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江頭潮已平】

虹收到朗冶新婚請柬時,天色已暮,兒子從凡間探母歸來,父子在靜室對麵而坐,兩人都修了辟穀之術,紅塵間的飯食吃多了,煙火氣重,妨礙修仙。

前來送信的是個鬼差,唇紅齒白,應當是古時的魂,舉止之間都彬彬有禮,一副溫文爾雅的模樣。

他出靜室,向鬼差道謝,掂著那封紅豔豔的帖子,不由莞爾,細細想來,他在這凡世呆了這麽久,還真是第一次收到婚禮請帖。

兒子從靜室出來找他,見他捏著帖子若有所思,不由好奇,將帖子拿來,細細讀了一遍。

“原來是叔父的婚禮,父親準備去麽?”

他點頭:“且不論我與你叔父的關係,單單就為這張帖子,也得去赴一赴宴。”

兒子搖搖頭:“父親還沒有脫離七情六欲。”言語間十分可惜的模樣。

虹覺得很好笑,矮身坐在門前一塊大石上,問道:“今次去凡間,如何?”

千年來,這是他第一次詢問兒子去凡間探母時的情形,最初是不敢問,現在,則是忘了問。

兒子肅整衣冠,道:“母親很好,今世轉成了男兒身,誕於普通中產之家,雖不大富,卻衣食無憂。”

他點點頭:“你是如何看待你母親的?”

兒子表情嚴肅,先向東方一拜,才道:“母親予我生命,此恩報之不竭。”

他又點頭:“倘若你母親遭受大難,你可會出手相救?”

兒子搖頭:“凡人生老病死皆有數數,倘若兒子貿然出手,恐壞了天意。”

他問道:“什麽是天意?”

兒子一時詞窮,頓了頓,才語帶猶疑道:“地府輪回司為凡人排好的命格。”

虹歎了一口氣,又道:“你可知道目連救母?依你之見,目連之舉是否算是壞了天意?”

兒子的表情更加窘迫,囁嚅道:“目連乃是受了佛陀允準,才……”

“錯了,”他搖搖頭:“佛陀同情他,才饒恕了他的母親。你說,同情算不算七情之一呢?”

兒子對他揖手:“兒子淺薄,請父親賜教。”

虹沉默了一陣,笑著搖了搖頭:“先前我怕你沉溺於凡世情感,故而一直將你與世隔絕。現在看來,卻是個極大的錯處了,你叔父曾對我說,若想看山是山,必得經曆過看山不是山,我私心想讓你少走些彎路,卻到底不能如願。”

兒子垂著手,低頭聽他說話,姿態模樣都複古禮,端正嚴肅。

他看著他,又搖了搖頭:“從你叔父的婚禮回來之後,你便入世吧,也嚐一嚐凡間的水米,曆一曆喜怒哀樂,想要參透天道,必得懂得人道。”

兒子沒有立時答應,反而猶疑道:“您從不肯對我說母親,是因為還沒有參透情道嗎?”

虹默了默,忽而一笑:“我還以為你當真是一點都不好奇。”

兒子又一禮:“兒子想知道母親是什麽樣子的人。”

“你母親……”虹皺著眉,仔細想了想,悵然若失道:“竟然好多事情都不記太清了,當時還以為,這些事到死都不會忘記。”

“我和你母親第一次見麵……那時我方化形不久,因是在山澗中得道,從未見識過大千世界,更不懂什麽倫理綱常,愚鈍的很,竟然連穿衣服亦不知曉……”

十四歲少女和相熟的姑娘們一同到山澗裏踏春,偶遇了獨坐溪邊,赤身**的年輕男子,驚惶的姑娘們如鳥獸散,一慌亂就要出事,終於有一位穿著曲裾的女子一時不慎,走入了密林深處。

虹是山間霓虹化形而成,他的本體便是一道七色彩虹,按理來說,這樣的東西連生物都不算,原本沒有成為精怪的機會,然而天下群山皆有風水眼,這道霓虹生的巧妙,正處在這風水眼上。

年頭很久的密林雖然沒有成精,但卻有自己的意識,他們會自動形成迷陣,將進入其中的人困在裏麵,活人的生氣會為整個深林帶來養分。虹對這山裏的林子了如指掌,他原本就沒什麽世俗感情,也沒有同情之心,見到這個場景,自然沒有生起救人的念頭。

然而那姑娘卻頑強的很,在林子裏迷了路,卻沒有驚慌失措,自己細細辨認路線,渴飲山泉水,餓食林中物,虹覺得有趣,便化出本體來,一路跟著,看她的言行舉止,自己也慢慢學習如何成為一個正常的人——起碼是看上去,比較正常的人。

第三日的時候,他按捺不住,在她麵前化出人形,自然也是沒穿衣服的樣子,將姑娘嚇了個半死,以為遇到了劫色的采花盜,自己貞潔不保。

虹用了很大的力氣向她證明自己不是壞人,他的口舌之言皆是從偶爾來山野踏青的遊人中學來,表達的拙劣不堪,幸好姑娘聰慧,這樣連說帶比劃地溝通了一陣,居然讓姑娘明白了他的意思。

姑娘覺得很好奇,再三問他:“你說你不是人?”

他點點頭。

姑娘又問:“你是山澗的霓虹?”

