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眼前哪有什麽大鍋,原本熙熙攘攘的鬼影也不見了,地上一片狼藉,到處是被踐踏得一塌糊塗的竹骨白紙,僅餘下的幾個紙人直豎豎地矗立著,身上糊著的白紙被桃木小劍劃得稀爛,在寒風中瑟瑟作響,配上飄**在空中的招魂燈籠,如同站在荒野墳地一般。

和雪兒並肩站著的婉娘,看到沫兒、文清和老四,粲然一笑。沫兒一瘸一拐地走過去,站在她身邊。老四麵帶愧色,遲疑了下,也跟著過來。

小安等人連同那個被鬼影纏得癡癡呆呆的新昌公主團坐在一起,看樣子是黃三將他們轉移出來了。黃三摸了摸他的頭,沙啞道:“手,怎麽樣了?”

沫兒這才覺得手掌抽搐著疼,翻開的傷口露出猩紅的肌肉,咧了一下嘴。文清慌忙過來,扯了一個布條幫他包紮上。

幾人靜靜地站著,一言不發。

沫兒又累又痛,靠在黃三身上,小聲道:“我們回家吧?”

黃三搖搖頭,用下巴朝前示意。

眾人如今站在殿堂前的空地上,正對著殿堂大門。剛才還慘白一片的殿堂如今燈光全無,黑洞洞的大門像一個張大的嘴巴。偏巧兩個招魂燈忽忽悠悠飄到門洞上方的兩個天窗,如同兩隻巨大的眼睛,同大門剛好組成一張巨大的怪臉。

沫兒究竟還是孩子心性,一見到麵前殿堂酷似人臉,便覺得好玩,忘了手痛,連叫文清:“快看快看,一張怪臉。”

啪的一聲,頂上一盞招魂燈莫名其妙爆裂,白色的紙屑紛紛落下,嚇了沫兒一跳。

婉娘突然道:“你輸了。”沫兒和文清聽得莫名其妙。

“唉。功虧一簣。”一個低沉的男人聲音從四麵八方傳來,把沫兒嚇了一跳。雪兒回頭看了小安一眼,神色更加不安。

又有幾盞招魂燈爆裂,光線暗淡了下來。

“何不現身讓婉娘參拜一下?”婉娘冷冷道。

殿堂四周原本方正的屋脊邊緣漸漸模糊,越發像是一張人臉。

“唉。”

沫兒分辨清楚了,這聲沉重的歎氣聲確實是從殿堂人臉的“口中”發出的。

雪兒突然顫抖起來,一張粉臉血色全無。

婉娘道:“我隻想知道,我同你素無交集,你如此殫精竭慮算計我,所為何故?”

沫兒往前麵湊了湊。難道這個才是幕後主使?

好久沒有聲音,周圍靜得可以聽到心跳聲。殿堂形成的“人臉”卻變得更加圓潤,看起來像個滑稽的大光頭。

沫兒隻想趕緊回家睡覺,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婉娘愛憐地看了他一眼,道:“走吧。”

沫兒大喜,端著左手手掌給她看,撅嘴道:“你看我的手。”

婉娘俯身朝他手掌上吹了一口氣,像哄孩子一般道:“好了,不疼了!”轉臉卻笑著奚落道:“還男子漢呢!呸!小屁孩。”

沫兒這才意識到雪兒小安等都在場,十分不好意思,梗著脖子道:“我又沒讓你吹。”文清黃三等便看著二人傻笑。

老四垂著頭,將臉躲在披風下。

婉娘關切道:“老四沒傷著吧?”語氣極其自然,如同任何事沒發生過一般。

文清在旁邊,表情比老四還要難過,拉著他的衣袖囁嚅道:“四叔,你怎麽會……”老四不敢抬頭,手忙腳亂掩蓋著手上的傷口,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沫兒橫他一眼,剛想說些刻薄話,卻被婉娘一把拉住:“你看前麵像個什麽?”

