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初三便是芒種。如今住在城中,對這些節氣不甚在意,但新鮮麥子的氣息,早稻的清香,連同燥熱的空氣,似乎都隨著城外的農民湧入了城中。沿街叫賣的瓜果、稻米,用鮮嫩的半熟小麥或者新麵做的零食,用麥秸編製的小鳥、蝗蟲等玩具,以及生意好得出奇的農具市場,讓人不由感受到芒種的熱烈。

前幾日盧府定了一批胭脂水粉,婉娘差文清沫兒送貨。麵對繁鬧的街景,沫兒卻有些無精打采,可能是天太熱的緣故。文清拉拉他的衣袖,笑道:“前麵有豆腐串兒,你要不要吃?”

沫兒悶悶道:“不吃,油膩膩的。”文清晃了晃荷包,道:“那你想吃什麽?我帶了錢。”

沫兒道:“還沒想起來,等想起來再說吧。”

文清實在找不到話說了,陪著小心道:“你怎麽啦?哪裏不舒服?”

沫兒皺眉道:“你別胡猜。”沉默了片刻,卻道:“文清,那年大旱,我們倆在龍門山梁上,看著……”他伸手比劃了一下,看到文清迷茫的眼神,頓時泄了氣,道:“算了,估計你什麽也不記得了。”

文清嗬嗬笑了起來,道:“你說我們去香山拜佛吧?我記得,我們倆去看了盧舍那大佛。”

沫兒欲言又止,半晌才道:“你爹……那個文因,婉娘一直在找……”這前言不搭後語的,聽得文清更不明所以:“我爹怎麽了?你說什麽?”

沫兒敷衍道:“沒事。”

文清覺得沫兒這些天脾氣怪怪的,什麽話都說一半留一半,不知什麽意思,又不敢多問,唯恐他生氣。

路經靜域寺,文清提議去看看戒色。

戒色所住小屋房門虛掩,但他並不在寺中。一連問了幾個僧人,都說已經好幾天沒見到戒色。

文清便有些著急,找到戒相追問戒色的下落。

戒相厚嘴唇一撇,端著架子道:“他懶惰貪玩,出去玩幾日自然就回來了。”隨即閉目敲打木魚,再也不肯多說一句。

兩人氣得沒法,隻好出來。回到聞香榭,將銀兩交給婉娘,順便說了戒色之事。文清擔心戒色出什麽意外,婉娘卻不甚在意。

中午正吃午飯,婉娘放下碗筷,道:“有人來了。”文清出門一看,卻是胡屠夫的老婆。

兩家雖然不遠,但聞香榭所售香粉非尋常人家所用,胡氏竟是第一次來。隻見她一身藍花襖裙,提著一個竹籃,裏麵用油紙裹著一塊新鮮的後座肉,正在門口附近張望,見文清出來,堆起一臉的笑:“婉娘可在家?”文清忙讓了她進來。

沫兒毛手毛腳地站起身,將桌上的筷子劈裏啪啦地碰掉了滿地,忙低頭收拾。

婉娘笑迎道:“可是稀客來啦。胡嬸身體可好?”差文清搬了凳子來。

胡氏將肉放下,拘謹地站著,道:“挺好挺好——不用坐,我站站就走。”

兩人寒暄了會兒,胡氏對當日婉娘探望再三道謝,直至臨走才結結巴巴地說了今日來訪的另一個緣由。

胡屠夫家原本在鄉下,年初得知老婆懷孕,便讓老家侄女過來照顧。他侄女名叫青夏,今年一十六歲,剛在老家說了親,打算年底成婚。

誰知道從一月前開始,胡氏開始發現青夏不對勁。慵懶,貪睡,偶爾還背著人嘔吐,當時隻想著是不小心吃壞肚子了,哪知這麽多天過去了,症狀不僅不見減輕,反而更重了些。特別是腹部,已經明顯凸出。

看著情形,竟然是有了身孕了。兩人嚇了一跳,心想侄女托付給自己,若是出了什麽意外不好和家鄉兄長交代,便逼問侄女,是否在家不守婦道,以至於未婚先孕。哪知道此話一問出口,青夏賭咒發誓說自己規規矩矩,從未做出任何傷風敗俗之事。

青夏雖如此說,胡氏到底不放心,便偷偷帶她去西市偏僻處找了個遊街的郎中。

結果郎中的診斷是她確實有孕在身。胡氏夫婦哪裏擔得起如此重的責任,責罵她一通,便要送她回去。青夏卻誓死不認,哭得淚人兒一般,說她雖在鄉下有婚約,但同那人素未謀麵,更不曾同任何一個男子接觸,這所謂的有孕,實在不知怎麽回事,若不弄清原委便送她回去,她必以死來證明清白。