他又點點頭。

姑娘的目光定在他臉上,從未移開半分,按當世禮節,未出嫁的姑娘絕不敢這樣凝視陌生男子,然而他身上未著寸縷,如果不看著他的臉,估計會更不合禮節。

他沒有說話,搖身化出原形來,在她麵前微微一停,便騰雲上天,在低空飄了一會,才變回人身。

姑娘驚詫不已,表情癡呆地看著他,好一會才反應過來:“你……你是這山中的精怪?”

他不知道精怪是什麽意思,便老老實實地發問。

姑娘轉頭看他們近旁的一棵樹木,歎了口氣,又把頭轉回來,沒有回答他,反而問道:“既然你如此厲害,又為何不使衣蔽體?”

他露出一臉迷茫的表情,著實不明白這個詞是什麽意思。

姑娘很好脾氣地看著他,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羅裙,細聲細氣地解釋:“這個東西,就叫做衣服,我們凡世之人都要穿衣服,否則無法出門。”

他仔細看了看那身裙子,點點頭,伸手做了個法術,變出一身一模一樣的曲裾來,穿在身上,披散的頭發也學著她的模樣,在腦後挽了半個髻,還簪了支釵。

姑娘目瞪口呆地看著他,良久,鬱鬱道:“算了,暫且先這樣吧,你將我帶出去,我為你買一身衣服來。”

他問道:“你要出去?去哪?”

姑娘點頭,字字句句都說得很慢:“我要回家,否則我的父母會擔心的,你在這裏好生住著,不要出去,我得空就來給你送衣服。”

他弄懂了她的意思,站起身來,垂著眼睛問她:“你還會來麽?”

姑娘臉上帶了點笑意:“會的。”

他點點頭,對她伸出手。

姑娘看著那隻手,猶疑了一下,他便又解釋:“如果你走出去,還要很久,你拉著我,我帶你出去。”

姑娘站起身,猶豫著問他:“那你不要告訴別人,好不好?”

他皺了皺眉:“別人?別人是誰?”

姑娘忽而一笑:“我多慮了,”伸手握住他的手,笑道:“我還是第一次握陌生男人的手,按照我們凡世的禮節,我這個樣子,是應該……”俊俏的麵龐染上霞色,她偏了偏頭,不好意思說下去了。

他卻疑惑,追問道:“應該怎樣?”

姑娘卻橫眉,斥道:“問那麽多做什麽,還不快走,遲了我父母會擔心的。”

他聽話的不再追問,運起法力,直接將她帶到了初遇的那個山澗邊。

姑娘驚訝的不行,頻頻回頭看著身後的那個林子:“你帶我飛過來的嗎?太快了,我都沒有反應過來。”

他鬆開姑娘的手,在水邊對她頷首,微微笑了笑:“接下來的路你應該認得了。”

姑娘看著他,表情一癡。

他的容貌本就極盛,做女裝打扮,更是世間少有的絕色,美人臨水嫣然微笑,青絲若墨,好像勾帶著色彩奪目的霓虹,散在身後碧綠叢林的布景裏,恍若叢林深處的神妃仙子,不慎闖入紅塵,驚詫又驚奇的模樣。

姑娘問他:“你可有名字?”

他自然搖頭。

姑娘道:“那我給你起一個名字,叫虹,你可願意?”說著,捉住他的手掌,一筆一劃地將“虹”字寫在他掌心:“若是叫霓虹,便過於女氣了,你到底是男兒身,不如就叫一個虹字,人如其名。”

他皺著眉端詳空空的掌心,回想那個字的筆畫,跟著念了一遍:“虹?”

姑娘笑嘻嘻地看著:“對,就是虹。”

他收起手掌,姑娘指尖溫軟的觸感還停在手掌上,留下細膩的印象,他品著這印象,點點頭:“好。”

姑娘又道:“我姓秦,小字阿念,你以後喊我阿念就成。”

他又跟著重複:“阿念?”

重複這個名字的時候,他眼神專注而認真,表情嚴肅,唇齒之間吐字清晰,好像是在呢喃愛語。

本來是一個極普通的名字,卻恍然有一種纏綿悱惻的味道出來,姑娘紅了麵頰,笑眯眯地看著他:“對,阿念,念念不忘的念。”

他點頭:“我記住了。”頓了頓,又強調道:“你一定要來呀。”

阿念在五日後再次到山澗邊來找他,他正以本體之身橫在那裏,吸收日月光華,阿念立在澗邊,好奇地將手小心翼翼地探進那道霓虹之光裏,沒什麽感覺,便又抽回來。

虹等她自顧自玩夠了,才化出人形,依然是那身女裝,盈盈微笑著,道:“你來了。”

阿念將一個包袱遞給他:“我給你帶了新衣服,別穿裙子了,明明一個大男人還穿女式衣裙,怪得很。”

他解開包袱,將衣服抖開,原來是一件墨綠的廣袖薄衫,滾著玄色刺繡,雅致的如同蒼翠碧山。

他從心裏喜歡這衣服,急忙施術,將衣服穿到自己身上,以水鏡,轉來轉去地照了又照。

阿念笑著走過去,讓他坐在溪邊的大石上,又從包袱裏取出一根漆黑的帛帶和一柄木梳,將他頭上的發髻拆散,動作輕柔的為他梳起頭發,她一個未過門的姑娘,自然不會輸男人的發髻,隻得學著那些名士的樣子,將頭發向後攏在一起,在發尾處拿帛帶一綁。

他站起身,長身玉立,含笑將她望著。

阿念在這目光之中偏了偏頭,頰上又有些發紅,拿寬寬地袖子擋了半張臉,一雙眼睛似嗔還喜,眸光流轉,麗的驚人。

“你總是看著我做什麽?”

