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又過了兩日,畢岸還沒來找公蠣。公蠣雖然不敢照鏡子,但也知道臉上的黑毛越來越濃,整個鼻窩和左太陽穴,黑乎乎一片,自己斜眼都能看得到,恨不得用刀將那兩塊皮給割下來。

除了冉老爺和貓女白小姐,住客已經換了一批。後園裏那晚發現的屍骨壇,公蠣曾在送二丫那日的午後大著膽子去瞧了瞧,發現壇子已經不見了,連自己倉促之間丟在蘆葦叢中的青瓷碎片也不知所蹤,估計是被打理院子的夥計給收拾去了。

第三日天還沒亮,公蠣早早醒來。這些日天天窩在如林軒,瞌睡早睡沒了,無聊之極,索性厚著臉皮出了門。

如林軒廳堂除了幾個夥計,其他客人尚未起床。公蠣忐忑不安走過,恨不得蒙上麵紗,誰知那些夥計隻是禮貌地同他打了招呼,似乎根本沒有留意他的美醜。

公蠣酸溜溜地想,他們定然是在背後嘲笑自己。低眉順眼出了如林軒,在附近早市買了頂大簷草帽戴上,這才安心少許。

從畢岸那裏搶來的錢還沒來得及花,手裏有錢,公蠣又開始心癢。簡單在街邊吃了早餐,徑直去了大馬圈。誰知賭坊大門緊閉,說是要到辰時三刻方才開門營業,公蠣有些失望,便在周圍漫無目的地閑逛,不知不覺,來到二丫家附近。

也不知二丫如今怎麽樣了。公蠣決定去瞧瞧二丫去。

剛走到門口,恰好見錢串子同錢耀宗開了門出來,忙三下兩下爬到門口的大樹上。同以往看到的一樣,錢串子咬牙瞪眼,凶巴巴的;錢耀宗委委縮縮,籠著手唉聲歎氣。

兩人在樹下站定,錢串子一指頭點在他的額頭上,低聲罵道:“沒用的東西,這點事兒都辦不好!記住我說的話兒了?趕緊兒,今晚可是最後一次機會。”說著將一個小紙包塞到錢耀宗的手裏。

錢耀宗哭喪著臉,道:“娘,非要這樣才行?……”

錢串子把眼一瞪,嚇得錢耀宗一哆嗦。錢串子喝道:“就照我說的辦!你媳婦要問起,你就說我去城外表舅家住幾天。”說完一陣風地走了。

錢耀宗垂著腦袋在門口徘徊良久,最後一跺腳,朝大馬圈方向走去,估計又去賭博。

公蠣本想偷偷溜進院子,但想到隻有他家娘子和二丫在家,一大早的,似乎不太合適,便順著樹幹爬上了最高的一個枝椏,剛好對院內情景一覽無遺。

院裏晾曬的衣服已經收了,顯得相當寬敞。西側廂房隱隱傳來兩人的說話聲。公蠣正伸著腦袋,想聽兩人說什麽,隻見門簾一動,二丫捂著肚子,歪歪斜斜地走了出來。

接著隻見高氏彎腰跟著,小心地護著她,輕輕柔柔道:“你慢點跑,小心摔了。”比那日溫柔多了。

二丫歪倒在一個矮腳凳旁,趴在上麵喘氣。兩日未見,她更加消瘦,像朵小蘑菇一樣,隻顯得腦袋大身體小,眼睛也失了光彩,讓人心疼。

高氏眉頭微蹙,在她背部拍打了片刻,道:“好點沒?”

