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生女不如生男”,自有史書記載之時便頗為風行,早在殷商時期便有“生男為嘉,生女為不嘉”之說,因此,民間溺死剛出生的女嬰現象比比皆是,美其名曰“洗兒”。直至隋唐,民智漸開,特別是大唐,民風開放,女子地位大大高於前朝,並經朝廷多次打擊,溺斃女嬰現象漸少見,但民間仍有少數愚頑之人,偷偷行此惡毒之事。

溺斃女嬰“洗兒”,還不算最惡毒的,最為惡毒**邪的,當屬“引兒”。

引兒,顧名思義不僅要殺死女嬰,還要利用女嬰的陰魂為家族引來男孩。具體做法,便是先使用八根銀針刺入女嬰體內,待女嬰奄奄一息,唯有心髒微弱跳動之時,將最後一根紮入女嬰心髒,致其死亡,如此一來,女嬰未散的魂魄便依附在這枚銀針上。待家中女子重新懷孕,即將臨盆之際,便用這枚銀針做一頂虎頭帽,生下來的孩子便是男嬰。更有甚者,為了威懾女嬰的魂魄,竟然還有將女嬰屍體大卸八塊,埋入十字路口,遭受萬人踐踏,讓其永不敢再投胎到自家。

而這最後一根針,便叫做“引兒針”。

公蠣將腦袋緊緊地貼著牆上,努力讓滾燙的額頭涼一些。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知道這些,明明從未聽說過,卻仿佛學習研究過一般,對針刺女嬰的做法、目的、後果皆一清二楚。

若說驅附、銀魘、精魅等為巫術之要,那麽這個所謂的“引兒”當真是借巫術之名行惡毒之事的“偽巫術”。巫術施展講求良多,不僅要求施展法術者技法高超,對時辰、節氣、風脈、方位甚至人的八字等都有要求,而像這種尋常人家隨隨便便施展的所謂“引兒”,根本不會對未來生男生女有任何影響。

公蠣懷疑,最開始以“生男”為借口將針刺女嬰往巫術上引的,定是同這女嬰最親近的人有著極大的矛盾——或許便是女嬰的母親——迫於公序良俗不得不維持表麵的和氣,而把所有的怨氣都發泄在女嬰身上,並編出“針紮女嬰生男胎”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以減輕輿論壓力而已。

再聯想起那日立行街十字路口的罐子嬰屍案,公蠣頓時覺得不寒而栗。怪不得畢岸堅稱“尋常案件”,毫無疑問,此案正是這種愚昧下的產物。當時那個年長的捕頭神色有異,定是想起了這個臭名昭著的“引兒”法子。公蠣猜想,幾個嬰孩死亡時間有前有後,凶手也絕非有預謀有組織的一夥人,而是不同家族、不同凶手,謀殺女嬰之後,隻是看著立行街人多車多,是個適合恐嚇女嬰陰靈的踐踏之地,所以才不約而同埋了那裏而已。

房間裏,錢耀宗母子仍然在為是否動手爭執。

聽兩人的談話,如林軒占的這塊亂石灘,原本就是個民間偷埋嬰屍的所在,但凡想“引兒”的人家,覺得在自己家裏殺孩子不吉利,都會悄悄帶到此處動手,所以錢耀宗才帶了二丫來這裏住。

而錢串子當年,竟然也遭受過同樣的失女之痛。錢家祖籍位於秦嶺偏遠山區,愚昧閉塞,錢串子嫁入錢家連生兩個女兒,被同村人鄙視打擊,為了生兒子,在族人的主導下,大女兒被針刺死,二女兒則出生三日便被溺死,後來恰逢饑荒,逃離原籍,落戶洛陽,從此再也沒回去過,隻要一提起老家便深惡痛絕。

可如今,她卻忘了自己的痛,堅定不移地相信“引兒”之說,讓悲劇在下一代身上重演。

公蠣實在難以明白她這種心理,不過打定主意,若錢串子真的動手,他一定拚了全部功力,變成個怪物嚇唬她,讓她再也不敢動害二丫的念頭。

錢串子態度強硬,一會兒痛心疾首,說錢家無後,錢耀宗死去的爹爹地下有知,定然不能安息;一會兒哭著要死要活,數落錢耀宗不孝,又沒個男孫,活著也沒有指望;一會兒又語重心長地指出,二丫天生異能,看到的東西同常人不同,按理早該按在尿盆裏溺死的,今日用來引魂,也不算過分;看這幾種都不管用,便裝起了柔弱:“我這麽做全都是為了你……”從懷錢耀宗之時說起,一直說到幾日前她為了讓錢耀宗一家吃飽穿暖,千辛萬苦做了隻夠自己吃的一頓飯為止。

公蠣剛聽到“針紮女嬰”時的一腔憤慨,隨著錢串子的上下嘴皮子吧啦吧啦這麽一頓囉嗦,早已消磨殆盡,到了後來,他已經深深佩服錢串子的嘴上功夫,暗想凡人之中果然藏龍臥虎,不混跡洛陽斷然瞧不到如此字字珠璣的好戲,於是一邊聽一邊總結琢磨她說服勸說的技巧,打算以後用來對付汪三財,甚至是畢岸。

錢耀宗一直搖擺不定,被錢串子打動了,便無奈地說“你說怎麽辦便怎麽辦”,真正要動手了,又退縮不前,抱頭稱“你找個我瞧不見的時候下手好了”。

其實錢串子想動手並不難,二丫身體瘦弱,沒多少力氣,一個人足以完成,但她卻狡猾地想,不能落兒子的埋怨,免得到老得不能動彈時被媳婦指著鼻子罵。

錢耀宗對他母親的小伎倆顯然也明白,隻是不說破罷了,而且二丫他雖然不喜歡,也不一定非要害死她。況且對錢耀宗這種得過且過的人來說,能生個男孩最好,但若生不出兒子來,也沒什麽要緊。

兩人拉拉扯扯,推來送往,全然不知窗外還有個興致盎然的觀眾。直至四更,錢串子終於打起了哈欠,和衣在二丫身旁躺下,錢耀宗去睡了軟榻,這件事終於不了了之。

公蠣先還擔心錢串子趁著後半夜對二丫下手,誰知她一沾到床便鼾聲如雷,反而吵得公蠣一夜未睡。

第二天一大早,錢串子不顧夥計的白眼,在如林軒飽飽地大吃了一頓,興高采烈地回家了。可憐鬥誌昂揚、熱血沸騰的公蠣,就這麽莫名其妙地被嚇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