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小裁縫的解釋異常簡單:公蠣走後,他見地麵上有個遺落的文牒,打開一看,上麵是公蠣的畫像,便追了出去。而且今日店裏,隻有公蠣一人來過。

多說無益,公蠣隻好承認是自己不小心掉了的。在斂服店鋪門口悶頭愣了良久,心事重重地回了如林軒。

事情似乎不太對頭。

公蠣窩在房間裏想了又想,決定主動出擊,先去探一探那個假公蠣的底子,最好能一舉製服,逼他承認冒充,然後再找畢岸醫治臉上的斑痕,恢複容貌身份,此事便可了了。

說起容貌,世上凡人對非人的能力多有誇大,以為隻要是得道的非人,想變幻成什麽樣子便能變幻成什麽樣子,其實不然。非人修道,能修成人形已經很難,若是想要貌比潘安,還要經過幾世的修煉。公蠣這些天來,因為不滿意容貌,也曾嚐試過在變幻人形時,竭力變得英俊一些,但因道行不足,連一刻工夫也維持不了,便又恢複成這個醜陋樣子,反倒累得一天不想動彈,很是窩火。

而公蠣沒有去找冒充者,也是有理由的:一是公蠣懶散,反正有錢花著,有地方住著,冒充不冒充的,沒什麽大所謂;二是公蠣膽小。那人能模仿自己模仿惟妙惟肖,定是得道的高人,自己貿然出手,著了道可就不妙得很;三是他心裏總覺得,畢岸是知情的,而且畢岸答應幫自己解決臉上的黑斑問題,若到時候黑斑消失,容貌恢複,再去申述證明自己才是真正的龍公子,豈不理直氣壯。

勉強熬到傍晚,他被飯菜的香味吸引,去餐區點了幾個大菜,一邊吃一邊盤算今晚如何同那個冒充自己的假公蠣對質,一抬頭見貓女一人獨坐,正盯著自己看,便腆著臉問了句好,誰知貓女眉頭一皺,鼻子一聳,像是見鬼了一般,瞳孔瞬間縮小。公蠣隱隱聽到喵嗚一聲,隻見她一個閃身穿過人群,瞬間消失不見。

公蠣委屈得差點落了淚。倒不是他對貓女有多愛慕,而是她的這種舉動,充分說明他如今的相貌已經不僅僅是醜陋,而且到了人人嫌棄的地步了,這對一心追求容貌的公蠣來說,比被人冒充還讓人痛不欲生。

愁眉苦臉吃過晚飯,雖然天色已黑,公蠣還是戴上了早上那頂大草帽,出門朝忘塵閣走去。

剛拐了一個彎兒,便見假公蠣獨自一人,腳步匆匆,正走在街道的陰影處。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公蠣恨得牙根癢癢,但見周圍都是人,心想若是在此地鬧將起來,隻怕說不清楚,還不如跟著他,找個僻靜地方當麵對質。於是貓起腰,毫不猶豫跟了上去。

假公蠣一路向北,腳步飛快,趁著閉門鼓尚未敲響,竟然出了安喜門,不走官道,反而向西拐去,淨挑一些崎嶇的山路走。

今日四月初十,天氣有些陰沉,不見星月,但並不算很黑。公蠣憑著追蹤獵物的本能,遠遠地跟著。

安喜門以西,便是去往邙山的荒坡,除了官道周邊,少有人來。偶有土層稍厚的,便被城郊百姓開墾種上了莊稼,不過大多是亂石和叢生的野灌木,以及平頭百姓的墳地,墳頭刺玫枝條上還掛著清明的白紙錢串,有些陰森。

