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趕馬調

那藏著掏之不盡的死人的洞中,竟有一隻活人的手。有的時候,死人對活人來說是可怕的,但是有的時候,死人對活人而言是正常的,而活人對活人來說才是可怕的,比如現在。

陳秀才心中太過駭異,死人洞中藏著一個活人!這念頭像一把大錘一般,擊中了他的腦門,讓他一時回不過神來。

小夥計抱著他的胳膊搖了搖,急切地問他怎麽了,陳秀才回過味來,朝他笑笑,指著那洞口對大當家等人道:“那下麵,有個活人!”

大當家等人嚇了一跳,白土司搶先一步,到那洞口前,伸手就想把那人給拎上來,誰知手在下麵劃了劃,甚麽也沒摸到,不但連活人的手沒有,就連死人也拽不到了。

白土司縮手上來,疑惑地道:“沒有咧,秀才莫不是看錯了?”

陳秀才斬釘截鐵地道:“絕不會錯,那是隻活人的手。這洞有古怪,你看,你前幾次伸手下去,都能拽具屍首上來,如今雖然沒摸到活人手,卻也沒拽到死人,這洞口就在剛才一瞬間,已然發生變化。”

眾人正認真聽他說話,誰知此時石室那扇破爛的門卻忽然咿呀一聲被推了一下,就聽見門口有人喊道:“救命!”

陳秀才驀的跳將起來,朝著門口衝去,其它幾人趕緊跟在他身後衝過去。踹開那門後,隻看見一個黑色的背影迅速地跑動著,而且跑動時手腳並用。直到此時,幾人才終於看到了那喊救命的“人”的背影,而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是,那“人”根本就不是一個人。

那是一隻黑色的猴子。

那一直在喊救命的竟是一隻猴子,按陳秀才的推測,猴子就是老灰馬幫,也就是說,一路上一直響起的救命聲,都是老灰馬幫在喊救命?可女鍋頭在靈位船上又為甚替老灰馬幫掩飾呢?剛剛他們還聽見老灰馬幫的鈴聲,鑽進那石室的洞中去了,怎麽又在此出現?

幾人都是腦袋發暈,想不清楚這其中的關係。那猴子跑得極快,難怪之前一直看不到它,眾人見追它不上,也帶著一顆納悶的心返回那石室之中。

剛進石室,陳秀才就叫一聲不好,接著眾人也都看見了,焦把總不見了,他的那把馬刀丟在那個洞口邊上。眾人搶到洞口邊上往裏看,裏麵黑乎乎的,甚麽也看不見,哪有焦把總的影子。

小夥計差點哭出來,嚷道:“它們…它們將把總拖走了!”

白土司擠開他,伸手就向洞裏一摸,隨即臉上一喜,道:“摸到了,把總還在咧!”手上一用力,就將人提了上來。

幾人聽得焦把總還在洞裏,也是大喜,誰知等白土司將人提上來,卻是一具死人,和先前拽上來的那些死人一樣,根本不是焦把總。

白土司愣住,隨即將死人往旁邊一推,又伸手往洞裏掏,不多時又掏上十幾具屍首,將石室中堆得滿滿當當的,就是沒有一個是焦把總。

幾人都是大汗淋漓,焦把總就這麽在他們眼皮子底下不見了,這可比出現甚麽物事都駭人。白土司還不罷休,還要往下掏,被陳秀才喝止了,道:“老子有個奇怪的感覺,似乎…似乎焦把總不是被拖走的,而是…而是他自己從這洞裏鑽進去的。”

大當家點頭道:“不錯,我也有這種感覺。”

常老三問道:“何以見得?”

大當家指著那洞口的馬刀,道:“你看,把總原先坐在那邊的死人堆中,馬刀放在身邊,如果他是被死人拖進著洞裏的,死人拿馬刀又沒用,那麽馬刀該是還在那邊死人堆中才對,如今馬刀卻丟在洞口,很可能是把總自己帶過來的,到了洞口又覺得帶馬刀鑽洞不便,於是又丟在洞口。”

那小夥計道:“秀才說在那洞裏摸到隻活人的手呢,許是這人上來將把總拖走了,死人用不上馬刀,活人可用得上。”

大當家斜了他一眼,道:“且不說這都是死人的洞裏怎會有隻活人的手,那人既然是從洞裏爬上的,就知道那洞中帶把馬刀會有所不便,就不會將馬刀帶過來,否則也不會帶到洞口又丟下了。”

陳秀才緩緩地道:“若焦把總真是自己鑽入這洞中的,咱們又該如何?”

