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天剛蒙蒙亮,沫兒便院中的說話聲吵醒了。推開窗子一看,卻是曾繡來了。
一個月未見,曾繡氣質大變,原來的羞怯懦弱全無,眼神犀利,神情堅毅,一襲白色羅紗襦裙,將她的腰身襯托得玲瓏有致,滿頭青絲鬆鬆地挽了個倭墮髻,裝束素雅,卻更加動人。
婉娘笑臉相迎:“曾繡姑娘早!”
曾繡木然道:“曾繡早就死了,我叫牡丹。”
婉娘見怪不怪,馬上改了口:“牡丹姑娘要買什麽?”
曾繡沉默片刻,道:“我想麻煩你幫我找一個人。”
婉娘啞然失笑:“姑娘找錯地方了,我這裏隻售賣胭脂水粉,找人請去衙門。”做出一個請的動作,顯然是準備送客。
曾繡一雙美目泛出淚光:“麻煩你……我知道你的本事。”那日婉娘和沫兒扮成美妝師,曾繡一眼便看出來了,卻沒有說破。後來見老鴇、柳五爺等的表現,雖然不知道婉娘做了什麽手腳,但她顯然是在幫自己。
婉娘裝傻,道:“姑娘不用戴高帽子給我,我隻會做胭脂水粉,其他的本事一點沒有的。”
曾繡從衣襟下拉出一串珠鏈,道:“不管找得到找不到,這個權做定金吧。”
這一串珍珠飽滿均勻,個個有拇指大小,發出淡淡的光暈,婉娘的眼睛頓時被吸引了過去,臉上盈滿笑意:“姑娘要找什麽人?”
曾繡垂下眼睛:“一個十歲的小女孩。是我……我一遠房親戚。”
曾繡生長於貧寒之家,嚐盡人情冷暖,自小兒便聽話懂事,性格要強。雖然生計艱難,但有爹爹和妹妹,日子也不算難熬。她原本打算,憑借一手繡工,今年開個小繡坊,讓爹爹和妹妹也享一下福。沒想到,曾狗子見財忘義,竟然迫不及待要將她賣入青樓,而且企圖兩頭得利,絲毫不考慮她的將來。更過分的是,爹爹竟然打起了小蘭的主意!
對於曾狗子賣女求財,曾繡由絕望到麻木,心裏早已認命,隻當是犧牲了自己保全爹爹和妹妹。但是小蘭卻不同,曾繡娘去世早,小蘭一直由曾繡帶大,她疼愛妹妹,絕不允許妹妹受到任何傷害。
曾繡沉默了片刻,道:“那日過後,曾狗子天天喝酒罵人,埋怨我和小蘭拖累了他。我忍無可忍,自己找到暗香館的老鴇,隱瞞身世,更名改姓,自賣自身,以兩千兩的身價賣身暗香館;一千兩給了曾狗子,聲明與他恩斷義絕,再也不是父女;一千兩租置了居所安置小蘭,並請了一個婆婆照顧她的起居。”憑借冷傲的氣質和犀利的談吐,加上一手好繡藝,經過老鴇的造勢,曾繡一露麵便被選為當月的花魁,如今已經成為暗香館的頭牌。
曾繡說得輕描淡寫,語調平緩,除了提到小蘭時眼神會閃出一絲溫情,其他情形如同講一個與己無關的故事一般,對曾狗子連一聲“爹爹”也懶得叫。
沫兒一直以為是曾狗子後來做的手腳,卻沒料到是曾繡自己的選擇。一個不足十八的小女子,竟然有如此的膽量和胸襟,也著實令人佩服。隻是這條路,一踏入便無法回頭,能得善終者,更是寥寥無幾。但若不是傷心到絕望,誰會願意如此呢。聯想到自己的身世,沫兒不由暗自慶幸。他默默地看著曾繡,眼裏露出同情、遺憾和無奈等複雜的意味來。
曾繡看到沫兒,冷冷一笑,道:“這世上,本來就是笑貧不笑娼的。如今挺好,我能養活自己,給小蘭提供一份好的生活。我也算知足了。”
曾繡不想讓小蘭知道目前的處境,騙她說要去大戶人家做繡娘,不能天天回來,隻能每隔三五天偷偷去看望下她,有了好吃的好玩的,也會差人送了去。三日前,曾繡派服侍她的小丫頭去給送糕點,發現家裏沒人。昨日一大早,曾繡自己抽空回去了一趟,小蘭仍然不在,她斷定,小蘭失蹤了。
婉娘沉吟道:“或許是照顧她的婆婆帶她出去玩兒了?”