假公蠣走了好一陣子,繞過一個小山坳,來到一片平地。平地正中,是個隆起的土墳包,從黃色的泥土和上麵稀疏半蔫的刺玫枝條來看,這是一個新墳,估計下葬時間不過月餘。

假公蠣繞著墳頭走了一圈,去到不遠處大石後麵,扒開幹草,拿出一個包裹,從中取出一個咧嘴大笑的昆侖奴麵具戴上,又換上一件黑色長袍。

幸虧公蠣一直跟著,否則看到他現在這個樣子,根本認不出他是誰。

假公蠣穿戴完畢,從一蓬濃密的灌木叢後,抽出幾件工具來:一把頭,兩把鐵鍬,還有一把砍刀。

公蠣躲在灌木後,心想這假公蠣難不成想要盜墓?本想跳出來質問他,但見他行動詭異,倒想看看他到底要做什麽。

假公蠣拿了鐵鍬,在墳前試了幾試,找到一個鬆軟的地方,開始挖了起來。

一會兒工夫,墳的一側被挖出半人深的一個洞來。假公蠣用包裹將挖出來的土包上,送到不遠處一塊剛犁好的莊稼地裏去。

公蠣趁機飛快跑到墳前查看。墳前歪歪扭扭插著一塊簡單的木牌,上麵的墨漬已經模糊不清,名字依稀能辨出一個“平”字,“夫×平之墓”,落著三個字卻一個也不能分辨。

公蠣想了一想,認識的人中,似乎沒有叫“平”的人。也不知道這人怎麽得罪了假公蠣,竟然死後還要被挖墳掘墓。

假公蠣很是小心,均勻地把挖出來的土灑在地裏,這才折身回來。公蠣慌忙重新躲好。

盜洞越來越深,隻能看到假公蠣的腦袋尖兒。公蠣在草叢中昏昏欲睡,跳出來也不是,回去又不甘心。正猶豫間,忽聽濃密的灌木叢中傳來一聲布穀鳥的叫聲。

再有半個多月才到芒種,這麽早布穀鳥就開始叫了。公蠣循聲望去,自然什麽也看不到。

假公蠣停止了挖墳,仰臉學道:“布穀!”

布穀鳥叫得更歡了,連續三次,每次叫兩聲。

假公蠣似乎很悠閑,連著回應三聲:“布穀!布穀!布穀!”

布穀鳥又回應了一聲。

假公蠣爬出盜洞,將鐵鍬、頭等收了照原位放好,脫了麵具長袍藏入樹洞,用幹草堵上,揚長而去。

公蠣還沒明白過來,假公蠣已經走遠。公蠣正要去追,忽見墳頭後麵,閃出一張美人臉來。

一瞬間,公蠣還以為是高氏來了——櫻桃小口,瓜子小臉,五官端正美麗,隻是皮膚慘白,竟然是個美人麵具。

公蠣隻好窩在原地,一動不動。

但等那人走了兩步,公蠣馬上確定不是高氏:戴著美人麵具的那人,照樣穿著寬大的袍子,身高同高氏差不多,但身材不夠挺拔,從走路的姿勢來看,應該是個矮個子男人。

他從長袍裏拿出一大堆工具來,除了頭、鐵鍬,還有刀子、鉗子、斧頭等,跳入盜洞,繼續開始挖。一會兒工夫,隻聽撲通一聲,那人丟出鐵鍬,順著盜洞滑了下去。

這些都是什麽人,半夜挖人家的墳墓,有人挖盜洞,有人取財物,配合默契還相互不碰麵?!

看來這個假公蠣是個盜墓組織的成員,估計是惦記上了忘塵閣的寶貝。

啊,不對!公蠣突然想到另一點:或許這夥人不是看上了忘塵閣的寶貝,而是想要嫁禍公蠣!

公蠣頓時義憤填膺,心想這群家夥真是找死,自己必須要摸清他們的底細,掌握證據,一股腦兒將其丟進監獄裏才是。

一愣神的工夫,假公蠣已經走遠,如今城門關閉,也不知道他會去哪裏貓上一晚,如今最好便是跟著新來的這個人,從他嘴裏套出些什麽來。但麵對的是一個墳墓,一想到裏麵的棺材和可能腐敗嚴重的屍體,讓公蠣很是抓狂。

墳墓中傳來沉悶的敲打聲。

糾結了片刻,公蠣還是鼓起勇氣,慢慢爬到假公蠣藏衣服的地方,悄悄兒將長袍穿上,撕下衣襟掩住口鼻,再戴上麵具,順著盜洞跳了下去。

所幸墓室裏氣味正常,隻有泥土和草根的腐味。公蠣這才放下心來。

墓室最裏一角,點了支白蠟燭,那人正趴在棺材上,用一柄小刀翹棺材板上的釘子。聽到響動,一回頭看到公蠣大吃一驚,往後一跳,拿著小刀做出防禦的姿勢。

這人什麽毛病,一句話也不說,難不成是啞巴?但他不出聲,公蠣也不敢擅自出聲,忙拱了拱手,學了一聲布穀叫。

那人看著公蠣,麵具下的眼神警惕不減。公蠣攏起手,又學布穀叫,這次是連續三次,每次叫兩聲。

那人遲疑著,也回了三聲“布穀”,放下刀,狐疑地打量著公蠣。

公蠣滿臉堆笑,一邊學著布穀叫,一邊做出個“請”的姿勢。

那人似乎被弄糊塗了,愣愣地看著公蠣。公蠣指指棺材,示意要幫他一起啟開棺材蓋子。

這是個最為尋常不過的百姓土墓,連塊青磚都沒用,隻用石頭做圈梁打了一個小小的拱,裏麵位置逼仄,擺了一口棺材之後,四周的間隙隻夠一人經過。棺材質量還好,三寸後的楠木,鍥入五寸長釘,釘得甚為紮實,但著實不像是有什麽貴重陪葬品的樣子。

