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不出婉娘所料,眼波橫一夜之間火了起來,來定胭脂水粉的,多有指明要這一款。婉娘又製作了一些優質淺色係眼妝,作為眼波橫的同一係列,而原本一兩銀子的定價也漲到了五兩,賺了個盆滿缽滿。
那株烏珠草,被安置在原來放置蔓珠華沙的假山山洞裏,婉娘和黃三每日輪流去翻土澆灌,查看長勢,寶貝得很。一到三月,天氣轉暖,經過半個月的培養,很快葉子中間抽出了花苞,結出一個個果子來。
這些果子尚未成熟,但已經看出形狀:外麵兩片微黃的長形花萼,上下合在一起,像眼皮一樣包裹著圓形的果實,花萼邊緣一圈黑色絨毛,微微翹起,像是一隻隻睡美人的眼睛。沫兒總想扒開花萼,看看裏麵是不是有一隻同人一樣的眼珠子,被婉娘訓斥了回去。
這日上午,婉娘去看了烏珠草,回來便讓文清去請老四並順便買米,沫兒雖然討厭老四,但不願在家幹活,便自告奮勇跟了去。
將近午時,街上酒樓已經開門迎客,飯菜飄香。沫兒揉著肚子,道:“我要讓婉娘請我們吃烤全羊。”
文清吸溜著清涕,道:“婉娘才舍不得呢。”
沫兒嫉妒道:“光一款眼波橫,不知她賺了多少。讓我們沒日沒夜地趕工,工錢又不增加。哼,她至少要請我喝個羊肉湯,我要多加肉的。”
文清傻笑道:“我喝湯就行,把肉給你。”正暢想烤全羊的美味,見對麵行人中一個身量苗條,腹部卻高高隆起的女子低頭走路,分明是捕快老四的老婆錢玉屏。
文清連忙打招呼,高聲叫道:“呃……四嬸子!”不料那女子一愣,看了一眼文清和沫兒,表情冷淡,腳步飛快,一會兒便走入人叢中不見。
文清舉起的手尷尬地留在空中,撓頭自嘲道:“認錯人了。嘿嘿。”沫兒促狹地哈哈大笑。
到了柳枝巷,老四的嶽母吳氏正嗑著瓜子倚門而立,看到文清和沫兒,愣了一下,扭頭便走,順手將門從裏閂上。
兩人吃了個閉門羹。沫兒心有不服,用盡全力使勁拍門,手拍痛了就換文清上。吳氏忍無可忍,衝出來叫道:“拍拍拍,門拍壞你賠啊!”
沫兒翻了個白眼:“我找老四!”
吳氏站在院中回了句:“不在家!”
沫兒尖聲叫道:“去哪兒了?”
吳氏不耐煩道:“誰知他死哪兒了,出去快十天了!”
文清叫道:“我找四嬸子!”
吳氏在院中跳起腳來:“都不在家!走走走,趕緊的!”
文清道:“老四要是回來了,麻煩他去趟聞香榭。煩請大娘轉告。”
吳氏吼道:“關我屁事,別來煩我!”兩人無奈,隻好悻悻離開。
吳氏隔著門縫看到文清和沫兒走了,尖酸道:“聞香榭,什麽東西!哼,動不動就叫老四,你是老四什麽人哪?”沫兒本來沒走遠,聽了此話頓時炸了毛,大聲回道:“一個陰險狡詐的老四,什麽東西!去了聞香榭我還擔心汙了那些花草呢,白送我們也不要!”袖子一挽,擺出一副大吵一架的架勢。
吳氏對婉娘頗為顧忌,不敢繼續罵下去,轉臉對著院子裏的一群雞數落起來:“你個該死的瘟雞!就知道吃!這個家就沒一個讓我省心的!養的女兒也強得要死,挺著個大肚子也不安分在家待著,天天不知道去哪裏!死老四,什麽破公幹,說走就走,讓我們孤兒寡母怎麽活?”
沫兒又要對罵,文清連忙勸止:“走吧,?沒罵我們了。”沫兒怒道:“要不是為了給老四治療眼睛,誰還願意來這鬼地方?”
文清苦笑不得,拉著氣鼓鼓的沫兒走了。
兩人操近路,專走小巷,很快到了宣化坊,拐入一條從未走過的小巷子。巷子裏人頭攢動,數十名女人站在一處小醫館前,排起了長長的隊,表情或焦慮或期待,但並無哭嚎呻吟之聲。旁邊還有很多挺著大肚子的孕婦,三三兩兩地交流著孕育心得。
沫兒聽旁邊人講話,全是誇讚什麽“神醫”、“手到病除”等等,道:“這麽多人,醫術定然不錯。下次再有得風寒來這裏診治好了。”
文清趕忙道:“呸呸,童言無忌,身體健康。”踮起腳尖朝前麵一看,頓時笑了起來,指給沫兒看——醫館上方斜掛著一個陳舊的布簾,上繡著“蓋世神醫”四個大字,旁邊寫著“專治婦科疑難雜症、不孕不育”。
一個中年婦人看到沫兒,讚道:“這娃兒真俊俏!”另一個黑臉婦女嘖嘖道:“可惜是個小子,要是閨女就更俊啦。”十幾個排隊的女子齊刷刷扭過了頭。
一個粗壯婦人拉過沫兒上下打量,羨慕道:“唉,我要是生個這樣的閨女,可就好了。”沫兒情知人家沒惡意,不便發怒,隻好板著臉往前擠。偏偏這些已婚婦女,行為舉止十分放得開,什麽話都講得出,嘻嘻哈哈地圍追堵截,逗著沫兒詢問他家在哪裏、姊妹幾個等,沫兒一概不答。
見沫兒不好玩,幾個無聊的婦女又將目光盯在了護著沫兒的文清身上。一個聲如洪鍾的高瘦婦人猥瑣至極,板起文清和沫兒的肩頭,調笑道:“啊,我知道了,這個娃兒帶著他的小媳婦來看病啦。大家快點讓開。”眾人哄堂大笑,果然讓出一條路來。高瘦女子捉住二人,忍住笑大聲道:“小夥計快來,先給這兩個娃兒看。”
文清滿臉通紅,叫道:“我們不看病!”高瘦女子卻不肯罷休,故意指著沫兒問道:“這是你的小媳婦兒不?”文清惱道:“你什麽眼神,這是我弟弟!”