虹笑了笑:“好看。”

阿念麵色更紅,嘴上卻不饒人:“你見過幾個人了,就妄說好看。”

虹卻很認真:“我沒有見過幾個人,但我知道,就是好看。”

兩人坐在山澗邊說話,虹問她:“你為什麽這麽久都沒有來?”

阿念道:“未出閣的姑娘天天往外跑,難道不引人懷疑麽?我可不敢教家裏人知道,我認識了一個山裏的精怪。”

他疑惑:“精怪很不好麽?”

阿念點點頭:“以後倘若有人來,你不要當著他們的麵化形,更不要在人前施法,他們會把你當成怪物殺掉的。”

他不以為意:“這世上,約莫沒有人能殺掉我。”

的確,山間的霓虹得道,連本體都沒有,自然沒有命門,不要說殺掉他,就算是傷害,恐怕也難做到。

阿念好奇地問:“你是要當神仙的嗎?”

他想了想,點頭:“約莫是吧。”

阿念道:“霓虹仙,真好,我居然和一位神仙相熟識。那我沒有來的這段時間,你一直在……修仙麽?”

他點頭:“我要先修神,然後才能修仙。”

阿念眨著眼睛,道:“如果我們的皇帝陛下看到你,一定高興壞了,他一直想要修仙。”

虹輕笑一聲,搖搖頭:“你們的皇帝不可能成仙。”

阿念疑惑道:“為什麽?”

虹道:“心思不純,不可能悟大道。”

阿念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又輕快道:“不說他啦,還是聊聊你吧,你在這山裏多少年了?”

虹皺起眉頭,在心裏盤算了一下:“自有意識算起,約莫有千餘年了。”

阿念驚訝地張開嘴巴:“這麽久啊……那我豈不是要叫你一聲老祖宗?”

虹問道:“老祖宗是什麽?”

阿念想給他解釋,張了張嘴,卻不知道如何解釋,挫敗道:“下次我來的時候,再幫你帶點書吧,你一個活了千年的人,居然什麽都不懂,真是的。”

虹皺眉,不悅道:“你又要走了?”

阿念笑嘻嘻地看著他:“你很舍不得我走麽?”

虹點點頭:“這裏從沒有第二個人能陪我說話,好不容易有個你,又要走了。”

阿念卻道:“沒關係,我時常來看你便是。”

一個人和一個精怪莫名其妙地成了知交好友,每隔十餘日,阿念便進一次山,給他帶一些衣物字畫,兩人隨意聊一聊奇聞異事,虹在她帶來的書籍中找到了另一個世界,便常常要求她帶書來,漸漸便集了很多書,他在密林裏用術法造了一幢小小的屋子,專門用來存放那些書籍字畫。

寒來暑往,春播秋收,五載光陰匆匆而過,阿念的身量抽高了好多,少女柔軟婀娜的體型漸漸長出**的模樣,這樣沒十日一次的約定似乎成了兩個人心照不宣的美好秘密,沒有除他們之外的第三個人參與,也沒有第三個知道。

時間沒有在虹身上留下任何印記,他本就是不歸生老病死管轄的人,然而阿念的年齡卻在一歲一歲的增長,古時女子十五及笄,預示著已經成年,可以婚嫁,但凡有女兒的人家,無一不把它當做頭等大事來辦。

阿念在笄禮的前一天來找他,那天本不是他們相約的日子,虹見到她通紅雙眼的時候,不由吃了一驚。

“你怎麽了?”

“我要嫁人了。”

虹知道嫁人是什麽意思,也知道這代表著他們這些年的約定俗成即將結束,腦海裏下意識的第一個反應,必然是不想,那句話自然就脫口而出:“不,不行。”

阿念含淚看他,眼睛裏浮光躍金,隱隱閃動著期冀:“為什麽?”

虹卻猛然停頓,好像喉頭被噎住一樣,半晌說不出話來。

為什麽,他能說出一個什麽樣的理由讓她不另嫁他人?隻有那一句話,可惜他說不出來。

人妖殊途,他還要修神修仙,還有不老的壽命,而她則隻有這一世能與他廝守,幾十年,太短了,如果他說出那一句話,所放棄的東西,連他自己都不敢想象,更不要說接受。

他僵在屋門前,陽光透過層層樹葉打進窗戶,投進來似乎都是碧綠的光影,就像她第一次為他帶來的那件蒼翠衣衫,那顏色好看到攝人心魄。

阿念又問:“為什麽?”聲音細小嬌軟,帶著女孩子變聲後,特有的細細柔情。

他沒有回答,反而向後退了一步,退到屋外。

阿念的目光迅速暗淡,什麽話都不必再說,他的意思,她已經明了。

“我知道了……”她笑了一下,又好像沒有,扶著那張書案慢慢站起來,手臂發抖,連帶著渾身都發抖,從他身邊走過的時候,頓了一下,好像是在等他挽留她,而他果然挽留她,猛地握住她小臂的那隻手,抖得比她還要厲害。

虹隻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停止流動,大腦還沒有做出反應,手已經先一步行動,這動作代表了他心底最真實的想法,一句“不要”便脫口而出。

阿念看他的目光淒婉:“不要什麽?不要走,還是不要嫁?”