沫兒眯起眼,胸有成竹道:“像一隻老王八的頭,哈哈。”

婉娘掩口而笑,道:“不錯,一個縮頭烏龜。走吧,大家都累了。”

殿堂迅速搖晃起來,一股濃重的腐土氣息嗆得沫兒一連打了三個大噴嚏。

待沫兒手忙腳亂抹了鼻涕口水,定睛一看,卻發現殿堂已經不見。原來的地麵上冒出一個滿臉皺褶的老烏龜腦袋,上麵長滿墨綠的苔蘚,濃密的眉毛一直拖到了地上,一雙昏黃的眼睛正憂傷地盯著他們幾個。

文清揉揉眼睛,喃喃道:“烏龜爺爺?”幾年前,沫兒他們曾從洛水邊救過一隻老龜,它化成個禿頭大肚的老頭給孩子們買過不少好吃的。可顯然,眼前的這位並非烏龜爺爺。

老烏龜艱難地動了下腦袋,緩緩道:“你是文清吧?”接著又將眼睛看向沫兒:“方沫兒,是吧?我聽他提起過你們。”老烏龜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潔白鋒利的牙齒。

文清似乎糊塗了,沫兒拉住文清,滿臉戒備。

老烏龜愛憐地看著他們二人,道:“真好,也叫我一聲爺爺吧。”兩人有些不知所措。這老烏龜眼神慈祥,表情和善,談吐之間甚為大氣,讓人在敬畏之餘產生莫名好感,沫兒無論如何都難以將他同那個設置鬼塚的人聯係起來。

婉娘突然歎道:“原來是霸公,婉娘可實在沒想到。”沫兒和文清交換了下眼神。這個名字從來沒聽婉娘說過。

老烏龜眼角露出笑意:“難得還有人記得老朽。”他的目光在雪兒臉上停留了片刻,轉而看向他處。

雪兒姑娘麵色蒼白,表情夾雜著驚喜和失望,嘴唇抖動,說不出話來。

婉娘拍了拍她的肩,轉而道:“我印象中,霸公可是個忠厚長者,怎麽也做起這種勾人魂魄的勾當了?”

老烏龜沒有回答,閉目養了會兒神,又睜開眼睛,慢悠悠讚歎道:“當年你還很小,還沒能修成人形,我就說你悟性好,靈氣足。果然不錯。”

婉娘幹咳了幾聲,裝作沒看到文清和沫兒探詢的目光。

老烏龜昂起頭,眼裏流露出憧憬:“唉,這麽多年,不知道外麵的世道變成什麽樣兒了。真想出去看看。”

老烏龜看著雪兒,忽然柔聲道:“雪兒,你還好嗎?這些年,我一直記掛著你。”他的聲音雖然有些蒼老,卻極有磁性,且這句話說得用情至深,聽起來竟然異常動人。

沫兒心想,這個霸公,年輕時定然風度翩翩,不論長相,便是這份沉穩大氣,就非常人所及,不由得心生羨慕。

雪兒如同傻了一般,怔怔地看著他。

老烏龜道:“你還是同以前一樣,可是我卻老了。這個暗無天日的地方,”他扭頭看了看四周,“我真是一天也不想待了。”

雪兒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道:“我一直在找你。”

老烏龜的眼睛亮晶晶的,同他龍鍾老態的樣子十分不相配:“我知道。”

文清和沫兒簡直懵了,越發摸不著頭腦。沫兒偷偷拉拉婉娘的衣裙,小聲道:“這老烏龜是誰啊?”

婉娘遲疑了下,附耳悄聲道:“別胡說,他可不是烏龜,是贔屭[1],人稱霸公。”沫兒還要再問,婉娘道:“等下見機行事。”

雪兒略略偏過臉去,垂下了頭,靈動的五官在昏暗的燈光下展現一個精致的側麵,同婉娘更加相像。

文清傻傻道:“真像倆姐妹。”

贔屭霸公正一眼不眨地看著雪兒,聽到此話,嘿嘿笑了兩聲,道:“婉娘,你看她同你像麽?”

婉娘漫不經心地瞟了一眼低頭不語的雪兒,卻斬釘截鐵道:“不像。一點兒也不像。至少,我從不會愛上害我的人。”

贔屭歎了一口氣。沫兒好奇地看了一眼雪兒。

婉娘道:“我不喜歡猜謎。霸公能否和婉娘解釋一下鬼塚之事?”

