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閉門鼓敲響,天色已晚。公蠣站立得腿腳發麻,又沒有小妖珠兒等人安慰取笑,雖然氣惱失望,也隻有先回如林軒再說。

公蠣剛出了敦厚坊,便見一隊值夜的官兵走來,忙閃身躲入一條小巷。沿著小巷子走了一陣,前方道路更加狹窄,竟是一條胡同。公蠣心亂如麻,懶得回頭,順著胡同往裏走去。

沒想到是條死胡同。公蠣側耳一聽,隱約有喧嘩之聲,毫不猶豫攀著牆壁跳了進去。原來是個簡陋的園子,種著一些尋常花木,再往前繞過回廊,隻見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竟是一處黑賭坊。

大唐以來,洛陽一直執行宵禁。每晚閉門鼓敲過之後,無官府批文者,一律不得在街上走動、喧鬧,“犯夜”者笞打二十。不過長夜漫漫,總有奸猾之人想出對策:在各坊各區之間落鎖,小範圍內盡興狂歡,隻不讓巡邏官兵發現即可。據說暗香館、閑情閣等青樓堂館也是如此,夜夜笙歌,百花爭豔,比白日更**熱鬧,可惜公蠣銀兩不足,連一次在外留宿的機會也沒有。

幾個木板拚成的賭桌,最裏麵是擺賣廉價酒水和吃食的簡陋櫃台,一個麵帶菜色的瘦弱女子無精打采歪坐在裏麵,有人來打酒便慌忙站起來,一壺酒送一小碟胡豆;一眾賭徒在骰子劈裏啪啦的搖晃聲中臉紅心跳,有滿口粗話、肆意笑罵的,有拿著酒壺、一邊下注一邊喝酒的;有打著赤膊、四腳八叉姿態不雅的,場麵火熱粗俗。中途有人尿急了,連幾步遠的茅房也不願去,解開褲腰帶便在門口花木樹根下撒尿,酒氣、尿臊氣混合著汗氣,味道甚是銷魂。

眾人各忙各的,沒人留意多了公蠣一人。

公蠣站在旁邊看了一陣,被這種狂熱感染,竟然忘了煩惱,隻覺得有趣好玩,不由自主越擠越近,先還告誡自己:“我隻看看,絕對不賭。”看了幾局,終究還是沒忍住,把從口袋裏的銀兩輸得差不多了,憑著僅存的一點理性,捏著剩下的三兩碎銀,灰溜溜地擠出圈外,恨不得將自己的手給剁下來。

正在埋怨自己沒自製力,忽見錢耀宗不知從哪個角落裏鑽了出來,滿身酒氣,一臉頹廢,看那表情,比公蠣更慘。公蠣有些幸災樂禍,笑著打了個招呼,道:“錢兄,手氣可好?”

不料錢耀宗忽然爆了脾氣,瞪著兩隻發紅的眼睛罵道:“你誰啊你?滾!”氣呼呼往外走。

公蠣大怒。如今變得醜了,小魚小蝦都敢指著自己的鼻子罵了——他卻不知,他大晚上戴著一頂大草帽,手臂上黑毛叢生,看起來就像個雞鳴狗盜的小混混。

當下也不說話,跟著錢耀宗,一心想作弄他。錢耀宗對此處甚為熟悉,東繞西繞,專走一些偏僻的小道,中間還穿過兩個牆洞,沒等公蠣找到機會嚇他,已經到了大馬圈後麵。

不過錢耀宗似乎極為煩躁,一邊慢吞吞地走,一邊嘴裏嘟嘟囔囔說個不停,一會兒“算了算了”,一會兒又說“這怎麽行”,神神叨叨的,像是受了什麽刺激。

到了家門口,錢耀宗卻沒回去,先是繞著圈兒徘徊,最後竟然抱頭蹲在了牆角。

公蠣趁他不備,偷偷爬上樹去。剛好見樹上盤著一條小白蛇,公蠣毫不費力便將它招呼到自己身邊聽用,隻待錢耀宗走過樹下便讓小白蛇跳到他的脖子裏去。

已近子時,萬籟俱寂,周圍人家早已熄燈安歇。

也不知二丫怎麽樣了。公蠣覺得有些愧疚,今天本應該找機會來瞧瞧她的。可如今大晚上的,來了也白來,心想要不附身在錢耀宗身上,跟著他去院裏瞧瞧。正胡思亂想,卻見對麵街口一個肥胖的影子鬼鬼祟祟溜了過來,走到錢耀宗跟前,在他腦袋上一拍。

原來是錢串子回來了。錢串子的胖臉上顯出暴躁的樣子,低聲喝道:“你死哪裏去了?”捏住鼻子厭惡地道:“又喝酒了?”