二丫半閉著眼睛,好久才擠出一聲:“不……不舒服。”

高氏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轉過身來,用衣袖擦拭眼淚。

看到她的臉,公蠣大吃一驚。上次見她帶著麵紗,身影婀娜,聲音柔美,隻當是個大美人兒,沒想到一張臉坑坑窪窪,布滿不規則的暗紅色疤痕,如同被什麽東西撕咬過一般,極為可怖。

二丫換了個姿勢,發出幾聲呻吟。

高氏咬著下唇,臉上疤痕**,沉默了片刻,輕聲道:“不怕,過會兒就好了。”她推開上房屋門瞧了瞧,似乎在確認錢串子是否在家,接著快步走到門口,將大門閂上,又將門後的一口大缸搬過來頂上,轉身回了房間。

等高氏再出來,她已經換了服飾:穿了一件寬袍大袖的大紅長袍,臉上帶著個精致的美人麵具。高氏本來身材苗條,背影甚美,隻是麵部可怖,戴了這麽個麵具,瞬間感覺漂亮不少,配上優美動聽的聲音,更覺迷人。隻是這件衣服的紅色過於強烈,十分刺眼,上麵繡著同色的大紅蝙蝠和團福壽字,製式古怪,工藝複雜,看起來有些怪異。

二丫似乎有些不安,微弱地叫了一聲:“娘!”

高氏微微一笑——公蠣覺得她在麵具後笑了一下——柔聲道:“二丫乖,過了今天,二丫的病便會好了。”

二丫卻躲閃了一下,眼神中充滿驚恐。

公蠣也不懂這母女二人在玩什麽遊戲,但看二丫的樣子,讓人心驚。

高氏溫柔地摸了摸二丫的頭,接著竟然跳起了舞。

這個舞蹈有些似曾相識,公蠣想起,部分動作似乎同前幾日看的儺戲有些像,不過高氏腰身曼妙,姿態優美,一擺手一投足妖嬈萬分,比那些人跳得美得多了。

公蠣最喜歡看美人兒跳舞,幾乎忘了在偷窺,差一點鼓掌叫好。

高氏跳了三圈便停住了,站在二丫身後一動不動。二丫的表情漸漸平靜,雙目緊閉,如同睡著了一般,母女二人便這麽直豎豎站著。

公蠣心裏巴望著她多跳一陣,等了一陣,見她不跳,便失了興趣,正準備從樹上下來,忽見高氏揮動了一下水袖。

一縷金色曙光漫過樹頂,投射在這個寧靜的小院,而二丫所站之處,剛好是第一縷陽光照射的地方。說時遲那時快,高氏袖口一閃,手中出現一根長長的銀針,紮入二丫的鹵門。

啪嚓一聲,公蠣跌了下去,幸虧有交叉縱橫的枝椏擔著,才沒有直接掉在地上摔個半死。

公蠣火燒屁股一般逃離了現場,一口氣跑到另一條巷子口,這才站定了喘氣。

幾日前那晚,自己曾看見二丫被人頭頂紮針,一直以為是鬼麵蘚發作引起的癔症,沒想到今日又意外撞見同樣的情形——二丫說奶奶用針紮她,她娘對她最好,可自己看到的卻是高氏針紮女兒,這是為何?

反正都是他們一家人的事兒,公蠣懶得多管,徑直去了敦厚坊。

畢岸、汪三財以及假公蠣等都不在,隻有胖頭一人看店,忙得團團轉,七八個客人圍著櫃台,有典當的,有贖當的,也有詢價的。胖頭為人實誠,幾個詢價的都不曾收錢,而幾個當東西的,胖頭報出的價格也太高,利錢又打折,幾乎不賺錢。

公蠣大搖大擺將門後折疊好的躺椅拉出來,又自己斟了一杯茶,半躺在椅上,悠閑自得地呷著茶。胖頭皺了皺眉,卻沒說什麽。

一個留著小胡子的猥瑣男子,咋咋呼呼拿著一件質次玉鐲往裏麵擠,叫道:“當十兩!”

胖頭正在幫一位婦人當衣服,忙道:“勞煩您先等下。”

小胡子三下兩下將周圍人擠到一邊,道:“我這有急事兒呢。”將玉鐲往托盤裏一放,但兩隻手指還是按在玉鐲上,又賠笑又哀求道:“各位大哥大嫂承讓,我老娘病了,等著這個錢看病救命呢。”

伸手不打笑臉人,周圍幾個雖然不滿,還是讓了一讓。小胡子推著托盤往胖頭臉前推,連聲催促:“快點快點,老娘疼得死去活來,再晚一刻,隻怕救不得了!”

