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從頭說起

胡大頭出生的地方是個小山村,地勢比較奇特,處於一個山包的山尖,而正中間卻凹陷了下去,好象一個包子,中間的餡被人挖走吃了,隻留下了一個空殼。就是在這樣一個倒黴地方,胡大頭光榮地出生,倒黴地成長。因為出生前時機把握失誤,哇哇落地的時候正好趕上國家的三年自然災害。他爹看著這個光著屁股躺在**不知疲倦地鍛煉口才的小東西,心裏充滿了的,不是造物主的自豪,而是咬牙切齒的痛恨,因為這個聲音響亮腦袋奇大的小東西又要從本來就不夠填牙縫的口糧中分走一份。他爹隻顧著搖頭歎息,全沒想過這是自己造的孽。

等到三年自然災害過去時,這小東西居然沒餓死,在那樣的一個年代,這真是讓人十分驚歎他爹的本事。由於嚴重的營養不良,胡大頭的腦袋顯得越發地突出顯眼。俗話說得好,頭大腦足,這本該是一個聰敏的小神童,可惜小神童沒什麽大誌向,一天到晚隻會向他爹宣戰,喊著兩個字:我餓!

他爹對此愛莫能助,通常是一巴掌拍在他的大腦袋上作為回答。

等到自然災害過去時,生活條件已經略有好轉,雖然日子還是過得緊巴巴的,但是起碼不用再整天擔心吃不著下頓飯。我們的胡大頭同誌也審時度勢,抓住大好時機,毫不客氣地長到了六七歲。

直到一九六六年,平地裏響起了一聲雷,偉大的**開始了,種種的政治運動像是吃得過飽的人打的嗝一樣,一波接一波地開展了起來。胡大頭他們家祖上八輩子都沒穿上過一條屁股上不打補丁的褲子,在萬惡的舊社會中屬於典型的楊白勞,幾輩子下來連女兒都不敢生,就怕長得漂亮被地主老爺看中了搶去做小妾,所以八代單傳,根正苗紅,自然是對這些運動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除了積極地擁護無產階級,對那些“地、富、反、右、壞份子”的被打倒歡欣鼓舞外,也就隻能對著毛主席的頭像幻想革命的美好前途,想得五迷三道,滿心歡喜,憋住了勁頭要直奔共產主義而去。

這樣過了一段時間,大概在胡大頭長到十七八歲左右的時候,村子裏開始有知青進駐。這些帶著雄心壯誌的年輕人喊著整齊劃一的口號,決心要在農村廣大的天地中滾一身的泥巴,煉一顆紅心,同時要打倒一切與人民為敵的反動勢力。雖然事後證明,這些年輕人最後隻是打倒了村裏各家各戶養的雞鴨鵝,隔三岔五地就會集體公審一隻家禽,一致通過決議,將它剝皮去毛或是清燉,或是燒烤。

雖然這批事實上還是頑劣的中學生的少年一度將村子裏搞得烏煙瘴氣,但是,出於農村人對城市來的知識分子的敬重,和村支書在介紹他們時的鄭重其事,使得村裏人對這批知青異常的寬容,他們知道,這些少年的家庭背景都是相當的顯赫,他們的父母基本上都某個方麵的權威性專家,因為響應偉大領袖毛主席的“知識青年要上山下鄉”的號召,才把孩子送到了鄉下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所以,知青們和村裏人的關係還是很融洽的。

因為村裏沒有專門的住所給知青住,所以他們都是分散了入住到各戶老鄉家中的。作為祖上八代貧農的胡大頭家,也有幸分配到了一位知青。這個不到二十歲的小夥子不太愛說話,搬來的第一天,隻是笑眯眯地向胡大頭他爹點了點頭,輕聲細語地說了一句:“我姓吳,打擾了。”

胡大頭他爹生性豪放,看小夥子說話溫文爾雅,一副羞答答的有為青年模樣,也是好生歡喜,一巴掌拍到他肩膀上,聲如響雷地回答他:“沒事,來了就是一家人了,都別拘束啊。”

小吳被他一巴掌險些打進土裏,胡大頭他爹連忙把他扶住,這才想起人家小胳膊細腿的,不是樁,用不著花這麽大力氣打,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吳也不在意。

那時候正在搞公社化,所有的田地都收歸國有,社員每天出工賺工分,下鄉的知青們在熟悉了大概的環境後,也開始出工下地,隻是不知道為什麽,其他的知青都要每天下地幹活,住在胡大頭他們家的小吳總是每天無所事事地到處轉悠,卻照樣要算整個勞動力的工分。胡大頭他爹看他整天四處閑逛,奇怪之下,懷疑他是來當保長的,不免向村支書打聽他的情況。而據支書說,他因為身體不太好,他爹又是在什麽方麵對國家有特殊貢獻的,所以公社裏特別批準他在農村插隊,不用幹什麽活,主要是改善一下身體狀況。城市的空氣對他的身體不太好。

胡大頭他爹相信他身體不好,因為自己親手驗證過,一巴掌差點沒把他打到土裏去,這時候再聽得小吳他爹對國家有特殊貢獻,覺得自己有義務替祖國人民感謝他,從此對小吳也是格外關照,所以基本上小吳在胡家過的就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看得胡大頭這廝鬱悶不已,常常懷疑自己家是不是還沒解放,不然怎麽從天上掉下來一個小子到自己家裏來當少爺。