他們相識五年,他看著她一日日變得亭亭玉立,看著她一日日變得嫵媚漂亮,一男一女的交往,從來沒有涉及風月,但似乎每一次都滿是風月。最初他還是一隻什麽都不懂得、什麽都不知曉的精怪,而她是他千餘年來第一個,明了他精怪之身的人。

他在她麵前沒有秘密,她也是。

然而這又能決定什麽呢?她的一生?亦或是他的一生?這兩者完全沒有可比性,他知道,所以理智告訴他,鬆手,多說無益。

虹抿了抿嘴唇,慢慢鬆手,就像是一根藤蔓忽然失去攀爬的樹木,頹然無力地落下,掛在身側。

在他的手完全離開她的手臂之前,阿念的眼淚忽然決堤而出,一把拽住他的手,哽咽道:“你不能娶我嗎?”

尊嚴都不要了,矜持也不要了,你不願意說的話,我來說,我來請求你,請求你與我結秦晉之好,請求你……娶我。

虹握緊手掌,修剪整潔的指甲緊緊抵著掌心,清晰的疼痛之意傳到大腦,讓人鎮靜,能夠用平靜的語調,說出那些理智的言語:“阿念,我非紅塵之人,你應當知道,紅塵之中,沒什麽能夠羈絆我。”

阿念的掌心漸漸冰涼,連帶著手指都凍僵:“什麽都不能嗎?”

他聲音平穩,沒有一絲猶豫和抖動:“什麽都不能。”

阿念喃喃問道:“連我也不能嗎?”

這句話太失魂落魄,讓人無比心酸,虹在這個嗓音裏晃了晃神,但又立刻壓住:“阿念,祝你婚姻幸福。”

說完,他立刻轉身離去,用上了法術,眨眼間已經處在密林邊緣,但又忍不住擔心她會輕生,猶豫了很久,到底又折返回去,隱匿了身形,默默站在書房之外。

阿念在屋子裏坐了很久,先是嚎啕大哭,到後來已經沒有力氣抽泣,隻趴在臂彎裏,很久都沒有抬頭,也沒有出聲。

他疑心他她已經死了,不由心慌,六神無主,直接穿牆而過,衝到她麵前,隱身的法術還沒有撤掉,便惶急的伸手將她扶起來。

“阿……”

阿念睜開眼,雙眼浮腫,四合暮色之下,隱約可見狼狽不堪的臉,然而眼睛裏卻舒無一點光彩,沉寂的如同一潭死水,連帶著整個人都死氣沉沉。

“虹?是你嗎?”她啞聲問道。

他沒有回答,慢慢鬆開手,後退一步。

她笑了一聲,又道:“你能幫我把眼睛弄好麽?我要回家了,這樣子被我的父母見到,他們會擔心。”

虹右手捏訣,阿念隻覺得一陣暖風溫柔地拂過麵頰,好像是他的手,輕輕覆在她雙目之上。

“好了。”

她仍然微微仰著臉,沒有睜開眼睛,似乎是在回味那一瞬間的溫柔。

他又喚了一聲:“阿念……”

阿念輕聲笑了笑,又歎息:“我忘記了,你本是霓虹本體,本就無心。”

虹隻覺得喉頭梗了一把黃連,從口腔一路苦到心底,連帶著五髒六腑都絞痛起來。

阿念睜開眼睛,站起身:“送我出去吧。”

虹伸手握住她,沒有立刻施法,卻問道:“你還會再來嗎?”

阿念看著他,微微一笑,沒有回答,卻道:“希望你能賞臉,光臨我的喜堂。”

虹又問了一遍:“你還會再來嗎?”

阿念道:“不會,我希望今生今世再不見你。”

虹隻覺得這句話尖利地就像一把刀子,直接戳進心口,不由失聲道:“阿念!”

別這樣……如果隻有娶你才能留住你……我願意,他默默思索著,在這個關口,好像這句話並不十分和時宜。

“送我出去吧,我方才失禮了,很抱歉。”她的聲音蘊含死寂,目光從他臉上調開,好像再看一眼都不願。

所有的猶豫被這一句話擊毀,好像終於找到一個說服自己的理由,他沉默地點頭,手上捏了訣,運起靈力,隻等著那一晃眼的功夫,他們便再無瓜葛。

兩人相攜而立,天色漸黑,很久都沒有動靜。

阿念覺得奇怪,推了推他:“虹?”

虹身體僵直,立在原地,又嚐試著運氣靈力,然而體內空空如也,平日奔騰遊走在每一條經脈中的力量,此刻好像是幹涸的河床,尋不到一點蹤跡。

不,不應該是這樣的……

好像一條魚離開賴以為生的水,一個人失去周身包裹的空氣,不知所措的神情第一次浮現在他精致的臉上,還混雜著刺目的恐懼。

他猛地推開阿念,失控道:“不!”

不,不是這樣的,剛剛他還能隨心所欲地使用的那些靈力,現在卻在他身體裏消弭的一幹二淨,就好像從來沒有出現過。

阿念臉上浮現出驚慌的神情,急忙伸手來扶他,方才還隱含著絕望和死寂的音調,現下已經滿是焦急:“你怎麽了?你不舒服嗎?”