這樣一來,胡氏夫婦也犯了愁,畢竟是親侄女,家醜不可外揚,不能報官毀了女娃一生的名譽;而且這姑娘平日裏老實本分,確實也不像是胡作非為的。思來想去,胡氏借著過來回訪之際,想求婉娘給個主意。

說實話,聞香榭同胡家除了買肉時打過交道,其他時候甚少交集。但胡氏卻認定,婉娘是個又有本事嘴巴又嚴的人,給她講了,即便她幫不上忙,也不用擔心事情會傳得沸沸揚揚。

胡氏講完,一臉期盼地望著婉娘。婉娘被人戴了高帽,自然不能推辭,隻說道:“胡嬸你先回去,我收拾一下,這就過去看看再說。治病破案這個,我可不擅長,隻能是了解下緣由,看到底是郎中誤診還是遭遇了歹人。”

胡氏千恩萬謝地走了。

婉娘低頭擺弄著手指,陷入沉思。想了又想,拿了幾件胭脂水粉,取出一瓶紫蜮膏,又小心地包了幾根玄沙香,帶著文清沫兒去了胡屠夫家。

胡屠夫正在門口候著,一見婉娘來,臉上的肉都打起了擺子:“這邊請。”領他們來到偏廈。

一到窗前,就聽到了胡青夏嚶嚶的哭聲。隻聽胡氏高聲道:“你做出這種醜事,還有臉哭?”甩手打簾而出。看到婉娘連連歎氣,道:“她還是啥都不肯講。你說這可怎麽好呢。”

婉娘道:“胡嬸你先忙,我去和她談談。”胡氏夫婦點點頭,愁眉苦臉地坐在窗前的木頭墩子上相對長歎。

文清不便進來,隻站在門口。沫兒遲疑了片刻,跟著婉娘走進屋裏。屋內陳設簡單,一頭擺著張小床,掛著一副煙熏得灰突突的帳子,床頭放著一個舊衣箱;一頭擺放著些雜物,幾把懸掛在梁上的幹菜,幾個盛糧食麵粉的圓肚瓦罐,旁邊一口小石磨,還有一個倒扣在地上的大簸箕。

胡青夏正靠著被子抽泣,見有人來,慌忙站起來,兩隻眼睛腫得桃子一般。

這姑娘普通村姑打扮,骨架稍大,長相極其普通。腹部隆起,身材走形,若隻看背影兒,倒同錢玉屏有幾分相像,不過皮膚蠟黃,麵如金紙,像是貧血一樣的病態。耳朵上戴著一對精致的珍珠耳墜,甚為顯眼。一見到婉娘,還未說話,臉先紅了,垂著頭手足無措。

婉娘將手放在她的肩上,柔聲道:“沒事的,不用怕。”

青夏的眼淚又啪嗒啪嗒地掉了下來。婉娘拿出手絹替她擦拭了,道:“到底怎麽回事,姑娘能不能和我說說?”

青夏低頭絞著手指,隻是默默垂淚。

婉娘拉過她的右手,安慰道:“那些郎中診斷的,也不是個個都準。”

沫兒首先留意的便是胡青夏的肚子。她的肚子看起來正常得很,並未出現像公孫玉容那樣的異象。

胡青夏一雙淚眼看著婉娘,滿目期盼。婉娘煞有介事把了好大會兒脈,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微笑,嘴裏還念念有詞,過了良久方才鬆手,笑道:“我說呢,果然是庸醫。”大聲叫道:“胡嬸進來吧。”

胡氏顛兒顛兒地進來,緊張道:“怎麽回事?要不要報官?”

婉娘嗔怪道:“青夏姑娘這是陰寒體虛造成的,身體發胖,嘔吐嗜睡,調養一陣子就好了。也不知嬸子你找了哪裏的庸醫,可冤枉了青夏姑娘呢。”胡青夏跳了起來,搖晃著婉娘的手臂不肯鬆開,似乎不敢相信。胡氏眼裏卻閃過一絲失望,但很快調整過來。

婉娘笑道:“你別看我經營胭脂水粉,但略懂醫理,這點判斷聽我的準沒錯。”青夏喜極而泣,出去捧了茶來給婉娘倒上,自己站到一邊,三人一起聊天。

婉娘呷了一口茶,親親熱熱道:“青夏來了多久?”

胡氏快嘴回道:“半年了。這丫頭人老實,在我這兒很勤快的,要不是那個庸醫……”

婉娘笑著打斷:“別提那個庸醫了,害死人。青夏平日裏都做什麽活計?”

