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沫兒紅著眼睛起了床,黃三已經在忙活,招呼著沫兒將淘房中的大竹籮搬到院子裏去。
上次婉娘帶回來的大樹葉,一直堆在竹籮裏,捂著個大被子,沫兒總擔心它會發黴變質。這些樹葉有一種很奇異的香味,長圓形,亮綠色,質如皮革,有點像有錢人家種在花盆中的天竺大葉青。
黃三洗幹淨了手,將棉被慢慢打開。沫兒一見,又驚著了,捂著眼睛再也不肯近前。
原來樹葉全部長了蟲子了。無數條粉紅色的肉蟲子,將所有的葉子啃得精光,隻剩下脈絡;竹籮下麵滿滿一層黑色的顆粒狀蟲屎。黃三將剩下的樹葉殘渣挑出,把蟲子抖摟到一個麵盆中。
沫兒端著盆子,看著密密麻麻蠕動的蟲子,連臉上都出了雞皮疙瘩了。看到文清出來,忙將盆子交給文清,道:“三哥,我來幫你清理蟲屎好了。”說著掀起竹籮,便要將裏麵的蟲屎往地上倒。
黃三連忙製止,道:“不可。要的就是蟲屎。”抓了一把蟲屎托在手心,一粒粒扒拉著細看。
用蟲子製香,原來也曾有過,當年做的焚心香,便是用龍吐珠裏的焚心蟲為主料的,可是用蟲屎做原料,沫兒還是第一次聽說。湊上去觀察,隻見蟲屎米粒大小,黑中泛綠,顆顆發亮,上麵還均勻地布滿了花紋,發出一種獨特的香味。
正撚著一顆細看,手肘被人從後麵一碰,剛好把蟲屎送到嘴裏,咕嚕一下咽了下去。回頭一看,婉娘正笑得花枝亂顫:“味道怎麽樣?”
沫兒跳著腳扣著喉嚨發嘔。黃三笑道:“不妨,這個真可以吃的。”撿起一粒丟在嘴巴裏。婉娘也笑著嚐了一顆,看著沫兒又驚又惱的表情,道:“這些樹葉是玄香樹葉,蟲子叫做化香蟲,蟲屎叫做玄沙,都是好東西呢。”
仔細品了一下,味道還真不錯,入口清香,苦中帶甘,要是不想起它是蟲屎,倒比上等春茶的味道還要香醇些。文清也忍不住撚了一顆嚐了,道:“我有次去北市,聽人說黔地有人喝蟲茶,就是蟲屎,我還不信呢。”
婉娘得意道:“他們的蟲茶哪裏比得上我的玄沙?”
沫兒不停地漱口,一臉嫌棄的表情:“啊呀,我知道,你要用這個來衝茶是吧?你一個人喝好了,我可不喝。”
文清傻嗬嗬道:“真喝這個?”
婉娘嗔道:“傻文清。今天我們做玄沙香。”
一縷晨曦透過梧桐樹冠落在竹籮裏。那些擁擠蠕動的蟲子突然像受了指揮一般,共同朝著背陰的地方擠去。婉娘臉上露出笑容:“成色不錯,足以做出上等的香。”突然想起了什麽,隨口道:“今兒幾日了?”
黃三道:“初一。”
婉娘沉思道:“按說這才半年的工夫,來不及的。”
沫兒好奇道:“什麽來不及?”
婉娘道:“小孩子不要亂打聽。”
陽光越來越明亮,盆中的蟲子慢慢死了,但都直挺挺地朝著一個方向。黃三捅開爐灶,擱上油鍋,吩咐文清看著火,先從灶台一個角落裏撿起幾塊黏土,用水燜著,又去房間抱出一個木盆來。
木盆裏盛的是沉香和檀香。沉香屬水,檀香屬火,兩者已於昨晚研碎混合,以中和性情。沫兒按照婉娘的吩咐,往粉末中倒入少量杜康原酒,站在太陽下慢慢攪動,以釋放殘餘的毒性。
不多時,蒸房裏的油鍋已經八成熱。油氣飄出,沫兒嘴饞,大聲央求道:“三哥炸幾個油角吃吧?”
黃三還未答話,婉娘大聲回道:“好,等著哈!”一邊抿嘴偷笑,一邊用大爪籬將蟲子放入油鍋炸至金黃酥脆。
大半盆蟲子炸完,院子裏香氣四溢。婉娘叫沫兒過來,指著油鍋道:“馬上就給你炸油角!”裝模作樣挽起袖子去和麵。沫兒一看,半鍋清油已經變得烏黑烏黑的,湊近了還能聞到一種汙濁之氣,死活不讓炸了。
太陽越來越高,竹籮裏的蟲屎經不起晾曬,紛紛碎開。文清將其收到石臼中,把稍大的顆粒研碎;沫兒則將炸過的蟲子慢慢搗碎。一時原料備齊,蟲屎粉,油炸蟲子粉,沉香檀香粉,竟然還有一盆活好的黏土。
黃三將幾種原料攪拌均勻,婉娘拿了一套模具來,將合成的香料塊放在筷子樣的長條模板中,壓製結實了便取出放在砂鍋上。
原來今日做的竟然是熏香。聞香榭一向以胭脂水粉為主,類似熏香、焚香、柱香等向來不屑製作。沫兒見這個同玩泥巴一樣好玩,便爭著來做,同文清兩個人玩得不亦樂乎,不到中午便將所有熏香做完了。
正忙活著,婉娘抱著賬本,拿著剩下的兩瓶紫蜮膏問道:“三十八瓶,如今還剩兩瓶,其他的確定都賣出去了?”