他推開她的手,繼續後退:“不……不……”

阿念固執地追到他身邊,伸手去捧他的臉:“虹,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呀,你怎麽了?”

“別碰我……”他抬起一隻手,摁住自己的心口,連聲音裏都透著有氣無力,似乎能隱約猜到點什麽,巨大的驚懼打亂所有的心神,隻想尋一處清淨之所,口不擇言道:“我要被你害死了……你不要碰我,離我遠一點……”

阿念捧他臉的手定在半空,還不可置信地追問:“你說什麽?”

“我讓你離我遠一點!”他忽而暴怒起來,連聲大喝:“我不會再見你,你走吧,讓我清淨一下,你知不知道,我要被你害死了。”

天光晦暗,屋內沒有點蠟燭,他看不清她的表情,隻聽到一聲深深地吸氣聲:“好。”

“我走了。”

再見麵的時候,是他去尋她,攜了一隻千年靈芝而去,那時他千餘年來,第一次踏入紅塵。

他在街頭打聽她,以她舊友的身份,街頭點心鋪的姑娘被他絕美的容顏惑住,略帶嬌羞地,將他想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

“陳夫人……是州吏陳大人的夫人麽?最近一年才嫁過來的,聽說是安陵秦家的小姐,和陳大人是青梅竹馬,早有婚約。”

“早有婚約?”

一旁的大媽笑嗬嗬地插口:“是啊,隻是夫妻似乎有些不睦,陳大人婚後沒過多久便前去州府上任,隻餘下夫人獨自在家。”

他謝過街坊,提步徐徐向陳府而去,每一步都走的極慢,那日他形容粗暴的將她趕走,她留下的最後一個眼神一直在他心底,揮之不去,讓他寢食難安。

阿念在陳府的客室見他,言談間客氣而疏離,彬彬有禮,她已經挽上發髻,換了衣衫,再不是往日那個嬌俏玲瓏的秦小姐,而是端莊穩重的陳夫人。

“阿念……”他低低地喚她小字,聲音孤寂:“別這樣好嗎……我錯了……當時……”

“對了,忘記問,”她微笑著打斷他:“當時你沒有事情吧?倘若真的因為我而出了什麽岔子,那就是莫大的罪過了。”

“不,沒有事情,我隻是……你知道我本為霓虹,不應有心,也不應有任何俗世的感情。”

她表情不變,隻點點頭:“我知道。”

他看著她平靜的表情,直覺得一直陣刺骨的惶恐襲來,便更加著急解釋:“那時你讓我娶你……其實我……”

“虹,”她擺擺手,又打斷他:“過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可惜我丈夫不在,不然倒可以留你吃頓飯。”

他聽懂這句話裏如此明顯的送客意思,不敢置信地看她,曾經那樣卑微祈求想要挽留她的姑娘,居然也會這樣冷漠客套地拒人千裏。

“我聽說,你丈夫待你很不好。”他沒有動,隻如此發問。

阿念笑了笑:“那是我的事情。”

和你無關。

他沉默著品嚐空氣裏苦澀的悲哀,這是他親手種下的苦種,如今到了收獲的季節,有那樣的因,自然收獲不了快樂。

阿念站起身,款款走到門邊,側身一笑:“婚後很久我都還假設,如果當初我嫁給你會不會好過一些,假設了很久,但是卻完全想象不出,我嫁給你會是什麽樣的情形,這時才會反應過來,你怎麽會娶我呢?我差點害死你呀。”

虹猛地站起身:“不,阿念,那時我不知道究竟怎麽回事,我太害怕了,所以才口不擇言,我其實……”

“虹,”她對他微笑,笑容溫婉:“我最需要你的時候,你沒有在,所以從此之後,你都沒有再存在的必要了,誠然我如今婚姻不幸,但我已經結婚,便必須遵守婦人的規矩。”

他於是頹然:“你恨我。”

“我不恨你,”她搖頭:“畢竟是我年少時傾心愛過的人,如果恨你,不就是否定那時的我麽?我不想再見你,是因為我不想因為你而打擾我現在的生活。其實如果沒有遇到你,有現在的婚姻,或許還沒那麽難過,但是因為遇到你,所以不可避免地心存幻想,就像一個從來沒有吃過糖的孩子,偶然嚐到了那一絲甜味,才發覺原來生活如此苦澀。”

他隻覺得逐漸死寂的心被她這幾句話瞬間注入生機,萬物複蘇,已經死掉的重新生長,兩步走到她麵前,激動地握住她的手:“跟我走,我給你另一個生活。”

阿念看著他,眼睛裏意味莫名:“你那天的異狀,是因為什麽?”

虹不知道她為什麽要這麽問,於是道:“因為我對你動了心,境界不穩,失掉了所有法力,我消失這麽久,就是在調整狀態,我和尋常的妖不一樣,霓虹本是仙界之事,所以我生而為神,但又不是神。”

阿念皺起眉,道:“神不是不可以有自己的感情嗎?”

虹不知道她為什麽要問這些,但依然認真解答:“神和仙不同,仙人有個自己的職責,掌控著三千凡世,而神則是一種境界,悟大道的境界,換而言之,就是悟了天道,心境已經大定,因而掌握了這世間最大的規律,借此擁有調度天地陰陽五行之力的能力,就是所謂的法術。”

阿念又道:“那你是怎麽回事呢?”