雖然對小吳過的日子比較眼紅,但是胡大頭和他的關係還是不錯的,因為胡大頭家就兩間房子,所以小吳是和胡大頭一起住的,兩人同床共枕久了,雖然沒擦出一點什麽愛的火花之類的東西,還是難免會產生一點感情。而小吳好像又是他們這一群一起來插隊的知青的核心人物,雖然他自己並不怎麽喜歡說話,但是每天下完工之後,其他的知青都會來找他,幾個人就聚在胡大頭的房間裏吹牛談天。在那個娛樂生活極度匱乏的年代,這幾乎是僅有的一個惠而不費的消遣方式,因而受到了廣大人民群眾的歡迎,我估計胡大頭之所以現在會滿嘴跑火車,就是在那個時候向知青同誌們學習,鍛煉了嘴皮子,從而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知青們平日談的並沒有什麽特別的,無非就是一些家長裏短,雞毛蒜皮的事,而讓胡大頭感興趣的,是他們在每一天的會談結束後,都會由一個人負責出一個謎語,讓大家回去冥思苦想,借以打發時間,等到第二天的時候由出謎的人公布答案。胡大頭這廝雖然頭大如畚箕,可惜裏麵裝的東西和畚箕差不多,往往在第一天晚上聽了謎語後,興奮得一整個晚上睡不著,孜孜不倦地想,等到第二天起來後就會一臉的沮喪,再等到晚上謎底揭曉後無比的驚歎。雖然從來都沒有猜對過一個謎,但是抱著“重在參與”這樣的為自己的智力開脫的的借口,他還是樂此不疲。

有一天,正是吃午飯的時間,那時候糧食還是比較緊張,所以村裏大多數人吃的還是稀飯。胡大頭他爹先給小吳盛了一碗,然後再給胡大頭盛。因為飯是剛做出來的,太燙了,胡大頭一個沒察覺,在接過碗的時候失手將手裏的碗打破了,胡大頭一聲慘叫,手上馬上就起了水泡。

那個時候的農村,對碗筷之類的東西是非常看重的,因為幾年甚至十幾年下來也不會置新的,破一個就是少一個,所以家裏如果有孩子不小心將碗打破了,家裏的大人往往會用一種比較讓人記憶深刻的方法來提醒他下次要小心,具體的方法就是一巴掌甩在他的臉上,然後痛心疾首地惋惜那個碗,而這一巴掌甩下去,不但旁觀的人覺得理所當然,就是挨了巴掌的也覺得自己罪有應得,天經地義。

所以就在胡大頭把碗摔破的時候,小吳就作好了準備替他求情,誰知道還沒開口,胡大頭他爹就趕了過來,抓起胡大頭的小手,放到了嘴邊,小吳嚇了一跳,以為這個地方的教育孩子的方式比較新穎,提倡的是動口不動手,沒想到胡大頭他爹抓住了他的手之後,就一直憐愛地放在嘴邊吹個不停。

小吳鬆了一口氣,覺得這家人真是父慈子孝,正想笑著說幾句話打圓場,這時候胡大頭他爹已經笑著說道:“家裏別的沒有,碗倒是多的是。”說著過去拉開櫥櫃,重新拿出一個顏色發暗的白瓷粗碗。小吳從他背後瞥見櫥櫃裏整整齊齊地疊著足有十幾二十個一樣的碗。

胡大頭接過他爹遞給他的新碗,又重新裝了一碗飯,呼呼呼地喝開了。這時候他爹又探過頭來,仔細地看了看他手上的燙傷。小吳就坐在胡大頭旁邊,正好能看見胡大頭他爹伸過來的脖子。胡大頭發現,他在不經意地瞥了他爹的脖子一眼之後,馬上就死死地盯著那一截脖子不放,臉上的表情也變了,原先一直帶著的微笑就在刹那之間僵硬在了臉上,臉上雖然還有表情,這表情卻像是生硬地雕刻在臉上似的,絲毫不能感覺到一絲的生氣,說不出的詭異,而詭異之中還攙雜了幾許驚慌恐怖。

胡大頭被他臉上的表情嚇壞了,正想出聲問他出了什麽事,怎麽見了他爹的一截脖子像是看見階級敵人下的戰書似的。還沒開口,他爹已經表示完了父愛,把頭又縮了回去。就在他爹把頭縮回去的瞬間,胡大頭發現,小吳臉上原先像是被凍住的表情仿佛一下子到了春天一樣,又解凍了,臉上恢複了微笑。

胡大頭狐疑地看了小吳一眼,小吳察覺到了胡大頭異樣的眼光,卻絲毫不在意地向他笑了一笑,就低頭吃飯,沒再說什麽話。胡大頭那時候還是一個半大懵懂的少年,小心靈淳樸得很,不像現在這樣一肚子壞水,做賊心虛,疑神疑鬼,看見一隻烏龜就懷疑是大蓋帽派來監視他的。他看見小吳在瞬間就恢複了常態,也就沒放在心上,以為是自己多心了,低頭把飯喝完後,就準備起身離開。這時候,小吳突然拿過他剛吃完了飯的碗,笑著對桌子上的人說:“不知道怎麽回事,吃完飯之後就一個盡地覺得口渴,我倒點水喝吧。”他過去倒了點水洗了一下碗,然後倒了滿滿的一碗水,端在手上,對胡大頭他們點點頭說:“我先回房了。”

胡大頭莫名其妙地看著他,感覺到他今天好像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不自然,行為極端反常,你說誰剛喝完稀飯之後會口渴啊,而且倒了這麽一大碗水,就是水牛喝下去也得一口氣別不過來啊。而最奇怪的是,為什麽他倒水的時候,不用自己剛吃過的碗,而要拿胡大頭的呢?難道是覺得這大頭鬼滿嘴芬芳,想沾點香氣?或者幹脆就是個逐臭之夫,要知道,那個時候的農村,根本就沒人刷牙。

雖然對小吳的怪異行為有點詫異,不過大家還是沒怎麽去深想,況且本來他們自己也不怎麽講究這些,在吃喝方麵,那時候的農村人有一條金科玉律,正所謂“不幹不淨,吃了沒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