文清爭著答道:“送貨上門十二瓶,剩下二十四……”他看向沫兒。
沫兒慌忙道:“嗯,全都賣出去了。”
婉娘翻弄著賬本道:“怎麽少記了賣家名字?”
沫兒硬著頭皮道:“當時人多,我忘了問了,後來補記的。”
婉娘合起賬本,交代道:“以後還是要認真點。”
沫兒偷偷出了一口氣。文清突然想起另外一件事,問道:“戒色的黑蛇呢?”
婉娘道:“還在燈籠裏休眠呢。你下午去捉些蠐螬來,我就把它弄醒。”
玄沙香在砂鍋上烘焙了至八成幹,便算做好了。下午的任務便是要去找蠐螬。前些日還感覺地下很多,隨便翻開土地便能找到兩三條,今天費了老大功夫,卻隻找到三五隻,還是半死不活,幾乎不能爬動的。
睡到半夜,沫兒又被噩夢驚醒了。還是相似的場景,龍門石梁,龍頭大鼇,魚頭怪物,金色巨龍,緊張得沫兒透不過氣來。
正迷糊間,文清上來敲門叫他。下去一看,婉娘黃三都在,正圍著燈籠查看。桌上點了今日剛做好的玄沙香,發出淡淡的香味;燈籠的罩子被拿下了,一條若隱若現的黑蛇盤曲在底座上一動不動。
中堂隻點了個昏暗的小燈頭,看東西費勁得很。沫兒急著想看清楚一點,伸手去點台上的大燈,卻被婉娘伸手攔住:“別浪費。”
黑蛇蘇醒過來,紅色的蛇信一吞一吐。文清忙把抓來的蠐螬倒出來。
這些蠐螬活性不足,黑蛇似乎不愛吃,探頭嗅了嗅,便重新盤起身體,一動不動。沫兒嗬斥道:“嗬,你還挑食呢。”拈起一隻蠐螬,往黑蛇的嘴巴邊上送,被婉娘一把打了過來:“找死呢你!”
話音未落,黑色突然翻滾起來,身子弓起,嘴巴大張,差一點便咬到沫兒的手指。
婉娘依舊不依不饒道:“真不知怎麽說你,有時謹慎得要命,有時又魯莽得要死!你就不能讓我省點心?”
沫兒縮著手乖乖地聽著。黃三起身,重新點一支香來,放在黑蛇身邊,煙霧繚繞,香味嗆得沫兒喉嚨發緊。
文清突然指著黑蛇叫:“看!看!”隻見黑蛇眼睛發紅,身體中部像充氣一般慢慢變粗,嘴巴張得越發大了,足可以塞進去一個大鴨梨。顯出奇怪模樣。
黑蛇的身體不住地收起又打開,四處翻滾,扭曲成各種形狀,尾巴拍打著地麵發出沉重的砰砰聲。沫兒突然看出些門道,驚訝道:“它是肚子疼吧?”
正說著,隻見黑蛇的嘴巴裏,慢慢伸出一條帶著黏液的線狀物,顫顫巍巍地抖動著。黑蛇似乎更加難受,腦袋一探一探,過了良久,隨著一股腥臭的氣味,吐出一條一尺來長的肉紅色蟲子來。
這情形,連婉娘和黃三也極其吃驚。沫兒啞然道:“蛇肚子裏還能生蟲子,真邪了門了。”這話聽著怪誕,但四人都明白。除了戒色那晚喂食的蠐螬,這幾天黑蛇並未進食,這條尚且活著的蟲子,肯定不是黑蛇剛吃進肚子去的,那它到底是如何寄生在蛇肚子裏的呢?
蟲子有些殘缺不全,下顎、部分對足還有尾部,像是沒有發育完全,在地上抖動了一會兒便死了。不過基本特征還能看出:二十四對足,尖利的上下螯,身體周邊有較硬的盔甲,同上次抓到的那條一模一樣。
黑蛇伸直了身體不再動彈,不知是死了還是累乏力了,但看樣子不死也活不了多久。文清用竹竿挑著將它重新放回到燈籠底座下,沫兒則拿了根筷子撥弄著蟲子。
婉娘熄了小燈頭和玄沙香,點亮大燈,咬唇想了片刻,道:“看來我想錯了。不能等到五月端午。”掐指算了一算,道:“就初四吧。”
沫兒的耳朵動了一下,卻未發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