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送走於清,三人都鬆了一口氣,如今公孫玉容的事情已經解決,剩下的隻是善後了。

婉娘將死了的蟲子撥到一邊,把地上的銀針慢慢清理幹淨。文清按照婉娘的吩咐,將所有的幹蓑草推到一邊,地麵上隻剩下兩個絲瓜幹一樣的蟲繭和那塊黃白色的骨頭。婉娘拿出一把小刀,將兩個蟲繭慢慢從地麵上剔下。沫兒見今日剛織這個是白色的,而另一個裏麵一團團的黑絲,還有部分灰白色的絲露出來,道:“這個繭子是不是黴了?”婉娘隨手拉出一根灰白色的給他:“不是發黴,是毛發。”

沫兒一看,果然是毛發。可能是蟲子作繭時,順便把裹在幹草裏的毛發一起織在了裏麵。婉娘皺了皺眉,又拿起骨頭仔細看了看,將其連同蟲繭一起用手帕包了,小心地裝好。

文清將房間清理幹淨,見幹草後麵的牆壁上,有一條一尺來長的裂縫,便趴在地上對著縫隙眯著眼看,想判斷蟲子是否從此處進來,急得沫兒連忙提醒:“小心蟲子突然竄出來!”

文清憨笑著起身,道:“這條縫隙透出一些風,還有些藥香味兒呢。”沫兒便用硬木棍兒去戳牆壁,土塊紛紛落下:“後麵是不是蟲子的老巢?”

婉娘喝止道:“別把房子弄壞了!”沫兒丟了木棍,同文清出了屋子,來到房屋一側。

洛陽民居通常會在屋子兩側及後麵各留一個二尺寬的過道,俗稱“風道”,用於通風排水。這間破舊的房屋,兩側的風道照樣,後麵的風道卻用一個低矮的土牆給砌上了。

文清道:“我看看這後麵有什麽。”一躍爬上土牆,探頭看了看,道:“什麽也沒有。”

沫兒聽說什麽也沒有,這才手腳並用地爬上去,嘴裏說道:“那蟲子平時是躲在哪兒的?”上去一看,後麵風道又髒又亂,定是很久沒有打掃了,隻有一堆堆的爛蓑草。後麵的與其他院子相連的圍牆已經坍塌,露出個可供一個人進出豁口來。

果然一陣藥香飄來。沫兒站在土牆上,朝對麵院子張望,可惜兩家院子是背靠背,隻能看到人家的“風道”和對麵屋子的牆壁。文清擔憂道:“但願這附近就這一條蟲子。你說,要不要去提醒下附近的人家?”

沫兒想了下道:“也好。不過還是先問下婉娘。”正要從土牆上跳下,忽然一陣風吹來,一個髒兮兮的旗子飄了過來,沫兒眼尖,一下便看到旗子末端的幾行字:“……神醫……不孕不育……”靈光一閃,叫道:“是那家醫館!”

文清卻沒看到,追問道:“什麽?”

沫兒別扭起來,支支吾吾道:“那家討厭的……醫館……”兩人臉都紅了,沫兒跳下土牆,扭頭回了屋裏。

婉娘還在對著死蟲子翻看,又皺眉又搓手的,一見兩人進來,忙道:“文清沫兒,你們倆想辦法把這個死蟲子弄回家裏去。”

沫兒跳到一邊,埋怨道:“膿戛戛的,弄回家做什麽?怪惡心的。”婉娘神神秘秘道:“聽說過以毒攻毒沒?這可是最好的原料。”

沫兒依然不肯近前。婉娘眉頭一豎,便要發脾氣,文清忙道:“我來我來,他怕蟲子。”說著也不怕髒,下手將蟲子殘缺不全滴著黃水的軀體拎起來,放入一個麻布口袋裏。

三人將屋子收拾幹淨,文清去雇了馬車,先將鋪蓋行李送回聞香榭,婉娘帶著沫兒繞去後麵。

一走到後麵的巷子裏,便聽到熙熙攘攘的吵鬧聲。原來今日醫館沒開門,一大早便來排隊的人很是失望,在那裏抱怨不已。

兩人擠進人群。一個粗鄙的婦人高聲嚷嚷道:“別等了!神醫雲遊去了,今天不開門了!”周圍一片嘩然,幾個婦人叫了起來:“都等了一大早了!昨天不是好好的嗎?”旁邊一個瘦弱的女子閃到一邊,眼裏閃出淚光。婉娘拉過那個瘦弱女子,小聲道:“姐姐,我好不容易才找到這裏,怎麽關門了?”

瘦肉女子絞著手指,帶著哭腔道:“事不湊巧,據說神醫坐診以來一天都沒關過門呢,偏偏就給我們遇到了。”

婉娘安慰道:“那就明日再來。”

女子失望道:“剛小夥計出來說,不要再來了,神醫去了長安,近期不會回來了。”說話之間,淚光盈盈地朝旁邊一瞟。對麵一個青年農夫哭喪著臉蹲在地上,雙手抱住了頭。

婉娘安慰道:“姐姐別難過,等神醫回來就好。”話頭一轉,悄聲道:“聽說神醫治療不孕不育手到病除,是不是真的?”

女子心不在焉道:“正是。”眼淚都要滴下來了。婉娘卻纏著不放,追問道:“具體怎麽樣,姐姐知道嗎?”