大當家和常老三互看一眼,沒說話,白土司看這幾人模樣,叫了起來:“你們不會也想鑽下去吧?”

陳秀才看了他一眼,滿臉的正有此意,白土司正要嚷起來,忽然從石室外麵傳來一陣歌聲,要說話的幾人頓時停了下來,耳畔瞬間極靜,隻有那詭異的歌聲在環繞,幾人都聽出來了,這歌聲正是馬腳子常唱的趕馬調。

在這暗河之下忽然有人在唱趕馬調,幾人都是一下子呆住,隻聽見那趕馬調唱道:

趕馬哥啊趕馬哥,

誰知趕馬苦與樂,

馬兒吔,馬兒吔,

白天你不快快走,

今晚又要與我睡山坡!

這是一個陌生的男人在唱,那男的唱完,馬上又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應和道:

白木水桶三道箍,

人人說我有丈夫,

白天守得望門寡,

夜晚活像當尼姑!

這兩首趕馬調都是馬腳子耳熟能詳的,前者唱的是馬腳子趕馬的辛苦,後者說的卻是嫁給馬腳子的女人的辛酸。馬腳子們常年在外,許多人娶不起老婆,就是娶上了,也是經年不能廝守,這些女人在家望穿秋水,一年也隻得團圓幾回,獨自一人操持一個家,實在是苦不堪言,所以若非不得已,絕大多數女人不願嫁給馬腳子守活寡,而守活寡還算是好的,因為一年也得團圓幾回,而行船走馬三分命,甚麽時候馬腳子將命丟在了雨林裏,她們就成了守死寡的了。

這陣趕馬調乍然響起,陳秀才幾人都聽得黯然神傷,不過很快就一陣顫栗,因為那男聲的趕馬調不知道是誰唱的,但是那女聲他們都聽出來了,是女鍋頭的聲音!

女鍋頭正不知道和誰一起應和唱著趕馬調,她不是跟著那些豔裝女屍走了嗎?

幾人顫栗歸顫栗,還是很快就搶出石室,朝著那趕馬調傳來的方向趕去,那方向偏離象牙道,在另一個分道上,五人闖入那分道,立刻一陣踉蹌,站立不穩,跌倒在地。

陳秀才等人俱都大驚,趴在地上不敢動彈,心中的駭異真是無法言說,因為他們走的這條分道,與其它的分道一樣,都是平坦無比,但是一旦站立起來,人立刻就會左右搖晃,就好像兩邊都有人在推搡一般。

白土司喊道:“不好,這分道在動!”

常老三也喊道:“莫非地震了麽?”

大當家道:“不是,路根本沒動,是咱們在動。”

小夥計道:“無緣無故,咱們怎會動呢?”

陳秀才低聲道:“快退出去看看。”

五人匍匐著退回象牙道上,人立刻就平穩了,他們站了起來,一臉驚疑地看著那條傳出趕馬調的分道,陳秀才試著往上踩了一腳,人頓時往一邊偏去,白土司馬上將他拽出。

陳秀才一個踉蹌後才站穩了,大當家立馬問道:“秀才,這路怎麽回事?”

陳秀才茫然搖頭,這路明明既無起伏,也非地震,可是人一踏上就是站立不穩,思忖良久,才開口道:“稗官野史中曾有記載,東南沿海曾有個邪性的地方,看似上坡路,車子卻能不經騾馬人力,自己就能上坡,而到下坡時卻會倒退,非騾馬人力不能下坡,就是說那地方,上坡和下坡其實是相反的,老子並未去過,不知道是真是假。”

大當家凝神道:“秀才是說這條分道許是與那邪性的地方一樣,甚麽都是反的麽,看著平坦,其實是崎嶇不平的?”

陳秀才搖搖頭,道:“老子也不知道,隻是覺得有些相似。”

常老三道:“那咱們現在怎麽辦?”

陳秀才道:“若這條道真的隻是一切與平常相反的,也並無甚可怕。”

小夥計試探著問道:“那咱們還是過去找鍋頭麽?”