沫兒插嘴道:“你找的那個婆婆,可靠不?不會是她把小蘭拐走了吧?”
曾繡頓時淚眼婆娑:“我首先想到的也是這個。王婆婆是我娘的遠親,人是很好的。昨天我仔細查看了,家裏所有的東西都在,我當時為了讓王婆婆好好照顧小蘭,送了她幾件首飾,她很喜歡,也放在**並未帶走。我還是不放心,昨天又專門去王婆婆家裏找過,她沒回去,也沒人見過她和小蘭。我如今這個身份……也不敢在外麵多停留。”
曾繡來暗香館時,除了那個貼心的小丫頭,並未對人提起自己有妹妹,唯恐老鴇見小蘭漂亮起什麽壞心;曾狗子呢,她更不放心,也早已斷絕關係,連小蘭的住處都隱瞞著。所以小蘭失蹤,曾繡竟然無處求助,思來想去,想到聞香榭,今日一大早趁著暗香館尚未開市營業,讓小丫頭回老鴇自己生病,溜出來找婉娘。
曾繡流下淚來:“不管小蘭她是否遭遇不測,我都想知道個準信兒。”
婉娘一副勉為其難的樣子,道:“洛陽城這麽大,要找個人著實太難。行了,看在你對我的信任上,我賣個人情。不過我可不敢保證人一定找到。”
曾繡低聲道:“若是找到,定當重謝。”
聽到“重謝”二字,婉娘的眼睛一亮。曾繡取出一串兒鑰匙遞給婉娘,簡短道:“小院位置在德立坊清風巷,最裏麵的一家。若是找到小蘭,煩請即刻修書到暗香館。”咬唇沉默片刻,道:“曾繡感激不盡。”深深施了一禮,急匆匆而去。
三人目送曾繡的小轎隱入晨霧,一直一言未發的文清突然發出長長一聲悲歎,悶頭悶腦道:“好好一個女孩子,就這麽……”
婉娘淡淡道:“路是自己選的,誰也幫不了她。”
文清聽了,半晌無語,突然又道:“要不要去衙門告訴四叔?”
沫兒對老四極不信任,一口回絕:“不要!”
婉娘道:“老四不在家。我們自己去。”沫兒這才想去,老四已經好久沒露麵了,上次去送了信,也不見他來。
小蘭已經失蹤整整三天,四人不敢耽誤,簡單吃過早飯,婉娘讓黃三去找曾狗子和王鶯兒,看是否小蘭去了他們那裏,自己帶著文清和沫兒驅車來到德立坊。
找清風巷著實費了些周折。難為曾繡,不知怎麽找到這一處極為清淨的所在。巷子入口極小,但一走進去別有洞天:一片橢圓形的空地,兩邊種植著高大的槐樹和觀賞灌木,中間的草叢,一側擺放著幾隻笨拙的石獸,年代久遠,已經風化得厲害;正中豎著一條高大的石柱,也是一片斑駁;旁邊散放著青石台和石凳,還有一個小小的吊腳亭子,兒童嬉戲、玩耍都相當適宜。周圍共八戶人家,一模一樣的門樓布局,十分對稱。
小蘭住的小院在最裏麵,三間主房坐南朝北,雖說陰涼了些,但布局極好,光線、通風都不錯。挨著牆邊種著一圈已經結了花骨朵的薔薇,青翠欲滴;院中一個小秋千架,纏滿花藤;一個圓形小草垛,用彈性十足的幹蓑草堆砌而成,如玩具一樣精致,中部是空的,剛好夠一個人躺臥在裏麵。婉娘羨慕道:“等我不開聞香榭了,就買這麽一處院子,天天躺草垛裏吟詩作對,睡覺曬太陽。”
