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眾人退到了後麵,隻剩下雪兒,麵對鼇公站著。

贔屭突然道:“雪兒。”

雪兒的頭垂得更低了,撲簌簌的淚水滴落在胸前的紙衣上,一會兒便殷濕一大片。

贔屭溫柔道:“你過來,讓我好好看看。”

雪兒慢慢走過去,欲要說話,卻先淚流。

贔屭寵溺地打量著她,讚賞道:“好丫頭,出脫得越發水靈啦。”

雪兒低聲道:“我一直在找你。”

贔屭柔聲道:“我知道。看到你闖進來,被他們製服。唉,我送了信給你,讓你離開洛陽,你怎麽不走?”

雪兒的身體微微抖動起來:“沒有找到你,我怎麽能離開?”贔屭前後送了兩封信給雪兒,一封告知她自己在洛陽,要她在洛陽等候見麵,一封卻稱自己將死,讓她趕緊離開洛陽,永遠不要再回來。可是沫兒卻覺得,或者那兩封信都是贔屭的策略,為的隻是讓雪兒不要離開洛陽。若是他真想讓雪兒離開洛陽,不送那些信箋即可,雪兒打探不到消息,自然會離開。

贔屭的眼裏泛出淚光:“傻丫頭。”

雪兒擦幹眼淚,熱切道:“快告訴我,如何才能救你出來?”

鼇公長歎一聲:“你的那些朋友,”他的目光緩緩滑過婉娘、小安、朱公子等人,“你舍得嗎?”

雪兒震動了一下,表情躊躇而迷惘。

贔屭苦笑道:“我精心設置的鬼塚,已經被你的朋友破了。”

雪兒眼裏露出難以置信的光,聲音也顫抖起來:“不!你不會的!你怎麽會做鬼塚……鬼塚真的是你做的?”

雪兒經過多方研究,終於在去年秋天大致確定了死門的入口方位,算出正月初一至十五期間,死門將在銅駝坊出現,於是便在銅駝坊定居下來。但今晚勇闖死門,一是為了給小安治病,二是想借機破解死門,救出贔屭,卻不曾想到,是贔屭一手操縱了這個陰森恐怖的鬼塚。

其實剛才看到鋪天蓋地的紙紮人,包括剛才婉娘同贔屭的談話,雪兒已經隱約猜到,但不聽他親口說出來,總是不信。

贔屭默然片刻,道:“這些年,你還好吧?”

雪兒搖搖頭:“不好。很不好。”

贔屭溫柔地看著她,歎了一口氣,道:“我知道,你心裏怨我,是不是?你心裏怨我不顧情誼,給小安釘上七魂釘,是不是?”

這句話,卻比剛才聽說他操縱鬼塚更讓人震驚。雪兒咬著嘴唇,淚眼婆娑:“你為什麽不直接告訴我,你被鎮在死門,那麽不用利用小安,我也會拚了命來救你。”

贔屭悲愴地搖了搖頭:“雪兒,我舍不得你,直到最後,我都盼望著你能夠不管不顧,離開洛陽,你明白嗎?”

數百年前,贔屭正當壯年,最為風流倜儻。得其幫助能修成人形的鏡雪小妖雪兒對他自然是又崇拜又愛慕,一腔真情全在贔屭身上。後來他雲遊天下,來了洛陽,卻意外失手,被禁錮在八門之中,鎮守坎位。

四十九年,對贔屭來說,原本也不算難熬。贔屭本來以為,隻需時限一到便可恢複自由之身。誰料想,大唐嘩變,武氏當權,洛陽奇門被人為做了手腳,四十九年之約成了一紙空文。

贔屭氣急,卻無可奈何。原本淡然之心一旦變得狂躁,真真是度日如年。幾十年來,贔屭想盡辦法,都無法擺脫死門的控製。直至前幾年,贔屭算出,死門和生門在今年元月初一、十五兩日可有短暫重合,屆時死門打開,隻要能夠收集足夠的陰氣,便可擺脫死門。

於是便有了鬼塚一事。隻是鬼塚陰氣雖盛,卻充滿戾氣,唯有找到具有靈性的人和非人做“魄引”,才能將戾氣導出。篩選再三,終於確定了錢永、朱公子、二胖、紅袖等人選,但具有靈力的非人卻難以選定。

贔屭對於雪兒,絕非沒有感情。隻是對比壓在死門中暗無天日的絕望,風花雪月的所謂感情實在不堪一擊。雪兒來到洛陽,贔屭很快便已經知曉。他糾結良久,終於決定忍痛割愛,擬以雪兒和小安為魄引。

贔屭看著雪兒的眼睛,柔聲道:“雪兒,你恨我麽?”