青夏抬起頭來,嘴唇嚅動,半天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胡氏快人快語,拍著大腿道:“哎呀,她難得來城裏,我做大娘的可不敢使喚她。可著勁兒讓她在城裏玩兒,除了買菜做飯,其他的一律不用她管。再說我這兒哪裏有什麽重活累活給她做?小女娃兒也見不得殺豬見血的,就每天出去四處逛逛,看看景色,偶爾她閑得悶了,就去城外販些瓜果青菜來賣……”

婉娘附和道:“應該的,來城裏是要好好玩玩。”

胡氏瞥了青夏一眼,歎道:“就因為這個,我才想著是不是碰上什麽壞人……”

青夏的頭垂得更低了,婉娘忙扯開話題,關切道:“胡嬸這身體將養的怎麽樣了?”

胡氏眼睛頓時黯淡,撫著腹部道:“唉,都怪我肚子不爭氣……”

婉娘道:“我看胡嬸身體不錯,好好找個郎中調養下,定能懷得上。”

胡氏長籲短歎起來,道:“我想孩子都要想瘋了。如今是各種正方偏方都使了,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幾乎落下淚來。

其實胡氏是有私心的。那日聽郎中診斷青夏可能有了身孕,胡氏首先想到的竟然是讓她生下來給自己養,所以才死活不肯聽丈夫的去報官。

沫兒對此話題不感興趣,見旁邊幾個瓦罐個個鼓肚挺腰的,覺得好玩,便一個個打開來看。第一個裏麵盛著半罐稻米,第二罐是高粱黃米,第三個是小米,第四個是滿滿一罐新麥,第五個是半罐黃豆。

看來這胡屠夫家倒也殷實。順手打開最裏麵那個瓦罐,卻是空的,沫兒隱約看到裏麵有些東西,便伸出手臂往裏麵攪和。胡氏見狀,走過來和顏悅色道:“娃兒你要啥?”

婉娘訓斥道:“沫兒不得亂翻東西!”胡氏回頭笑道:“不礙事,小娃兒家,都這樣。”把那個瓦罐用了一個沉重的石板蓋上了,拉著沫兒去喝茶。

這房間背陰,窗子又小,不見一點兒陽光,沫兒站了一會兒便覺有些冷意,想去玩下那個小石磨,又覺得不好意思,遂出來站到門口。

三人繼續聊著,或者說,胡氏和婉娘二人聊得火熱,那個青夏從頭到尾竟然一言未發。

婉娘隨意瞄了一下房間的擺設道:“這屋子寒氣重,青夏這個體質,住在這裏可不大好。”

胡屠夫剛才聽到侄女沒事,心裏一塊大石頭落了地,聽婉娘這麽說,忙滿臉堆笑道:“說的是,我這就給青夏收拾屋子去。”說著瞪了胡氏一眼。

胡氏起身動了下,似要阻止,看到胡屠夫的眼神又訕訕地坐下,賠笑道:“今日多虧了婉娘來,否則可冤枉死人了。真不知道怎麽感謝您。”

婉娘道:“胡嬸若真想感謝,不如將你炒的南瓜子再送我些,我最愛吃那個。”胡氏喜不自勝道:“這有什麽,我這就給你炒去。”興衝衝地去了。

婉娘看左右無人,低聲道:“你這個雖然不是懷孕,但比懷孕更糟糕。”青夏吃了一驚,臉色瞬間變得刷白,抬起眼睛看著婉娘。

婉娘正色道:“你若是相信我,就按照我說的做,我保證你平安無事。若不信就算了,隨你自生自滅。”起身作勢要走。青夏雖一把拉住,表情卻甚為躊躇。

婉娘蹙眉道:“錯過今晚,什麽都來不及了。張嘴給我看看。”

青夏遲疑片刻,張開了嘴巴。

三人拿著胡屠夫給的一副新鮮豬肝、一大包現炒的南瓜子,還有沒舍得送出去的胭脂水粉回到了聞香榭。沫兒如今看婉娘越發看不順眼,將胭脂水粉重新擺回貨架,不滿道:“送人就送人,還好意思拿回來。”

婉娘捶胸頓足道:“憑什麽?我的東西,我愛送不送。一塊豬肝一包瓜子,就換走了我六支玄沙香!”她用手指比劃出個“六”來,在沫兒麵前誇張地晃動,“還有一瓶紫蜮膏!虧死我了,你還說!”

原來玄沙香和紫蜮膏留下了。文清奇道:“不是說青夏姑娘沒事嗎?”

婉娘氣哼哼道:“沒懷孕,可不代表沒事。”

文清頓時擔心起來。沫兒看著他的樣子,嘲笑道:“文清都夠悶的了,我發現青夏更悶。從頭到尾,她都沒說一個字兒。”

婉娘毫不客氣地反詰道:“你以為個個都同你一樣,是個話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