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婉娘讓黃三按照名帖上的要求先準備香粉,自己卻換了件湖藍色圓領襦衫,將團扇換成了折扇,頭戴黑色羅紗襆頭,腰係藍色鳳紋玉帶,裝扮成一個英俊的青年公子,竟比未瘋前的元二公子還要文雅瀟灑。又收拾了一個包裹,要文清和沫兒換了衣服,一行三人出了門。

過了新中橋向西,一會兒便到了一處金碧輝煌的大門前。兩頭巨大的石獅分臥兩旁,十二根高柱分別懸掛著不同的彩旗,朱漆大門後傳出陣陣絲竹吟唱之聲,門楣上方寫著“太常寺”三個字。

大唐曆代皇帝皆善音律,梨園之風盛行,官方、民間樂坊眾多。這太常寺專為管天下樂坊樂工而設,下轄“大樂署”、“鼓吹署”兩個機構,樂工多達數萬人眾。寺內山水相宜,景色雅致,且佳人如雲,不少王公貴胄、皇親國戚或真愛音律的,或借音律之名的,常常出入太常寺。時間久了,有人以此做文章,在太常寺附近開了青樓,其中不乏音律技藝高超、傾國傾城的佳人,大部分是賣藝不賣身的清倌,且名氣漸響,慢慢的太常寺周圍竟成了青樓匯集之地,吸引了無數文人雅士光臨鑒賞。

文清和沫兒哪裏知道這些。沫兒凝神聽園中清唱嫋嫋,聲音悅耳,異常動聽,絲竹伴奏技術高超,或柔美輕盈,或激昂奔放,與演唱者聲線相輔相成,絲絲入扣,撩人心弦。

文清以為到了,便問:“婉娘,閑情閣就在教坊裏嗎?”

婉娘卻道:“這邊呢。從現在開始,不許再叫婉娘了,我是兵部李大人家的公子,你們就是跟著我一起出來遊玩的小書童,記得嗎?”

文清點頭。沫兒一聽,覺得好玩,不覺來了興致。

婉娘帶著文清沫兒走過教坊正門,拐過一個拐角,來到旁邊一處庭院前。與普通人家不同,這處庭院並未用高高的院牆圍起來,而是全部為一丈來高的雕花鐵柵欄,裏麵種著修建齊整的花樹,隱隱透出裏麵的紅脊飛簷;正中一個月形門,同樣是雕花鐵欄,門內兩邊種了兩棵碩大的紫藤,老樁橫斜,莖蔓蜿蜒屈曲爬滿門框,串串花序懸掛於綠葉藤蔓之間,繁花滿樹迎風搖曳,竟然如同花做的門一樣,別有一番韻致。

婉娘回頭交代道:“記得要叫我公子。”然後搖著折扇,帶著文清沫兒大搖大擺走了進去。

在外麵眼見沒人,沒想到剛走進花門,便有一個小廝過來道:“請問是哪家的公子?”

婉娘並不答話,神態倨傲,隨手丟給那小廝一塊金錠。小廝一愣,帶他們到旁邊一處草堂坐下,斟了茶,點頭道:“公子請在院中稍候片刻,小的這就去請紅姨來。”

坐在草堂,將前麵院落風光一覽無餘。草堂為木質,從柱子到地板、牆壁,全部用烏木搭建;三麵皆空,一麵有牆,牆上掛著一個琵琶,靠牆的位置還擺著一架古琴;正中的木梁上懸掛著一串銅鈴鐺,隨風叮叮作響;正麵對著的是一個荷塘,滿堂的荷葉荷花,隨風起舞;背麵種著幾叢翠綠欲滴的竹子,更為小院增添了幾分幽靜。竹林後麵,則是一座小樓,在綠蔭叢中若隱若現,想來就是什麽閑情閣了。

沫兒問道:“這裏是做什麽的?”