高瘦女子拿無聊當有趣,擠眉弄眼道:“喲喲,生氣了?騙誰呢,一個小丫頭故意女扮男裝,打扮個小子樣——你們倆,不會是偷偷私奔出來的吧?趕緊生個孩子出來,生米做成熟飯,家裏反對也沒辦法啦。”話越說越不堪,周圍那些婦女們卻聽得津津有味,一陣陣起哄。
沫兒被人像猴兒一般圍觀耍弄,早已氣得半死。文清自己倒無所謂,但一見沫兒臉色難看,頓時發飆,吼道:“閉嘴!胡說什麽!”
兔子竟然發了威,讓人有些出乎意料。高瘦女子愣了下,訕訕笑道:“開個玩笑嘛。”一眾大人終於覺得自己過分了,不好意思地讓了開來。
兩人這才得以脫身,穿過人叢,來到醫館前麵。醫館不大,連個字號也沒有,懸掛著厚厚的棉簾,一個人看完了才叫下一個人進去。
沫兒正沒意思,拉著文清隻求快點走。恰巧一個婦人看病出來,棉簾打開又放下的一瞬間,隱約看到那個同錢玉屏極為相似的背影。
文清叫了起來:“四嬸子!”打開簾子便要進去。一個小夥計出來阻止道:“請到後麵排隊拿號。”沫兒趁機伸了頭往裏看,裏麵除了一個留著山羊胡子的老郎中,並無他人。
兩人走出人群,沫兒還在為剛才遭到的戲謔生氣,不料被剛才那個小夥計追上來叫住:“我家先生請兩位進醫館一敘。”
文清連忙擺手:“我們隻是路過,不看病。”
沫兒一想起這醫館專治婦科和不孕不育,不由尷尬,拉著文清便走。小夥計卻十分客氣,不停地施禮,賠著笑臉道:“我家先生說看兩位骨骼清奇,難得一見,務必請行個方便。”
兩人無法,隻好在周圍婦女的圍觀中進了醫館。
醫館不大,光線倒好。後麵牆壁上一排排整齊的小木匣子,上麵貼著各種中藥的名字,一股濃重的藥香掩蓋了外麵的汗味和脂粉味。
一名山羊胡子老郎中微笑著指指他前麵的座位,示意兩人坐下。沫兒不肯坐,抱胸而立。文清坐了半個屁股,道:“我們不看病。”
老郎中拈著胡須,嘴裏說道:“看不看病都不要緊……”卻伸出兩根細長的手指,搭在文清的手腕上,閉眼聽了片刻,道:“不錯,不錯。”
沫兒倒好奇起來,不知道這個診斷婦科疑難雜症的老郎中能給文清診斷出個什麽結果來。誰知老郎中接下來不問不理,睜開眼睛道:“下一個。”文清納悶地站了起來。
小夥計殷勤地把沫兒推到椅子前。沫兒滿腹疑惑,盯著老郎中看。老郎中將右手手指搭在沫兒手腕上,閉上了眼,過了良久也不說話。沫兒不耐煩起來,甩開了手,叫道:“你到底要做什麽?”
老郎中猛然睜開眼睛,眼裏的亮光一閃,竟然讓沫兒有些發怵。文清施了一禮道:“如若無事,我們就走了,不耽誤先生生意。”
沫兒隻覺手腕微微發疼,細看又毫無異樣,隻道自己多心。正待相問,老郎中嘿嘿地幹笑了幾聲,表情很是奇怪,不知是遺憾還是覺得失望,擺手讓夥計送客。
文清和沫兒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轉身出了門。門後那些等得無聊的婦女們自然不肯放過他們,七嘴八舌戲弄文清:“小夥子,你的小媳婦懷上了沒?”
沫兒氣急敗壞,快步跑了出去,拐到另一條僻靜的巷子口,不見文清跟來,扭頭一看,醫館的小夥計正附耳對著文清交代什麽,文清連連點頭。
待文清趕上,沫兒一言不發快步疾走。
文清小心地看著沫兒的臉色。不知為什麽,文清對她們剛才的戲謔並不覺得難受,相反心底還有些甜甜的。見沫兒仍一臉的不自在,勸慰道:“你別理她們,那些女人臉皮厚,什麽話都講得出。”
沫兒心中惱火,卻不知說什麽好。文清接著道:“她們不過是見你長得清秀。像我這樣又傻又笨的,當然不會被比作女孩子啦。”說著竟然嗬嗬地笑了起來。沫兒臉上突然一紅,留意看文清的臉色,見他表情誠摯自然,並無一絲懷疑,偷偷籲了一口氣,昂然道:“呸,我才懶得同那些俗不可耐的中年婦女計較!”
文清卻摸著頭連連回身看那醫館,自言自語道:“我總覺得那老郎中有些麵善,沫兒你說呢?”回身一看,沫兒早已氣急敗壞大踏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