雪兒淒慘一笑,搖頭道:“你為什麽不明示,告訴我你需要我做魄引,我自然高高興興地就來了。”

贔屭眼神更加溫柔,歎道:“鬼塚破了,也好,免得我良心不安,每日裏輾轉反側,眼前全是你的影子。”

雪兒紅了臉,低聲道:“我願意……願意留下來陪你……”

小安和朱允之卻突然醒來了。小安揉揉眼睛,懵懂道:“這是哪兒?”看到前麵的雪兒和贔屭,驚喜地叫起來:“姑娘!霸公!太好了!”衝過來拉著雪兒的手臂又跳又叫。

朱允之愣了片刻,快步走到雪兒身邊,語無倫次道:“雪兒姑娘……我找你找得好苦……”

雪兒躲閃了下,正色道:“多謝朱公子掛懷。”

贔屭瞟了一眼朱允之,微笑著看著雪兒,並不言語。

朱允之歡喜之色溢於言表,一雙眼睛再也不離開雪兒,對周圍一切熟視無睹,手忙腳亂地從懷中拿出那瓶在聞香榭定製的半邊嬌,激動道:“這個,送給你的……”

婉娘大聲說道:“朱公子的禮物,等回家了再送吧。贔屭如若無事,在下就告辭了。”

贔屭眼中的陰霾一閃而過,動了動腦袋,道:“請便。”

婉娘道:“雪兒和小安,還有這些人,我也帶走了。”說著上去挽了雪兒的手。

贔屭遲疑了下,微微點頭。

小安茫然道:“我們走了,霸公怎麽辦?”雪兒卻站著不動,流下淚來。

沫兒正想問婉娘如何離開,忽聽一陣嗚咽之聲。

贔屭竟然老淚縱橫,那種發自心底的悲痛,讓人肝腸寸斷。且他的哭泣極其感染力,一時之間,哭聲一片。眾人心裏對贔屭充滿了同情,隻覺得能夠發出如此痛徹心扉哭聲的,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沫兒哭得聲嘶力竭,艱難地翻了一個身,俯在地上嘔吐。他手裏還拿著已經幾乎空了醉梅魂和桃木小劍,將眼淚鼻涕抹得衣袖上滿是。

一絲清香飄來,最後一滴醉梅魂灑了出來。沫兒猛然一愣,覺得有些好笑,心裏疑惑自己好端端的哭什麽,嘔出一口酸水,胡亂抹了眼淚,爬起來去拉婉娘的衣袖,卻在低頭的一瞬間,發現地下有些不同。

地麵上,一個圓形區域微微發出若隱若現的微小光點,像是一堆即將熄滅的灰燼,剛好將眾人圍在中間。

這種情形,似曾相識,卻想不起在哪裏見過。沫兒心底不安,用力在地上跺了幾腳,那些光點不但不滅,反而更亮了些。

片刻工夫,地麵的光點漸漸變大,並慢慢連在一起,一股刺骨的寒意從地底透出,直入骨髓。沫兒的鼻涕瞬間凍在了上唇上,硬剌剌的極不舒服。

恍惚間,一團朦朧的黑氣晃晃悠悠從圈外飄了進來,罩在雪兒頭上,隨之蔓延至其全身。沫兒還當自己眼花,愣了片刻突然想起,雪兒這是要死了!再一看小安,周身的黑氣更濃,以至於五官都有些模糊。

沫兒大駭,手忙腳亂用桃木小劍在醉梅魂的玉瓶上一陣胡亂敲打,又衝過去抱著雪兒的肩頭一陣猛搖。

黑氣越纏越緊,雪兒神情萎頓,整個人籠罩在一片光亮中,慢慢變成一團幾近透明的霧氣。

沫兒隻顧繞著雪兒手足無措,一回頭,卻見婉娘頭頂上黑氣盤旋,漸漸凝聚成一把黑色的長劍當空高懸。劍尖所指之處,一絲亮光從婉娘的百會穴升起,朝贔屭的方向飄去。

沫兒尖叫著,揮著桃木小劍跳起來亂刺,無意中見贔屭一張詭魅的臉仍然帶著哭相,眼底卻流露出一絲殘酷的笑意,大吼一聲衝了過去,哪知未及走出光圈,身體被硬生生彈了回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沫兒又驚又怕,想也沒想,用盡了力氣將桃木小劍猛然一甩,小劍卻不受光圈的影響,不偏不倚,正中贔屭的額頭。