虹解釋道:“我生而擁有神的能力,但是因為並沒有參悟天道,所以一旦心境不穩,就會引起體內法術的反噬。”

阿念了然地哦了一聲:“怪不得當時會那麽痛恨我。”

虹臉上浮現出愧疚和狼狽的神情:“阿念,我隻是太心急,所以口不擇言,我從沒有責怪你,更沒有痛恨你。”

阿念歎了口氣:“我們距離太遠了,先前我以為,隻要我愛你,多遠的距離都不是問題。”

他向她伸出手,接口道:“現在也不是問題。”

阿念瞅著他,柔柔一笑:“你看,在我願意為你放棄一切的時候,你告訴我凡世沒有什麽可以挽留你,現在你來對我說這些,我卻覺得,我的確沒有羈絆你的能力,我們中間隔著一個過去的千年,和未來的千年。”

“請你走吧,就當那十年從沒存在過,我們從未相遇過。”

虹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低聲問道:“你希望從未與我相遇嗎?”

阿念還沒有說話,他卻忽然上前,一把將她攬進懷裏,緊接著低下頭,將她的唇舌連著她的驚呼一起含進口中。

她在他炙熱的攻勢中軟倒,淚如雨下,這是她年少時最瑰麗的夢境,夢境充滿了虛幻的霓虹,這個藏於深山的精怪,占據了她所有夢中的時光。

就像一個寂寞的深閨女子,因為除了女工沒有別的世界,所以悵然若失,獨自憑欄,輕蹙眉頭之際,他出現的恰如其分,高大,俊逸,神采飛揚,絢爛若朝霞,簡直符合一個女人對異性所有的美好想象。

她在他的唇間嗚咽,眼淚流下來,流進兩人糾纏的唇舌,苦澀地就像傷口撒上的一把粗鹽,疼進了心裏。他模模糊糊地低聲哄她,說綿綿情話,越說她哭的越厲害,就像要哭盡所有的委屈,由他帶來的,由他引起的,所有不能說不願說的,全部擠進這些眼淚裏。

“跟我走,好嗎?跟我走。”他狂亂的喃喃發問,一邊問一邊吻她,眉心唇角耳後,來回遊移。連日來所有的思念全部化為另一種陌生的情緒,一種強烈的占有感,前所未有的欲望,想要把一個人藏進自己的身體裏,就像藏著一個絕世的瑰寶,任何人都不能覬覦。

“我不能……我不能……”她哭著伸手,想要用力推開他,推的遠遠地,不是沒有想象過近日的情景,然而等這一日真的來臨,反而沒有那種喜悅的心情,隻覺得疲憊……還想冷笑,想把他推開,將他捧上來的一顆心踩在腳下,看,這就是當初你對待我的方式,可能理解我當初的心情?

他的唇離開她的麵頰,兩人都微微喘息,他注視她一會,攬著她腰肢的手一寸寸撫摸她的背,將她按進自己的臂彎裏,盡最大的可能身體相貼。

“我錯了一次,不會再錯第二次。”

“可是我沒有力氣再祈求你什麽。”

他頓了頓,將她摟的更緊:“你不願意跟我走?”

阿念在他懷裏長長歎息:“你走吧,我求你走吧。”

不要再回來了,不要在打擾我現在的生活,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說服自己隨遇而安,哪知這決心竟然如此不堪一擊,當你再次出現在我麵前的時候,我心底冒出的第一個念頭,竟然還是喜悅,猶如垂死之人見到一根救命稻草。

虹鬆開她,注視她的眼睛,似乎在仔細辨別她說的這些話究竟幾分真心幾分假意,然後一低頭,又重新封住她的唇。攬著她的左手鬆開,結出一個結界來,通天的法術在結界中造出一個虛幻又真實的房間,他緊緊扣住她的腰,跪倒在地。

“我願娶秦氏女子念為妻,至死不渝。”

阿念被他強迫著跪到地上,麵向東方,她知道那是至尊的位置,或許代表著天帝。

虹扭過臉看她,眼神執拗,等著她說出同樣的話。

阿念胸脯劇烈起伏,看著他的表情陌生,眼眶發紅,儲滿了水汽:“你想幹什麽?讓我一女侍兩夫嗎?將我釘在****的罪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虹捉住她的手,熱切道:“我並不在乎。”

阿念猛地揮開他,站起身喊道:“可是我在乎!你不是凡世中人,不在乎凡世禮節,反正這一切對你來說不過是過眼雲煙,可是我呢?你永遠不知道當年我用怎樣破釜沉舟的心情來向你說出那番話,我放棄了我的全天下,可是你告訴我,凡是沒有什麽東西能前牽絆你,我也不能。”

虹緊跟著起身,心疼的無以複加,又伸手去攬她:“不會再有第二次了,我保證。”

阿念躲開他的手,眼淚從眼角掛下來,神情淒婉而決絕,一邊後退一邊搖頭:“不,我沒有勇氣再為你放棄一次全世界,如果我跟你一走了之,我丈夫回來之後發現我不見了怎麽辦?我的父母怎麽辦?你今日來見我,所有人都知道,我一旦消失,就是私奔,我的父母將會為我的自私而付出巨大代價,虹,很多事情,錯過一次,就是懸崖一別,再無回頭的機會。”