胖頭聽他說的緊張,抹了一把汗,放下正在寫的當票,伸手去拿玉鐲。

公蠣本來抱肩站在一旁看熱鬧,心想玉鐲石質厚重,水頭差,不值幾個錢,隻等胖頭給出價格,自己再出言指點,但見胖頭冒冒失失去拿玉鐲,瞥見小胡子眼底透出一絲得意,忽覺不妥,叫道:“別動!”

已經晚了,玉鐲剛一離開托盤,瞬間斷成了兩截。

未經估價損壞當物,是典當行業大忌。胖頭頓時傻眼,還未來得及解釋,小胡子隔著櫃台一把抓住了胖頭的領口:“你賠我的玉鐲!這是我祖上傳了多年傳家寶,你一把便給摔了!賠!”

胖頭手裏還拿著半截手鐲,掙紮道:“我一碰就爛……你訛人!”

小胡子一副悲憤交加的表情,又跳又叫:“好一個響當當的忘塵閣,竟然如此不敬業,打爛了當物還不想賠償!”他一跳,胖頭的領口被扯得一緊,漲得臉通紅。

公蠣跳過去一把打掉了他的手,怒喝道:“訛人麽?”

小胡子被喝得一愣,轉臉看向公蠣,打量他衣著相貌不像是什麽身份顯著之人,頓時抓住公蠣撕扯起來:“我可憐的老娘還躺在病榻上,等著這錢救命哪!大家夥兒評評理,你們今兒膽敢賴賬,我就把老娘接過來,放你忘塵閣養著!”他個子不大,但手上力氣極大,抓得公蠣手臂生疼,並且一邊說一邊幹嚎,借機將鼻涕口水抹了公蠣一身。

胖頭拿著斷了兩截的鐲子,委屈得幾乎要哭出來,小聲道:“你這鐲子,一兩銀子都不值,頂多三百文……”

小胡子凶巴巴衝著胖頭罵道:“你這個胖子眼瞎了?我這是天山瑤池冰種特等水色老玉,采自百米巨寒冰洞,祖傳五代,價值連城!”

聽他說的名稱唬人,周圍幾個顧客麵麵相覷,其中一個婦人勸和道:“小胖子,你看著給個價,趕緊打發了吧,就當吃個啞巴虧。”

小胡子放開了公蠣,吆喝他人:“走了走了!這當鋪今日不做生意了!”趕走了幾個客人,大門一關,回來一屁股坐在了櫃台上,斜眼挑眉,翹著個二郎腿兒,一副“不賠不走”的無賴相。胖頭氣得眼淚花花的,拳頭握了幾次又鬆開,指著他的鼻子說不出話來。

公蠣揉著手腕,湊上去看他所謂的“天山瑤池冰種特等水色老玉”,不屑道:“什麽狗屁特等水色,分明就是一個石頭圈兒,胖頭你可別上當。另外你看斷痕,分明早就斷了,用樹膠粘起來的,故意來碰瓷兒。”

胖頭深吸了一口氣,撫著自己的大肚子,自言自語嘀咕道:“和氣生財,和氣生財。”這才又轉過身來,為難地問小胡子:“那你說,你這個要價多少?”

小胡子往櫃台上一躺,伸出一個指頭。胖頭不服氣地嘟囔道:“一兩就一兩,隻當這幾天白幹了。”轉身去錢匣子裏拿錢,不料小胡子一個翻身,皮笑肉不笑道:“一兩?你再好好看看。”手指頭在胖頭的眼前轉著圈兒晃動。

胖頭吃驚道:“你這破石頭,還想要十兩?”

小胡子咄咄逼人,湊到胖頭臉前,一字一頓道:“看清楚了,是一,百,兩!”

公蠣看不過眼,喝道:“喂,有沒有王法了?就你這東西,石頭市場一抓一大把!”