那人用盡力氣,才拔出一個釘來。公蠣巴不得他打不開棺材,免得看到裏麵的死人,裝模作樣地東邊敲敲,西邊聽聽,偶爾“布穀”一聲,向他投去驚喜或狐疑的目光。

他的舉動成功地幹擾了男子的注意力。在他第十次連續發出“布穀”聲時,男子終於忍不住了,壓低聲音喝道:“你是誰?暗語講得亂七八糟的,到底想說什麽?”

公蠣大喜,卻裝出一副無辜的樣子,夾著嗓子道:“老大擔心你一個人搞不定,要我來幫忙。”

男子將信將疑,道:“不是說任何任務都必須一人行動嗎?”

公蠣委屈道:“我哪裏知道?像我這種地位的,隻能聽人指揮,他說什麽便是什麽。”又嘟囔道:“一個窮鬼的土墳堆,能有什麽好玩意兒,值得這麽大費周章的?老大也是糊塗了。”

公蠣不清楚他們對頭領的稱呼,但“老大”是個統稱,這麽叫總歸出不了大錯。

男子顯然對公蠣的牢騷甚是認同,雖然未出言支持,但並未反駁。公蠣拍著棺材板,道:“老兄你說,這麽一口棺材裏,到底有什麽?”

男子不答,轉身去啟另外一個長釘。公蠣跟著過去,道:“這五寸長釘有十幾個呢,要一個個啟出來,還不得到天亮?”說著拿起斧子,皺眉苦臉,憋氣握拳,做出一副用力的樣子,實際卻一點力氣也不使。

釘子隻是稍微鬆動了一點,拔出來卻有難度。公蠣沒話找話,道:“我的手腕都疼了!真是,這種力氣活,也不多派幾個人來。”彎腰撿起那條拔出來的釘子一看,上麵竟然打有兩輪倒刺,每輪兩個,做得極為精細。

墓室粗糙,棺材一般,倒是這個釘子使的用心。難道這墓室的主人,未死的時候便已經預測到要被盜墓?

公蠣拿著長釘,心中疑惑不已。男子試了幾次,都無法用鉗子拔出,低聲喝道:“快來幫忙!”

公蠣雖然隻是裝裝樣子,但給了那男子很強的心理安慰,撲哧一聲,第二個長釘被拔了出來,男子收不住勢頭,背部撞在了墓室牆壁上,撞下一塊鬆動的石頭來。

公蠣氣喘籲籲道:“這樣不行啊,工具也不趁手,要不回去同老大商量商量,明晚再來?”

兩人都戴著麵具,看不清表情,隻見男子瞪了公蠣一眼,簡短道:“今晚必須完成。”

公蠣一屁股坐在地上,賭氣道:“這裏麵到底有什麽?不說我不幹了!”

男子又開始齜牙咧嘴啟第三個釘,見公蠣果真不來幫忙,悶聲悶氣道:“斂服。”

公蠣重複了一句,“斂服?”忽然跳起來,狐疑地道:“你是說,辛辛苦苦盜墓,就為了扒死人身上的斂服?”

男子過於用力,虎口震裂,流出血來。公蠣喋喋不休地追問:“是不是真的為了斂服?幹嗎不從壽衣店裏買?”其實心中已經萌生退意,慢慢退到盜洞附近,隻待過會兒男子忙活時便要偷偷溜走。

男子陰沉沉地看了他一眼,撕下衣襟將虎口纏住,從懷裏掏出兩張黃裱紙來。一張黃裱紙上畫著幾個小人,手牽手圍成一圈,另一張卻是鬼畫符一般,亂七八糟不知道畫的什麽東西。公蠣一邊幹笑一邊朝盜洞摸去:“這什麽玩意兒?驅鬼符?”

男子將鬼畫符那張點燃,拿起小刀,在左手中指上一劃,擠出血滴在小人的臉上。

血並沒有四處滴落或蔓延,而是剛好在小人的線條之中;黃裱紙被血浸透,顯出一個凹凸有致的圖畫來。

牽手跳舞的小小骷髏,同今日見到那件大紅斂服的繡邊一模一樣。

公蠣嚇得猛退了一步,趁機紮著腦袋往盜洞裏鑽,可眼見黑黝黝的洞口就在眼前,公蠣卻如同撞在了石壁上,頭冒金星,疼得說不出來話來。伸手一摸,已經鼓起了一個大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