她退到門邊,想開門離去,卻撞到他布下的結界邊緣,虹被她這番話震動,既驚又怒,生來即神,千年來順風順水,心想事成,從來沒有哪一個生物會忤逆他的意誌。

“你不是我的過眼雲煙,你是我的天道。”他說著,一步步向她走過去,在她麵前挺住腳步,抬起手,慢慢放在她肩頭:“我失去你的日子,簡直生不如死,險些走火入魔,我願意為你放棄天道,放棄成神修仙,來回報你的破釜沉舟,阿念,並不是隻有你失去了,我也在失去,但是因為你,這些失去都可以不在乎。”

“我不在乎你嫁過人,那是我造下的孽,我承擔它的所有後果。”瞳孔深處似乎藏著魔鬼,隨時可以吞噬世界,放在她肩上的手微微一動,她身上所有的衣物頓時碎成千萬道布條,姣好的女體暴露在天光之下,襯著阿念驚恐不可置信地眼神,看他的眼神猶如看一個修羅。

“我求求你……別逼我恨你……”

“跟我走。”

“不……”

“那我隻能不介意,你是否會恨我。”

縱然已經事隔千年,說起這件事,依然會不可避免地露出痛苦神色,他低下頭,長長歎氣:“這是我這幾千年來,做的最大的錯事,到現在還不能釋懷。”

虹閉了閉眼,道:“明明愧疚的無以複加,卻沒有任何辦法來補償,恕清自己的罪孽,這是我最大的心結,一日過不了,便一日無法成仙。”

兒子問:“母親沒有原諒你嗎?”

虹搖頭:“她如今連我是誰都徹底忘記,還談何原諒與不原諒呢?多大的仇恨,都在那一碗孟婆湯中笑容殆盡了。”

兒子卻敏銳捕捉到“仇恨”一詞,大吃一驚:“母親死了嗎?因生產而死嗎?”

虹沒有再回答,而是閉上眼,吸進肺裏的空氣灼燒五髒六腑,他維持了千年無波的心境,又因為往事而掀起萬丈狂瀾。

阿念診出身孕的時候,表情慘然,丈夫常年離家的女人莫名有孕,唯一的解釋自然是不貞,他卻欣喜異常,以為有了足夠的籌碼,來要求她與他一同離去。

“我現在真是恨不得從沒有認識你,”她看他的眼神似乎帶了刀子,那樣毫不掩飾地痛恨了淩厲:“你毀了我的一生,你知不知道,你毀了我的一生。”

虹擔憂她情緒波動之下會傷及胎兒,輕聲軟語地勸,她卻失魂落魄,在走回家的時候,覺得每一個人都在戳她的脊梁骨。

“跟我走,我們去山間隱居,沒有人認識你,也不會有人指責你。”他攬著她,低頭親吻她盤起的發髻:“我會在你輪回後的每一世找到你,我有多長的壽命,我們便有多長的姻緣,阿念,你不是我的過眼雲煙。”

“如今,我反倒希望我是你的雲煙,”她慘然微笑:“如果我輪回,請你放過我。”

他沒有再說什麽,隻是小心攬住她的腰肢。

然而阿念卻道:“帶我去山裏住一段時間吧。”

這句話簡直是他千年來聽過最好最美妙的句子,狂喜的心情更甚於得知她有孕在身。

阿念的目光掠過他臉上驚喜的表情投向遠處,低低道“讓我回府上,交代一些事情。”

兒子聽到這裏,疑惑問道:“母親跟你走了嗎?”

虹苦笑一聲:“走了。”

兒子更加疑惑:“那怎麽會……”

“她從沒有就此與我隱居的想法,隻是想尋一個清淨的地方,將你平安生產而已,我的愛情早在拒絕她的那一天就已經死掉,本來還可以在她心中留下一個最美的印象,最後卻因為我的愚蠢,而成了她最不堪的回憶。”

虹在他們相遇的山林深處建造了富麗堂皇的莊園,用法術做了很多侍女,讓她每一天的起居都像是皇後,然而阿念卻始終鬱鬱寡歡,很久都不見笑顏。

深冬十一月的時候,她平安誕下了一個漂亮的男孩,眉眼像極了他,仿佛是造物主最完美的傑作,精致的美輪美奐。

“真漂亮,”她低頭看她的兒子,伸手輕輕撫摸他的麵頰:“我都不舍得丟下他了。”

明白自己已經不能成為她駐足的籌碼,不得已將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哪怕成為怨侶也在所不惜,隻要她願意留下來。

然而阿念卻微笑,那是真正灑脫,如釋重負的笑容:“我要回去了,我本是凡世中人,自然要回到凡世,當年你給我那樣瑰麗的一個夢境,我一直都覺得無以為報,幸好有這個孩子,終於全數還清。”

她微笑的眼睛裏透出森嚴寒意,猶如北冥玄晶,一觸就能凍僵靈魂:“你看,這座宅子裏所有的人,包括你,隻有我一個是活人,我和一群傀儡侍女生活在一起,她們沒有感情也沒有喜怒,想想都覺得害怕,所以我必須回去,回到有活人的地方去。”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猶如一潭絕望的死水:“連他也無法留住你嗎?”