女子強忍住心中的失望,道:“他行醫時每次隻叫一個人進去,不讓旁人圍觀的。”剛才那個叫嚷的粗鄙婦人驅趕人群剛好經過,得意道:“我知道!我看過呢。”上下打量了瘦弱女子一番,鄙夷道:“你這樣兒的,神醫是不會給看的。”接著對周圍盤桓著不肯離去的人群大聲吆喝道:“都散了吧!等也白等!”

婉娘好奇道:“神醫看病,難道還要選病人不成?”婦人見婉娘對她的話感興趣,十分得意,虛張聲勢道:“別人不知道,我還能不知?神醫看病,都選那些白白胖胖的女子,你看看她,麵黃肌瘦,先天不良,定然是懷不上的。”她又斜眼看了看婉娘,撇嘴道:“你也太瘦,不合適。”

瘦弱女子垂著頭,滴下淚來。婉娘狐疑道:“治病救人,還分個三六九等不成?”婦人氣急敗壞道:“這租的就是我家的房子,他不讓別人看,還能瞞得過我?我看到的多啦。我瞧著他就是專看那些豐腴、家世好的。”

婉娘好奇道:“這位神醫,有什麽與眾不同的妙招?”

婦人故意壓低了聲音,道:“我偷看過他治病。他先推拿一番,再用一個小罐子放在女人手腕處,那小罐子是特製的,裏麵裝滿了各種藥材,可以幫助女子調經理氣。來這裏三次的女子,都有了身孕啦。你說神不神?”

婉娘頓時一臉期待,道:“真的?我可真想見一見。”

婦人閃出一絲幸災樂禍的表情,道:“你來晚啦,人家走了。”

瘦弱女子忍不住問道:“好好的,怎麽走了?”

婦人漠然道:“我哪知道?今天一大早,小夥計突然通知說神醫要去雲遊,等我起床過來,人家已經收拾了東西走啦。散了散了!都別圍在這兒了!”

周圍人又是抱怨又是失望,慢慢散去。婉娘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湊上去道:“剛聽姐姐說這房子是你家的,那他們走了,這房子可出租?”

婦人眼睛頓時亮了,道:“當然。你要不要租?給你便宜點。”

路邊抄著手圍觀的一個猥瑣老者道:“魏嬸,剛我可說人家已經付了一年的租金,你不是答應給人留著這房子嗎?”

魏嬸白了老者一眼,理直氣壯道:“他不租了,我這房子也不能白白放著呀。房子沒人住,損壞的才快呢。”諂媚地朝婉娘擠出一個笑臉。

婉娘道:“我要先看看才能定。”魏嬸一口答應,從懷裏拿出一把鑰匙,嘩啦一聲打開了醫館的門。

出乎沫兒的意料,醫館中空空如也,除了殘留的濃重藥香,什麽也沒有,後麵的院子連同上房也打掃得幹幹淨淨,並無一絲蟲子爬過的痕跡。

魏嬸得意道:“怎麽樣,我這個小院子不錯吧?我今天早上狠狠地了罵那個小夥計,讓他把整個院子收拾了一遍。”

婉娘伸著脖子張望:“那小夥計人呢?”魏嬸趾高氣揚道:“被我趕走了!”

魏嬸帶著婉娘和沫兒走了個遍。沫兒見院落一角放著些破舊的包裹,朝婉娘使了個顏色,裝作不在意的樣子朝包裹輕踢了一腳,道:“這是什麽破爛?”

魏嬸憤憤道:“就這幾個月,這間上房就被他們堆成了個豬窩!裏麵幹草、毛發、破絲瓜,啥都有,一股子腥臊味兒……”說了一半,突然想到婉娘是來租房子的,唯恐他們聽了不租,忙道:“不過已經收拾過了!你看看,地麵都鏟了一遍,多幹淨!”

聽到“絲瓜”二字,沫兒心裏一動,趁魏嬸不備解開包裹,用棍子撥弄。包裹裏全是幹蓑草,夾雜著幾縷長長的灰白色發絲,倒也幹淨,像是壞了的拂塵上的,沫兒隨手撿了纏著手指玩兒。不過發現的兩條手臂粗細的“絲瓜”還真的是去年漚爛的絲瓜幹兒,根本不是蟲繭。

既然沒有蟲子,就不用緊張了。兩人借口要考慮考慮,在魏嬸的挽留聲中離開了小院。

解救了公孫玉容,這一頓大餐肯定跑不了。沫兒吸著路邊水煎包的香味,將撿到的拂塵發絲在空中掄來掄去,撮著嘴巴道:“公孫小姐什麽時候請我們去吃洛陽水席?”

婉娘躲避著甩過來的毛發,啪地朝他的手腕打了一下,趔著身子嗬斥道:“拿一撮死人頭發幹什麽?”

沫兒一愣,說話都結巴了起來:“怎麽會……會是死人頭發?”仔細一看,可不就是一撮老年人的花白頭發嗎!手一抖丟得遠遠的,發出一聲尖叫。

婉娘叉著腰,看著他髒兮兮的小臉和驚嚇的表情,佯怒道:“我還想培養個大家閨秀呢,你瞧你這樣子!方沫兒!你能不能有一丁點兒女孩的幹淨和矜持……”

沫兒用手捂住了耳朵,將臉扭到一邊。婉娘卻不放過他,猛地俯身過來,似笑非笑道:“文清要是知道你是個女孩,會怎麽樣呢?”

沫兒發出一聲殺豬般的嚎叫遠遠逃開。這聲嚎叫比剛才的尖叫更加刺耳,引得路人紛紛側目,婉娘在後麵咬牙切齒,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