贔屭抬起眼睛,掃了一眼沫兒等人:“是我錯了。我隻是想離開這裏,沒想到給世間帶來如此大的災難。”

不知為什麽,沫兒總覺得他的目光極具魔力,讓人不由得站到他的立場上去思考問題,以至於沫兒雖然知道今晚之事全是因他而起,竟然沒辦法恨他。

贔屭繼續道:“唉,我當年犯了一個失誤,被封在死門之中……我隻想出去。”他的眼裏滿是悲痛和內疚,看得沫兒極為不忍。

原來早在大唐建國之際,人皇先祖利用袁天罡在長安和洛陽兩城按照陰陽八卦的乾、坤、震、兌、坎、離、艮、巽等八個方位進行風水布置,贔屭受製,鎮守坎位。但先祖承諾,鎮守七七四十九年即可重歸自由。哪知四十九年之後,恰逢武後垂拱,封洛陽為神都,對洛陽的風水大做手腳,利用奇門遁甲之術,人為關閉凶門、驚門、傷門和杜門,而僅留開門、休門、生門和景門,以求氣數萬千。但道法自然,八門開合本要遵從自然之法,特別是死門,硬生生關閉,自然需要從其他力量處找取平衡。如此一來,原本鎮守在坎位休門、未及離開的贔屭,竟然被生生地封在了死門之中。

轉眼之間,贔屭守在死門將近百年。眼見出頭之日遙遙無期,贔屭心有不甘,這十年來,潛心研究法術,處心積慮尋求死門的破解之法,由是便有了“鬼塚”和“魄引”。

沫兒小聲道:“誰幫你做的?那個袁天師是誰?”

贔屭慘笑道:“我被困於此,法術可沒丟開。世人個個不為名便為利,要找一兩個有潛質的人,自然輕而易舉。袁天師不過是個代號罷了,是誰都無所謂。”他斜睨一眼昏迷不醒的新昌公主,“比如她,位高權重,又有強烈的欲望,幫我做個鬼塚、製服一兩個人為我所用,也不費什麽功夫。”

老四在旁邊愧得臉像豬肝一樣。

婉娘歎道:“可惜了這麽多枉死的俊男靚女了。”

贔屭沉默片刻,道:“四十九年,到如今的已逾百年,人皇所謂的金口玉言誠不能信。你可能覺得我視世人為草芥,但在人皇眼中,可曾將我當做人看待?在他們眼裏,你我不過是可誅可殺的異類罷了,若有機會利用最好,但凡有一點不合他意的,定當處之而後快。你在洛陽多年,料想你也曾經曆過。人的貪婪、殘忍,遠比你想象的要恐怖。”

婉娘沉默片刻,低聲道:“你培養雪兒很多年了吧?”

贔屭幹笑了兩聲,道:“無所謂培養,不過是我無聊時的遊戲罷了。你……怎麽發覺的?”

婉娘淡然道:“她曾用紙人給我送過信。這手法,同今晚的紙人陣如出一轍。不過你鎮守坎位,如何指點的到她?”

贔屭溫柔地看著雪兒,道:“當年未守洛陽之前,我曾到天山一處梅林靜修,那年冬天,無數鏡雪從天而降,卻數她靈氣最足,我閑著無事,便將自身的靈氣注入,她果然很快修成人形。”

婉娘點頭道:“怪不得,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鏡雪修煉成人形的……原來是霸公的傑作。”

贔屭微笑道:“哦。你瞧著怎麽樣?我當時也想不出讓她變幻成什麽樣子,就照了你的模樣來。”

婉娘扭頭看了看淚眼婆娑的雪兒,道:“既然如此費心地培養了,幹嗎又拿來做了魄引?單單我們幾個還不夠麽?”

贔屭神態自若道:“你和你那兩個小家夥,原本是個意外。我原本沒想到能將你們引來。再說了,能做魄引的,這洛陽城中也沒有幾個,自然是越多越好。”沫兒握緊了拳頭,小聲嘟囔道:“虧得雪兒對你一往情深。”

贔屭一笑置之。婉娘吃吃笑道:“想來是她不聽話了。”

贔屭慈愛地看著雪兒,道:“是我們緣分盡了。”婉娘用眼角斜了一眼垂頭不語的雪兒,輕聲道:“那小安呢?”

贔屭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表情,口氣略有僵硬,道:“一棵梅樹,值得你惦記麽?——婉娘你管得太多了。我日後自會同她們解釋。”沫兒很想問問到底怎麽回事,卻懾於贔屭的威嚴,不敢再多話。

婉娘不再發問,拉著沫兒,示意眾人後退。

天空突然飄起了雪花,紛紛揚揚,漫天飛舞。沫兒凍得瑟瑟發抖,拉著婉娘懇求道:“我們回家吧。”

婉娘伸手接了一片雪花,凝望良久,輕聲道:“心早就碎了,幹嗎不麵對?”心形的雪花,中間布滿裂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