婉娘遲疑了一下道:“青樓。”

沫兒有些搞不清狀況。他在城裏乞討時,也去過南市附近的煙花巷,一個個濃妝豔抹的女子和男子恣意玩笑,衣著豔麗,舉止粗俗,與今天的閑情閣大不相同。

連文清都看出來了,疑惑道:“這是妓院?”

婉娘道:“青樓可不同於一般的妓院,這裏是清倌人。先不要問,等會兒隨機應變,看我臉色行事。”

一陣風吹過來,前麵的鈴鐺叮叮當當響個不停。

剛才那個小童領著一個中年美婦走了過來。那婦人一身紅裝,麵如滿月,眼如銀杏,自稱“紅姨”,款款笑道:“不知是哪家的公子?”

婉娘起身行禮道:“敝姓李。久聞閑情閣阿曼姑娘大名,特來一睹芳容。”

說著拿出一個玉如意來——正是盧夫人當時購買三魂香時給婉娘的那個。

要是尋常婦人,見到如此質地的玉如意,眼睛早就直了。這紅姨顯然是見過大世麵的,她看了一眼玉如意,並未表現出豔慕或驚訝之色,隻淡淡笑道:“今日不巧,阿曼姑娘昨晚飲了幾杯酒,至今還未起床呢。李公子又未提前預約,還是請李公子改日再來吧。”

婉娘欠腰笑道:“但請紅姨行個方便,小生遠道而來,就為見阿曼姑娘一麵。”說著又取出一對玉鐲來,“這個是小生給紅姨的見麵禮,成色尚好,配紅姨的膚色正合適。”

紅姨遲疑了一下,笑道:“也罷,李公子如果非要見阿曼姑娘,可願意等等?”

婉娘一揖到底,喜道:“謝紅姨成全。”

紅姨帶了婉娘三人,穿過竹林,經過一座假山,來到後麵小樓。這小樓也是通體使用名貴的烏木搭建,一共三層,裝飾極為精致。

婉娘本來以為紅姨要帶他們上樓,誰知竟是經過小樓,穿過濃密的花樹,繞道了小樓的另一側。原來小樓這側別有洞天,一條人工開鑿的小河將洛水的活水引過來,環繞著一個大的草坪,綠草猶如錦緞一般,在陽光下隱隱閃光;上麵搭有七個烏木草堂,順勢而建,呈合圍之勢。風格同前麵草堂相似,但裝飾各具特色,正梁各掛著一串兒小鈴鐺,在風中發出清脆的響聲;草堂之間有小路相連,又相距甚遠,互不遮擋視線,既可以看到對麵的花草綠樹,又彼此之間互不影響。

婉娘讚道:“好美的景色!”

紅姨領他們到第一個草堂坐下,道:“請稍候片刻,等阿曼姑娘梳妝完畢就來陪公子。”

婉娘又拿出一支瑪瑙鳳釵來,笑道:“紅姨,我這裏還有一支瑪瑙鳳釵,我瞧和你這身衣服十分相襯,不如也一並送了你吧。希望紅姨在阿曼姑娘麵前多多美言幾句。隻是小生還不知阿曼姑娘何時能來,怕等得無聊,不如紅姨先叫其他姑娘來坐坐如何?”

紅姨接過鳳釵,笑道:“謝謝公子了。要不我先叫靈玉姑娘來給公子唱個小曲兒吧。”

一個小丫頭先過來斟了茶,擺上了四碟點心,後見一個絲綢包裹著美人兒,抱著琵琶嫋嫋娉婷走了過來,笑道:“李公子萬福。小女子靈玉獻醜了。”

說罷抱琴坐下,彈奏了一曲《春江花月夜》。

文清和沫兒對樂理一竅不通,但也覺得確實彈得不錯。一曲終了,婉娘鼓掌道:“靈玉姑娘好技法!”從包裹裏拿出一支碧玉簪,笑道:“初次見靈玉姑娘,不成敬意。”

靈玉喜滋滋接了,道:“紅姨說李公子英俊瀟灑,又出手闊綽,果不其然。”

婉娘請靈玉坐了,道:“我聽靈玉姑娘的演奏,隻怕比太常寺的樂師也不差,怎麽會不如阿曼姑娘呢?”