沫兒嘲笑她道:“吟詩作對和睡覺曬太陽能搭在一起嗎?”文清忙道:“婉娘吟詩沫兒作對,我睡覺曬太陽好了。”
三人嘴上說笑,心裏絲毫不敢放鬆,仔細查看。
院子裏一切照舊,晾曬的衣服還掛在竹竿上。堂屋的桌子上,曾繡差人送來的點心已經變得僵硬,並未動過一塊。曾蘭的臥室裏,被子是展開的,床頭的茶漬印顯示當時隻喝了半杯,幾樣精巧的頭飾擺在枕邊,看著像是突然離開,未來得及梳洗。
三人又來到偏廈王婆婆住的地方。這個房間緊鄰著曾蘭臥室的窗子,那邊一叫這裏便能聽到,為的是方便照應。**的被子疊成圓筒狀,一個厚重的銀鐲子、一隻小金戒指用手絹包著,放在枕頭靠床裏的一側。
一切都沒什麽異樣,沫兒喪氣道:“不會是半夜來了強盜,將她們倆擄走了吧?”
婉娘反詰道:“這裏距皇宮不過兩個街區,巡邏最嚴,兩個大活人,就這麽被扛走了?”伸手翻開被子。
文清道:“不知道三哥那邊怎麽樣了。但願小蘭隻是去找她爹爹了。”
婉娘聳起鼻子聞了聞,突然像是發現什麽似的,叫道:“過來看,這是什麽?”將整個被子翻了過來。
對著窗戶透過來的陽光,沫兒發現,藍黑色的被裏上,有兩排淡淡的橢圓痕跡,像是人不小心吃稀粥時滴上的粥水,不仔細分辨幾乎看不出來。每個痕跡相隔兩寸寬,左右對稱,文清數了一下,一共二十四對。
三人對視了一眼,幾乎同時叫了出來:“蟲子!”婉娘飛快拿出一瓶紫蜮膏,道:“快,擦太陽穴和手心。”
很顯然,這些痕跡,是爬蟲潛伏或者爬過時,腳上的粘液留下的。如此大的蟲子,二十四對足,幾乎同人體一樣長,是從哪裏來的?
沫兒無聲地跳了起來,嘴裏叫道:“床下!床下!”文清嚇了一跳,忙護在他身前。其實沫兒叫的意思是小心床下,他唯恐黑黢黢的床底下突然竄出一條張牙舞爪的百足蟲來。
婉娘白了沫兒一眼,嗔怪道:“大驚小怪!”慢條斯理地將被子拿開,俯身去看床下。文清忙打起火折子。
乍看之下,床下地麵上並無任何異狀,但燈光的映照下,沫兒發現,地麵上有無數個雜亂的點狀痕跡,在火折子下閃爍出淡淡的光點,並有一些幾乎捕捉不到的腥味。婉娘將手指裹上絹子,在痕跡上輕輕擦拭後,將絹子疊好收起。
文清小聲道:“是……盅蟲嗎?小蘭和王婆婆,會不會遭到不測了?”
婉娘將枕頭也翻過來,眉頭緊鎖:“這裏沒有一絲血跡,也沒有任何殘骸。”
沫兒巴不得趕緊離開這個房間,道:“肯定是王婆婆和小蘭看到這種大蟲子,嚇得匆忙逃跑了,所以什麽東西都沒有收拾。我們去其他地方打聽下吧。”
婉娘道:“這話聽起來有道理。就算小蘭年幼無知,王婆婆總該知道在這附近或者自己家裏等著曾繡吧?兩個人怎麽會失蹤呢?”
