可疑,他似乎在隱瞞什麽。公蠣裝作若無其事道:“高氏的那件大紅色衣服,好特別。”
畢岸平靜地道:“是,刺繡很別致。”公蠣幾乎要把有關骷顱蝙蝠斂服連同王翎瓦的事情說出來,但看到畢岸深不可測的眼睛,生生咽了下去。
雖然高氏自殺令人唏噓,但公蠣歪打正著,破了潁檜的修煉,很有些沾沾自喜。等胖頭抱著二丫,幾人準備離開時,公蠣突然想起,最為要緊的事情還沒做,遂一把拉住畢岸的衣襟,差點哭了,道:“你答應我的,治療黑斑呢?”
阿隼實在受不了他這副嘰嘰歪歪的樣子,半是鄙夷半是好笑,扭頭便走。胖頭對他好感大增,傻嗬嗬道:“老隆,你果然同我家老大挺像的,他以前也是這樣,天天惦記能長得比那個什麽安。”
公蠣沒好氣道:“貌比潘安!”
“對對,毛比潘安!”胖頭點頭傻笑,睜著純淨無邪的小眼睛,就像一隻忠誠的大狗,吐著舌頭殷切地等著主人摸自己的腦袋。
公蠣嘿嘿地笑了起來,上去拍了拍胖頭,突然很是懷念忘塵閣的日子。
已經走到門口的阿隼折身回來,盯著公蠣的臉瞧:“兩撮毛?”
公蠣伸出手:“還有手上。”
阿隼朝畢岸遞了個眼色,打量了下院落,徑直走到灶房,乒裏乓啷一陣,用破碗端了半碗草木灰來,道:“用這個,搽上三天,保準好了。”
畢岸嘴角一動。公蠣見阿隼表麵一本正經,但眼底分明帶有幾分戲謔的壞笑,將信將疑道:“真的?”
阿隼臉一板,道:“不信算了。”作勢要丟。公蠣慌忙接著,求救般看向畢岸。偏畢岸也表情嚴肅,隻好嘟囔道:“算了,搽就搽……一臉黑灰,可怎麽見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