錢耀宗雙手在頭發上一頓狂抓。錢串子耳朵貼著大門聽了聽,滿意地道:“好似起效了。”轉身去拉錢耀宗,“趕緊兒的,你給我搭把手。”

錢耀宗甩開她的手,嘟囔道:“我不去。”

錢串子在他手臂上一擰,道:“你找死哩。快點!”伸手去拉錢耀宗。錢耀宗如同一攤爛泥,紋絲不動,眼神迷離地搖晃著腦袋道:“女兒就女兒,有什麽要緊……”

公蠣一下子警覺了。莫非錢串子還不死心,竟然還想害二丫?看來一定要找機會好好修理她一頓才行。

錢串子忙去捂他的嘴,一邊看院中的動靜一邊小聲罵:“沒用的東西!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懂什麽?我好不容易才得的法子,過了今日,明天就是小滿節氣,便不靈了!”

錢耀宗流著涎水,嘟囔道:“急什麽,二丫不是我親生閨女,哪能引來兒子……”

錢串子一愣,推他道:“你說什麽?這丫頭,是高玉兒帶過來的野種?”

錢耀宗抱住了頭,哼哼唧唧不知是哭是笑。錢串子突然暴怒起來:“我看你腦袋被驢踢了!當初我就猜測她懷的是野種,你偏要娶回來,還對這個病懨懨的丫頭視同己出……看在她這麽多年還算守婦道的分上,我不同她計較,可引兒子的事兒,必須得落在二丫頭上!”

錢耀宗鼻涕淚水糊了一臉,嘿嘿傻笑道:“不……不,二丫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孩子……”

公蠣,連同錢串子簡直被他繞暈了,也不知他說的哪句真哪句假。

小白蛇溫順地盤在公蠣的手臂上,可憐巴巴地低著頭,以示順服,時不時發出表示哀求的噝噝聲。

公蠣探出分叉的舌頭。小白蛇得到訊息,箭一樣地竄了出去,剛好落在錢串子的脖子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錢串子“啊”一聲叫,但隻發出一點聲音,後半截生生地咽了下去,回頭抓住小白蛇,用力甩了出去。倒是把錢耀宗嚇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公蠣忙出聲,“噝噝”地安慰小白蛇。小白蛇掙紮了一番,鑽入牆根之下。

錢串子還真是個人物,脖子被蛇咬了,卻也不驚,摸了傷口在鼻子下嗅了嗅,道:“無毒的,沒事。”

錢耀宗忽然清醒了,帶著哭腔道:“我做不到!你一個人去好了!”跳起來一路狂奔,兔子一般逃走了,看樣子,又去了剛才的黑賭坊。

錢串子一手捂著脖子,一手指著錢耀宗的背影,氣得咬牙切齒:“我怎麽生了你這麽個沒出息的玩意兒!”氣鼓鼓在門口瞪著眼珠想了片刻,輕輕推門進去了。

大門沒鎖,顯然之前錢耀宗已經安排妥當。公蠣換了原形,悄無聲息地跟在她身後。

今日四月十四,明日小滿,皓月當空,視線極好。錢串子將耳朵貼在廂房的門上聽了聽,飛快地從上房搬出香案、香爐,然後便是燃香、叩頭,並在香爐裏將一枚黃裱紙畫的符點燃。

公蠣盤踞在廂房窗台上,探頭往裏望去。高氏同二丫已經熟睡,和衣歪倒在矮幾一旁,而矮幾上的碗筷等還未收拾,像是未吃完飯便睡著了。

錢串子嘟嘟囔囔祈禱了一陣子,去屋裏將二丫抱了出來,將她平放在香案上。

二丫實在太瘦小了,平躺在那裏,像個沒填充的布娃娃。

錢串子細心地將她嘴角的嘔吐物擦拭幹淨,對著她的小臉出了一會兒神,低聲道:“二丫,你別恨我,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兒。”

二丫一動不動。錢串子摩挲著她又黃又軟的頭發,歎了一口氣,道:“我知道這樣子對不住你,可是我們家三代單傳,不能到你這裏便斷了根。下輩子,你投胎到一個缺女兒的人家吧,千萬不要再生在我們家。”接著忽然轉了口風,惡狠狠道:“你要是再敢投胎到我們家,我就讓你嚐嚐死後被萬人踐踏的滋味……”她表情猙獰,五官扭曲,嚇得公蠣脖子一縮。

錢串子絮絮叨叨說著,香已經燃了一半。她轉身去了上房,折騰了一陣,吭吭哧哧搬出一個大瓦罐來。

瓦罐看來很有些時日,花紋斑駁,邊角破損,烏青的底釉大半已經脫落。錢串子將大罐子打開,裏麵取出一個小罐子來。

原來是個套罐,一共五個,小的隻有拳頭大,從大到小一字排開。

一股難掩的腥臭從罐子中衝出,讓公蠣不由打了一個寒顫。

錢串子似乎並未聞到,從小罐子裏取出一個分辨不出顏色的針線包來,打開來,裏麵仍舊是大大小小的繡花針,還有一把小巧的剔骨刀。

又是引兒針!公蠣的鱗甲豎了起來。

錢串子的手有些抖動,扒著針線包看了又看,嘴裏小聲嘟囔著:“五根針……五個部位……放入五個罐……”手抖得太厲害,差點將剔骨刀掉在地上,錢串子壯膽一般,突然大聲咒罵道:“錢耀宗,你還不死回來!你這個沒用的東西,什麽都要老娘操心!”