她輕聲笑了笑:“我隻希望他是你我恩怨了解的終點,虹,我們就到此為止吧,所有的感情都到此為止吧,你不是紅塵裏的人,沒有責任和負擔,不必顧忌凡世禮教,但我不行,我是活在別人眼裏的人,我沒有辦法不在乎他們的眼光,不在乎他們對我的看法。”

他道:“這裏沒有人對你有看法。”

她舒展眉目,歎出一口氣來:“因為這裏沒有人。”

他似乎已經知道這次無論如何都不會再留住她,任何挽留的語言都蒼白,她鐵了心要離開他,離開這段夢境。

“你把孩子帶上吧,他太小了,我還不能帶他走。”

“好。”

阿念用憐憫的目光看他,這目光裏全然沒有任何情分,他於是疑惑,明明是她先動心,是她先癡纏,為何到最後放不下的,卻是他。

他苦笑一聲,後退一步:“我明天送你回去。”

她卻挑眉:“現在不行麽?距離對你來說應該不算什麽吧?”

虹站在原地,靜靜看著她,目光仿佛碎裂。然而他什麽都沒說,隻握住她的手,通天的法力施展開來,所有的景象都模糊成光影,狂風從身後吹來,吹亂她盤好的發髻,他親手為她簪上的那支名貴釵子脫落,順著頭發滑下去,然而他們沒有一個人生出將它撿起來的想法。

他們在陳府所出的那條街頭停住,人群熙熙攘攘,對他們憑空出現而發出驚叫,走兩步又轉瞬忘記,她看著這些人漠然的目光從他們身上滑過,偏過頭對他笑了笑:“忽然見到這麽多活生生的人,真有些不習慣。”

他板著一張臉,麵若寒冰,沒有看她,也沒有說話。

陳府已經蒙塵,先前她離開時遣散了府裏寥寥無幾的下人,臘月將至,在州府做吏的丈夫即將歸來,也是時候重新招募人手,為新年做準備。

阿念站在府門前,滿足的感歎:“過了這個年,就一切都是新的了。”

她看了他一眼,沒有回答,反而問道:“你什麽時候來將孩子帶走呢?”

虹似乎還抱著一線希望,問道:“你想讓我什麽時候帶走?”

她看著他,坦然道:“在我丈夫回來之前帶走吧,唔……總之越早越好,因為我還要招新的下人,來幫我籌備年貨。”

他木然點頭,掌中化出一個紅色的布囊:“他並非尋常凡夫俗子,之前山中靈氣充足,如今到了凡世,便容易受汙濁之氣侵害,你用這個囊裹住他。”

阿念接過那個布囊,看了兩眼,塞在孩子的繈褓中,又問:“還有呢?”

他又道:“記得喂他。”

她點點頭:“還有沒?”

虹眼睛盯在她身上,仔細看她的每一寸表情,似乎是要把這張臉刻在心裏一樣,阿念不由心軟,對他微笑:“好啦,你好好修煉吧,總會悟天道的。”

“她以為我已經準備向她告別,才對我心軟……說來,她還是選擇記住我最好的一麵,那個五年,所有無關風月又滿是風月的回憶。”

兒子沒有聽懂他隱晦到詩情畫意的語言,問了一句。

虹俯下身,用手撐住額頭,連聲線都顫抖:“你去見你母親第一麵的時候,她就已經轉世投胎,是因為我將你帶走不久,她就已經懸梁自盡。”

“是我害死她……我將她逼上死路,我疏忽了,她那麽驕傲自尊的人,怎麽可能允許自己被釘在失貞的罪柱上,在我侵犯她的時候,她就已經死了,苟活這麽久,不過是為了生下你。”

兒子被驚住,一時間失去了言語,父子相對沉默,知道金烏西沉,暮色吞噬大地,這黑暗滿是憂傷的絕望。這世上最痛苦的事情,莫過於當你深愛一個人,卻發現自己正是將她閉上死路的凶手。

很久之後,兒子問道:“這是您參悟千年的心魔嗎?”

“千年都沒有看透,越不敢回憶,越不能忘記,我對自己催眠了十個百年,到底都沒有辦法放過自己。”

兒子又問道:“您一直試圖禁絕我與凡世的牽扯,是因為害怕我重蹈您的覆轍嗎?”

他無力地點頭,那張臉千年不老,依然是顛倒眾生的模樣,卻給人以蒼老的印象,好像已經獨自走過了千年的風霜,每一寸骨頭都生鏽,早已無法負荷心上深沉的包袱。

“那為什麽現在又允許我出山呢?”

他抬頭看他,問道:“你願意入凡世嗎?”

兒子皺著眉想了想:“其實……好像是沒什麽感覺的,沒有很想,也沒有抗拒。”

“因為你從未入過凡世,你一直以為自己是超然於凡世之外的人,所以才會泰然處之,”他眉眼間外露的情緒一點一點收斂,所有的苦澀和回憶都收進心裏,好像一現的曇花,“慧極為聖,情極成佛,佛能理解世間所有的感情,所以悲憫,才會允許目連救母,才會割肉喂鷹,此番入凡世,盡量去體會凡世中所有的感情吧,你母親提到的那些感情……都一一經曆了,拿起過,才能真正放下。”

虹慢慢抬手,摁住自己的心口,黑暗裏無聲的微笑:“如果沒有遇到她……就好了。”

如果能讓你安慰地度過那一世的生命,享受完整的親情和愛情,縱然沒有那個夢境,沒有那段奇遇;如果能讓我免於品嚐這千年的愧疚,縱然心智不開,昏昏而活。

如果……沒有遇到你……就好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