三人來到院中。沫兒一下子看到草垛,小聲道:“會不會在草垛裏?”若是院子中有蟲子,這草垛是最好的蟲窩。剛進來時,沫兒還想爬上去玩呢,如今連靠近一點都心驚膽戰的。
文清繞著走了兩圈,搖了搖頭,又翻身爬上去,撥開濃厚的蓑草檢查了下,道:“沒有蟲子的痕跡。”婉娘卻隻顧著打量著院子,東張西望的,不知在想些什麽。
接著由沫兒望風,婉娘和文清將整個院子和房間重新查找了一遍,除了在茅廁雞籠裏找到一些散落的雞毛,並未有更多的發現。
三人出了院子,將大門重新鎖好。看天色不早,婉娘道:“我們回去吧,見了三哥再作商議。”
沫兒一直提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頓時覺得尿急,走了幾步,見街邊灌木叢花葉茂盛,嘴裏道:“我去拉個尿。”
婉娘無可奈何笑道:“這麽大個……娃娃,行為舉止還是這麽不靠譜。”
文清忙道:“我陪你一起去。”
沫兒厲聲喝止:“不要來!”婉娘拉住文清,笑個不停。
沫兒穿過中間的亭子,來到對麵花叢最濃密的地方,正要鑽進去,隻聽咕咕幾聲,伴隨著窸窸窣窣的聲音,沫兒哇一聲大叫,扭頭便往回跑。
婉娘和文清聽到動靜,飛跑著趕來。
花葉抖動得更加厲害。婉娘拔下頭簪,將上麵塗上紫蜮膏,文清從地上撿了一條樹枝,護在兩人身前。正嚴陣以待之際,撲棱一聲,從灌木叢中衝出一隻髒汙的大公雞,脖子光溜溜的,露出紅色的雞皮,伸著腦袋咯咯叫著,跳上牆頭飛走了。
三人虛驚一場,沫兒手撫胸口,叫道:“可嚇死我了!”也不敢再去小解,拉著婉娘就要走。
文清卻在剛才公雞竄出的地方蹲了下來,用棍子朝裏麵撥弄,嘴裏道:“這是什麽?”沫兒好奇心又來,小心翼翼湊上去看,原來是一塊破布,但棍子捅一下,布就往裏縮一下。
這些灌木叢不知多少年了,上麵有濃厚的綠葉覆蓋,下麵是扭曲盤繞的枝幹,連陽光也透不進來,光線很暗。沫兒見文清半個身子都探了進去,忙道:“小心裏麵有什麽東西。”扭頭一看,婉娘在一旁茫然地盯著街中的小亭,根本沒注意到文清和沫兒的舉動。
文清突然掙脫出來,棍子上挑著一隻鞋子,甩落在婉娘腳前。蔥綠色的繡花鞋,尺寸很小,顯然是個小女孩穿的。沫兒還沒愣過神來,文清扒開盤根錯節的藤條,大聲叫道:“出來吧!我看到你了!”哧哧溜溜鑽了進去,隻見花叢一陣劇烈抖動,文清拖著一個髒兮兮的小女孩爬了出來。
小蘭捂著臉,渾身顫抖,身上的青色棉睡衣已經髒得看不出紋路,枯草、落葉還有帶著血的雞毛,沾得滿頭滿手。
沫兒拉下她的手,輕聲道:“小蘭別怕,我們帶你回家找姐姐。”小蘭茫然地睜開眼睛,又猛地閉上,嘴唇抖動,卻一點聲音也沒有。
小蘭除了渾身髒汙、手腳冰冷,身上並無傷口,也不見有蟲子叮咬過的痕跡,隻是神智不清,坐在地上蜷縮成一團。三人圍著問了半晌,她都不發出任何聲息,隻閉著眼睛發抖。
婉娘無奈道:“這孩子定是看到了什麽不尋常的事,被嚇壞了。”拿出紫蜮膏,飛快地擦在她的眉心、太陽穴上,又用食指和中指在她頭頂百會穴上輕輕按揉了片刻,小蘭表情漸漸放鬆,一會兒便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