小胡子剛才試過手勁兒,對公蠣全然沒有放在眼裏,瞥都不瞥他一眼,頭枕在兩手上,眼睛一閉道:“無關人等,不要放閑屁——小胖子,這裏到底你當家,還是別人當家?你要是不想出這一百兩也可以,給我把鐲子複原了,我分文不取。”

胖頭終於怒了,跳起來道:“你這擺明了是訛人!”

公蠣被完全無視,自尊心受到嚴重傷害,鄭重地幹咳了兩聲,大聲道:“胖頭別理他!我就不信還沒有王法了。我在這裏看店,你去報官,回來順便去玉器街請個行家來,看看這個石頭圈兒到底值多少錢!”

胖頭胸脯一挺,衝公蠣抱了下拳,果然要去報官。

小胡子翻身起來,下手極為麻利,一把掐住了胖頭的脖子,眼中凶光畢露:“死胖子,損壞東西賠償,天經地義,你不想活了是吧?”他冷哼著,眼睛斜睨著貨架上那些瓶瓶罐罐:“我的手腳可是不長眼睛的,要是一個不小心打爛了這些瓷瓶玉器,可不得了啦。”

胖頭頓時蔫兒了,雙手去喉部摳他的手指,憋著嗓子道:“別,別……我們老大不在,你等他回來,我們一定會賠……”

這話一說,公蠣頓時被激怒了——屁大的事兒,還要等那個假公蠣回來解決,自己顏麵何存!再說了,胖頭是自己的跟班,自己欺負就算了,給別人欺負算怎麽回事?!

他身子一擺,推過胖頭,鉗住了小胡子的右手手腕扭到背後。小胡子扭頭一看是公蠣,嘴裏罵道:“找死呢你!”回身一個左勾拳朝公蠣麵部砸去,眼見拳頭幾乎碰上了公蠣的鼻子,忽覺眼睛一花,他的臉整個扁了下去,嘴巴裂開,可以看到分叉的黑色舌頭。

小胡子拳頭一下子打了個空,他忽然感覺極其恐懼。

公蠣哈哈大笑,輾轉騰挪,幾乎沒費什麽工夫便將小胡子製服在地上。他單腿跪壓在小胡子身上,感受到小胡子心底的驚懼,隻覺得心情愉悅,精神換發,身上似乎有無窮的力量源源不斷地湧來,隔著衣服和皮肉,公蠣甚至看到他白森森的骨架,而隻要自己再稍微用力,這副骨架便會斷裂成無數碎片。

等公蠣聽到胖頭哀求鬆開小胡子時,他已經沒了剛才的囂張,癱軟在地上,渾身衣服濕透,像從水裏撈出來的一般。

他的那個什麽冰種特級老玉鐲,不知何時摔在了地上,斷了好幾截。

公蠣嘻嘻笑著,指著他的鼻子:“說,你的鐲子本來就是斷的呢,還是胖頭弄斷的?”

小胡子抹了抹鼻涕,瞪著公蠣,尚不明白怎麽自己就一下子被打趴下了。公蠣挑釁地踢了踢地上的玉鐲,衝著正抱著錢匣子一文一文數錢的胖頭喝道:“胖頭,送客!”

胖頭眨巴著眼睛,小聲嘀咕道:“這下摔的,修補也修補不了了……怎麽賠?”

公蠣揮手給了他後腦殼一下,耍賴道:“賠?我們的黃花梨托盤還摔掉了一個角呢,誰賠?”

小胡子從地上爬起來,將玉鐲碎片撿起,惡狠狠看了公蠣一眼,一瘸一拐地走了。

胖頭手足無措地呆立著。公蠣仰天長笑,大叫道:“痛快!痛快!”

公蠣和愚鈍得認不出自己老大的胖頭,都不曾意識到,公蠣心中惡魔一般的力量正在被一點點釋放,更不知道,這種惡魔一般的力量不僅能夠控製公蠣的身體,還足以迷亂他的神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