二丫小臉平靜,連呼吸聲都不聞,像已經死了一般。錢串子拔出一個細細的繡花針,朝她的心口正中紮去。

公蠣幾乎顧不上多想,箭一般將自己的身體射了出去,將她的雙腳踝纏上——咬人這種招式,公蠣是不愛用的,覺得有損身份。

錢串子一個趔趄,往後一揚跌倒在地上,銀針撒了一地,伸手去扯公蠣。公蠣哪裏容她反抗,順著她的手臂閃電一般繞至她的背部,尾巴用力朝其後腦一甩,錢串子一聲不響昏倒在地。

公蠣爬上香案,輕輕碰了碰二丫的小臉,尋思還是恢複人形,叫醒高氏才行,忽覺背後陰風習習,接著脖子一陣麻痛,渾身動彈不得。

公蠣掙紮著轉過頭來。

竟然是高氏。月光中,高氏戴著美人麵具站在香案旁。一襲大紅斂服上,長著骷髏頭的蝙蝠眼睛隨著香燭一明一暗,映照著她蒼白的麵具和猩紅的嘴唇。卡在公蠣脖子上的,是她頭上一個尋常的銀釵。

高氏翻開二丫的眼皮看了看,戴著麵具的臉輕輕地在她額頭上貼了一貼,柔聲道:“乖寶貝。”聲音優美動聽,柔得要滴出水來。公蠣很想說話,告訴她自己是為了救二丫,但是原形不得人語,是非人混跡洛陽的基本準則,隻好用力掙紮了幾下。

高氏轉向他。公蠣發現,她的眼睛很美。

高氏打量著公蠣,悠悠道:“好一條蛇。”

公蠣驚慌地昂起頭,發出噝噝的求救聲。若當麵打鬥,高氏一定不是他的對手,可是如今七寸被製,公蠣任何力量都發不出。

高氏用手指在公蠣腹部點了一點,“不知有沒有內丹。蛇膽倒是不錯。”她從地上撿起了剔骨刀。

這把剔骨刀,不知道曾剔過多少人的血肉,濃鬱的血腥味早已將手柄浸成暗紅色。公蠣忍不住幹嘔起來。

高氏卻將剔骨刀轉向了錢串子。公蠣瞧不見她的臉,隻看麵具後的眼睛亮晶晶的,同二丫極為相似。

高氏冷笑了一聲,帶著血光的刀麵一閃,朝著錢串子的右眼紮去。公蠣嚇得扭轉了頭。

“叮鈴”,一絲輕微的撞擊聲,高氏手中的剔骨刀掉在了地上。牆角的陰影處,一個黑影漸漸變高變長。

公蠣忽然感覺到一陣難以言狀的寒冷,不由自主縮回了脖子,趴在香案上一動也不敢動。

高氏手抖了一下,卻異常鎮定,頭也不回道:“你來啦。”

黑影並不說話,隻是靜靜地佇立著。但他身上那種冷酷的氣勢,卻讓人不寒而栗。

高氏沉默片刻,道:“等我做完這件事,隨你處置。”無數股白氣從地底下鑽出,在地麵上形成一層薄薄的霧。霧氣之下,是一張張殘缺的臉,哀嚎著擠壓在一起。

高氏淡然地撿起剔骨刀和散落的銀針,道:“五根針,五個部位,五個罐子。”拈起一根細細的牛毛針,拉開錢串子的衣領,朝她的心口紮去。

公蠣看得清楚,這是一根真正的繡花針。高氏幽幽道:“第一針,是為我可憐的二丫。”將針紮入她的心口,還用拇指用力按了按,直至針全部沒入皮膚。

錢串子吭也不吭一聲。即便是錢串子罪有應得,公蠣仍見不得這些事兒,他有些後悔剛才下手重了。

高氏拿起第二根針,道:“第二針,為我自己。”每紮一針,高氏便說咒罵一句,但卻沒有將針紮入她的體內。

高氏拿起最後一根針。影子似乎等不及了,慢吞吞道:“我告誡過你常人的險惡,可你不聽。隻有在聖教,你才能被當做人來尊重。”他的聲音,像是從地底下發出來的,嘶啞中帶著空洞的回音,沒有任何感情或情緒在裏麵,也沒有任何的聲調,平緩麻木而且呆滯。

聖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