嗚咽聲停止了。地下的光斑慢慢消失,寒氣也淡了許多。眾人清醒過來,個個一臉茫然,麵麵相覷。老四掛著長長的鼻涕,更是無所適從。

雪兒麵如死灰,如泥塑一般一動不動。婉娘道:“霸公也太心急了些。唉,我想雪兒姑娘本來是想留下陪霸公的吧。”

贔屭痛苦地扭動著腦袋,閉著眼睛,一滴眼淚順著眼角滴落,歎道:“走吧,走吧,你們都走吧。”

婉娘似乎沒注意到插到贔屭額上的桃木小劍,輕聲安撫道:“霸公保重。”

贔屭慢吞吞睜開眼睛看了一眼,黯然道:“我已認命了。”這表情極其無辜,絕不像是做了什麽手腳的樣子。

桃木小劍的鬼臉手柄露在外頭,隨著他說話一抖一抖的。沫兒很想過去拔下來,又唯恐提醒了他,隻好揉著摔得生疼的屁股,氣哼哼走到婉娘身前。

黃三走過來,附耳道:“時辰不早了,再不走怕來不及了。”

婉娘點點頭,張嘴要說什麽,隻聽砰的一聲,前麵一盞招魂燈瞬間爆裂,一股白氣瞬間變成了一隻白骨森森的手臂衝著婉娘和沫兒抓過來。

這白骨手臂來勢極快,根本不及躲避,婉娘連同沫兒都呆愣在了原地。

說時遲那時快,黃三飛身撲出,抱起沫兒一個轉身,白骨劃過地麵,哢哢響著又朝婉娘飛去。婉娘閃身躲過,揮舞衣袖卷起白骨,向贔屭的方位摔去。白骨瞬間斷裂,卻隨即變成了無數個一模一樣的手骨,劈頭蓋臉地朝著眾人頭頂抓落。

沫兒幾乎沒工夫想如何反擊,隻本能地護住腦袋,躲在黃三身後,聽到劈裏啪啦的打鬥聲,正恨不得鑽地下去,突然眼前一花,婉娘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柄淡黃色的精致長劍,幽香逼人,味道同醉梅魂幾乎一樣,隻是更加清冽。長劍揮來如同砍瓜切菜一般,白骨紛紛落地消失不見,幾人虛驚一場。

婉娘吹了吹長劍,盈盈笑道:“霸公覺得我的梅魂劍怎麽樣?”

贔屭頓了一下,微笑道:“婉娘好本事。胭脂水粉竟然也能成為法器,真讓人打開眼界。”

婉娘莞爾一笑,道:“梅魂劍——醉梅魂,專為霸公而製作。鎮守死門的梅樹精氣,配上我家兩個小童、木魁和我的血,雖然力度不那麽足,但勝在精純。”嘩啦一聲,淡黃色的梅魂劍變成了一片紛紛的水珠,滴落在地上。

贔屭臉色大變,喃喃道:“梅魂劍……沒魂劍!”眼裏頹廢之意大盛,卻也不惱不怒,緩緩道:“我真不應該打你的主意。”

婉娘眼波流轉,嘻嘻笑道:“正是,當年鼇公也是這麽說。”文清聽到鼇公的名字,覺得甚是納悶,倒像是自己忘記了什麽事似的。

贔屭微微笑道:“聽說你為了文因得罪了鼇公,是不是?”

兩人說話,沫兒卻不敢放鬆,留神盯著他。

婉娘睜大眼睛,嬌嗔道:“這可真冤枉我了。我不認識什麽文因,是鼇公看上了我的小童,要拿去祭河,我不同意,鼇公便記恨在心。鼇公家大業大,犯得著和小女子一般見識麽?”

沫兒心裏念著文因的名字,總覺得這人同文清是有淵源的,忍不住回頭小聲道:“文清,你認不認識文因?”文清突然頭痛欲裂,抱著腦袋猛烈搖晃。

婉娘撫掌道:“啊,我知道了,怪不得霸公尋我的晦氣,原來是替鼇公報仇來了。”沫兒心想,難道贔屭同鼇公是親戚?

贔屭嘿嘿笑道:“婉娘多慮了。不過透漏給你個消息。我知道文因在哪裏。”

沫兒想起黃三曾幾次出去,說要將血奴果送給一個人,卻說找不到那人,難道那人就是文因?脫口問道:“在哪裏?”