靈玉眼現落寞之色,道:“公子有所不知,做清倌人的,比得上比不上還不是客人說了算?客人厭煩了,哪怕你有再好的琴技也是比不上了。”

婉娘歎道:“這倒也是。”隨後問道:“聽說這阿曼姑娘彈琴極好,想見一麵都十分難。”

靈玉不忿道:“還不是因為她……”朝四周一看,戛然而止。

婉娘也不追問。沫兒在旁邊問道:“靈玉姑娘,閑情閣裏是不是有個小啞巴?”

靈玉奇道:“李公子不是第一次來閑情閣嗎?你怎麽知道?”

沫兒道:“我聽其他公子閑聊時講的,我有一個堂姐,是個啞巴,六年前,長到七歲的時候被拐子拐走了,我嬸子找了多年,讓我也留著心,所以我就想打聽一下,會不會是我丟失的堂姐。”

靈玉笑道:“那就肯定不是了,這小鳳剛來的時候是能講話的,來到這裏可能水土不服,聲音嘶啞,慢慢地才便啞巴了。倒是阿曼姑娘……”不過隨即又搖頭,道:“年齡也不符。”

沫兒失望地道:“原來如此。”

婉娘隨意和靈玉聊了幾句周圍的景色,不久便有個總角小丫頭過來請靈玉回去。不大一會兒,隻見紅姨親自帶著一個白衣女子,一個小丫頭捧著一把古琴,走了過來。

這女子冰肌玉骨,楚腰蠐領,白衣勝雪,渾身上下不帶一點人間煙火味兒。紅姨道:“阿曼,這位是李公子。”然後笑道:“李公子,阿曼隻能陪您一刻,午時已經約了人了。”

阿曼福了一福,目送紅姨走遠,這才朝婉娘施了一禮。然後淡然一笑,並不說話,坐下在琴架旁邊。小丫頭拿了曲牌,過來問道:“請問李公子想聽哪首曲子?”

阿曼靜靜地看著婉娘,眼神純淨,猶如山裏的一汪清泉。

婉娘道:“就《高山流水》吧。”

叮叮咚咚的旋律從她的指尖流出,音節時高時低,時隱時現,猶見高山之巔,雲霧繚繞,飄忽無定;忽然音階一轉,節奏活潑輕快,淙淙錚錚,猶如鬆間細流湍湍而出;到了最後,旋律如歌,清韻悠揚,儼若行雲流水一般。

婉娘讚道:“阿曼姑娘的琴技果然不同凡響!”連文清和沫兒都劈裏啪啦拍起手來。

轉眼一刻已到,阿曼仍是笑容淡淡,起身施了一禮,緩緩退出。

看著阿曼姑娘漸漸走遠,婉娘叫道:“沫兒!”

沫兒也同樣在盯著阿曼,見婉娘叫他,回頭看了一眼說道:“原來阿曼姑娘也是個啞巴。”

一個小丫頭過來,說紅姨正忙,不能相送,就由她送他們三個出了閑情閣。剛走出紫藤門,未及轉彎,三四個家丁從他們身邊急匆匆衝出,朝太常寺方向跑去,嘴裏叫道:“快追!”正是前幾天早上遇見的那幾個人。

沫兒奇道:“莫非是那個小啞巴又逃出來了?”

婉娘向前後左右各看了看,道:“快點,這邊來!”向前幾步衝過去。拐角的花叢中,躲著一個瘦弱的小姑娘,雖然換了女裝,但沫兒一眼看出,正是那個小啞巴。

婉娘叫道:“小鳳?”

小啞巴頓時抖成一團,往花叢中縮了縮,啊啊呀呀擺手不停。婉娘道:“你不用怕,快跟我們走,一會兒找你的人回來就麻煩了。”

不由分說,拉起小啞巴就走。正好前麵駛來一輛馬車,文清招手,四人上了馬車,這才鬆了一口氣。

回到聞香榭,小啞巴並不安分,不住地走來走去,唉聲歎氣,幾次不是文清和沫兒攔著,她就要跑出去了。

婉娘看她這樣,不像是擔心被抓,倒好像是有什麽事情,問道:“你有急事?”

小啞巴不住點頭,亂七八糟比劃了一大堆。婉娘叫了黃三來,竟然連黃三也不知她到底什麽意思。

婉娘拿了紙筆來,問道:“會不會寫字?”

小啞巴眼睛放光,飛快地在紙上寫下四個字“快救小姐”。

沫兒問:“你是誰?你的小姐是誰?”

小啞巴寫道:“小鳳,阿曼姑娘。”

婉娘問:“你逃出來幹嗎?是要給誰送信?”

小啞巴寫道:“報官。”

婉娘問:“為什麽要報官?”

小啞巴又寫道:“她們要小姐的眼睛。”

婉娘道:“你先別急,慢慢把事情經過寫出來。說不定我能幫你呢。”

一直到傍晚時分,事情才算弄清楚。阿曼家在揚州,父親做過嘉興縣令,家境倒也殷實。小鳳是阿曼的丫頭,父母雙亡,從五歲開始一直跟著阿曼。阿曼十二歲那年,父母雙雙臥病,不幾個月便去世了,同族及奴仆欺負她年紀小,竟然哄搶了家產一哄而散。阿曼遭受重大打擊,驟然失聲,慢慢地竟然連一句話都不能說了。後因在家鄉難以繼日,便帶了丫頭小鳳從了樂籍,學習音律。因口不能言,在官中樂坊受到限製,不得已半年前在閑情閣做了清倌人。

一個多月前,小鳳去紅姨房中領阿曼這月的例錢,無意中聽到有人講話,說阿曼的眼睛又亮又純淨,當然最好用阿曼的。並且提到什麽西域手術,保證換眼手術成功。小鳳嚇了一跳,慌忙退出,也不敢對阿曼說,隻是自己暗暗注意紅姨動向。

一日午後,小鳳去取阿曼新作的衣服,回來後又累又渴,抓起桌邊的一杯冷茶就喝了。可能是人熱茶冷,嗓子竟然受了傷,嘶啞起來,並一日比一日嚴重,阿曼帶她去看遍神都的名醫,皆不能醫治,半個月過去,漸漸地竟然成了啞巴。

如此,小鳳也認了。四天前,她無意中經過紅姨房間,卻又聽見了那個聲音,說要在立秋後半月之內動手最為合適。

小鳳認為必須要報官,否則阿曼的眼睛就保不住了。七月七早上趁閑情閣各位姑娘的丫頭開門打水之際,偷偷地跑了出來,到官府擊鼓報案,別人看她一個小啞巴,又說不清楚,便將她趕了出來。

紅姨見她打水未回,便查了打手尋找。一直追到上東門外的河提,將她抓了回來。

抓回去之後,她被關在柴房,也不知道阿曼姑娘現在到底怎麽樣了。隻記得那個半月之期,心下十分著急,今天趁看守柴房的不備,又逃了出來。

婉娘笑道:“阿曼姑娘現在好得很,應該這幾天還沒事。我們上午剛見了她。”

看小鳳還是一臉焦急,婉娘道:“你現在著急也沒用,無憑無據的,即使報官,官府也不會受理。先安心在聞香榭住下。正好後天我要到閑情閣去送香粉,順便去看下阿曼姑娘,如果有什麽不妥當我們再來商量對策,如何?”

小鳳見婉娘說得有理,隻好點頭答應。

沫兒第一次聽到人間竟然有“換眼”之說,驚訝不已,問道:“婉娘,這個西域的換眼手術,該不是邪術吧?”

婉娘道:“我也隻是聽過。聽說西域有些地方,不僅換眼,連人的心都可以換呢;而且不用畫符,不用換命。是不是邪術,我們去看下阿曼姑娘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