贔屭眼睛看著婉娘,搖頭道:“嘿嘿。”

婉娘漠然道:“這人是男是女?不認識。”伸手攬住文清的肩頭,替他把散落的頭發紮好。

贔屭不知是失望還是放心,長籲了一聲,嘴裏說道:“婉娘得空也替我做一款香粉吧。”雙眼卻精光四射,額頭的桃木小劍突然跳出,以一個詭異的角度箭一般朝雪兒刺去。

偏偏文清頭痛,婉娘安撫文清,沫兒走神,黃三離得稍遠,雪兒和小安形同枯槁,這一下竟然無從躲避。沫兒隻看到一個拖著長尾的亮點帶著股腥臭味一閃而過,不由大急。

隻聽得朱允之一聲狂叫,雪兒被撲倒在地,接著便見他手捂胸口倒地抽搐,嘴裏猶道:“雪兒快逃……”一句話未了,頭頂精氣四散,身體迅速幹枯,頓時氣絕身亡。

眾人一片唏噓,婉娘秀眉豎起,回身喝道:“霸公真是欺人太甚!”從懷裏將整整一瓶醉梅魂掏出啪地一聲投擲在贔屭麵前,摔得粉碎,香味混合著塵土味四處飛揚。旁邊的老四突然捂著一隻眼睛一邊尖叫,一邊狂跳不止,原來剛才桃木小劍帶出的黑水竟然碰巧甩進了老四的眼裏。黃三縱身上前,拿出一把小刀,反手將他的眼珠子挑了出來,婉娘則飛快拿出藥粉,倒在他的傷口上。

這些舉動一氣嗬成,看得沫兒呆傻在了當地。雪兒更是如同夢魘了一般,歪坐在地上,一雙美目睜得老大,呆呆地看著朱允之。

贔屭額頭的傷口流出一股黑血,痛苦地不住呻吟。

雪兒慢慢爬過來,將朱允之的屍體抱在懷裏,詭異一笑,柔聲道:“朱公子,我代霸公給你賠個不是。”拔下他胸口的桃木小劍,搖搖晃晃站起,雙目直視贔屭。

沫兒恨得牙根癢癢,隻盼雪兒能痛快淋漓地大罵他一頓。

雪兒一雙漆黑的眸子如同兩口不見底的深井,閃著一絲奇異的亮光,一字一頓道:“還給你。以後兩不相欠。”慘然一笑,反手將桃木小劍插在了胸口。

這一變故,誰都來不及阻止。一陣光芒閃過,雪兒的臉漸漸暗淡,慢慢變成一朵晶瑩絕倫的鏡雪,斜靠在朱允之的肩頭。

天空下起了紅雪,如同被血染過一般。

贔屭一聲悲嚎,說話開始顛三倒四:“我要出去!……你早就變心了……你看,你還是愛上了這個迂腐的小書生……雪兒你不要死……”他一陣哭一陣笑,大腦袋不住搖晃,棱角漸漸分明,竟然重新恢複成一個殿堂的模樣。

天邊突然冒出一絲霞光,飄浮在空中的鎮魂燈一個個熄滅,殿堂同周圍的景象不住旋轉。地麵踩起來雖然是實的,看上去卻像是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漩渦,引得眾人頭暈目眩,站立不穩。

一陣飛沙走石,天旋地轉,眾人已經難以睜開眼睛,隻聽耳邊風聲呼呼直響,寒氣順著脖子往棉衣裏灌,如同刀割。

不知過了多久,周圍安靜了下來。沫兒睜開了眼睛。

晨光下,眾人東倒西歪圍坐在一處開闊地,數十株將死未死的枯黃鬆柏環繞著一座破敗的尖頂小廟,卻是婉娘初一曾帶沫兒文清來過的地方。隻是小廟門楣上端多了一處拳頭大的黑洞,讓沫兒聯想起贔屭額頭的傷口,心裏稍覺不適。

老四率先醒了過來,他倒是個漢子,受了如此重傷,竟然連哼也不哼。婉娘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老四嘴角**了一下,似要解釋,婉娘淡淡道:“不用說,我相信你有苦衷。”仔細查看了下他的眼窩,咬唇道:“可整治的從外麵看不出來,但視力卻……唉。”

小安也醒了,清秀的小臉上無一點血色,對著那個破敗的小廟,發呆良久,跪下了重重地磕了三個頭,卻不知是拜祭贔屭還是雪兒和朱允之。黃三將幹屍裹上衣服,送新昌公主至其府前;文清和沫兒將錢永、二胖等人送至家門口,直到看見家丁將其抱回才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