陳秀才咬牙道:“去!不找著鍋頭,怎能問清許多事。”

五人小心翼翼地踏上那分道,沒走幾步就晃倒在地,最後索性匍匐著爬了過去,好在那分道不是很長,在地上左搖右晃爬了一哨多的路就到了,分道的盡頭也是間石室,那陣趕馬調就是從那石室中傳出的。

到了石室門口,那路就不搖晃了,五人站立起來,走入那石室之中,果然看見女鍋頭背對石室坐著,旁邊還坐了個人,看打扮也是個馬腳子,那陣趕馬調就是從他們那裏發出的。

找著了女鍋頭,五人都是大喜,那小夥計正想開口喊她,不防身邊的陳秀才拉了一下他的衣襟,示意他別出聲,小夥計一愣,把到嘴邊的話又吞了下去,不解地看著陳秀才。

大當家等人也都緊張地看著女鍋頭和那馬腳子的背影,似乎對那背影極為忌憚,小夥計看著那兩個背影,終於也看出了點蹊蹺來。

那女鍋頭背對石室坐著,卻不是盤膝而坐,而是垂膝而坐,似乎石室那邊還有個階梯,女鍋頭就坐在階梯上,而坐在她身邊的那個馬腳子雖然坐著,但是卻軟趴趴地靠在女鍋頭的肩膀上,好像連坐的力氣都沒有了似的。

平日裏一般男女依偎,都是女的靠在男的肩膀上,做小鳥依人狀,現在這馬腳子卻軟趴趴地靠在女鍋頭的肩膀上,難免有些怪異。

那兩人自顧唱著趕馬調,似乎都沒注意到身後已經來了人,大當家朝常老三做了個手勢,示意他悄悄地過去看看。常老三點頭,正要悄然摸過去,沒走兩步,忽然那女鍋頭頭一擺,竟是轉過了頭來,常老三打了個激靈,嚇得頓在了原地。

其餘人也都心猛的一跳,已經看見女鍋頭扭過來的臉,隻見女鍋頭神色平靜,麵無表情,看見陳秀才和白土司等人,隻是淡淡一笑,道:“秀才,你們來了?”就像是早知道他們會來一般。

陳秀才小心翼翼地道:“鍋頭沒事麽?自從你從船上獨自離去後,我和土司他們都很擔心你。”

女鍋頭恬然一笑,道:“多謝秀才和土司關心。”眼角瞥了一眼小夥計,道:“咦,你也來了?”

那小夥計怯生生地道:“鍋頭,我也擔心你呢。”

女鍋頭點頭道:“你這孩子倒是好心呢。”

陳秀才見女鍋頭隻字不說自己,不禁問道:“鍋頭當時獨自離幫,可有甚話說麽?”

正說著,忽然從那邊傳來一句話,有人叫道:“救命!”

五人悚然一驚,已經看見那邊的石階之下躍上來一個黑乎乎的影子,也靠在了女鍋頭的肩膀之上,正是那隻猴子,正滴溜溜的看著五人。

女鍋頭一隻手搭在那猴子腦袋上,一邊道:“秀才現在知道喊救命的是誰了麽?”

白土司插嘴道:“秀才早就猜出當時並非是你在喊救命,而是你要掩護那個在你房中的人,才裝作是你喊的救命。”

女鍋頭道:“是麽,秀才心思真是縝密。”

陳秀才道:“鍋頭,當時你借故離開馬幫,可是發現了甚事麽?”

女鍋頭搖頭道:“秀才還沒認出這隻猴子麽?”

陳秀才征道:“老子認識它麽?”

小夥計插嘴道:“我認識它,它就是從那深淵下跳上來的猴子!”

陳秀才和白土司被他一說,這才認出這果然就是從那深淵下跳上來的猴子,不由狐疑地問道:“這猴子怎麽與鍋頭如此相熟?”

女鍋頭道:“這本來就是馬幫的猴子,秀才不知麽,馬幫上路原本就是要帶‘弼馬溫’的。”

陳秀才失聲道:“這是鍋頭的馬幫中豢養的‘弼馬溫’?”

女鍋頭點頭道:“不錯,在那深淵邊上時,它從淵下跳上來,就認出了我,本要過來,卻被秀才驚走。後來在那船上,它又出現,那救命聲就是它喊的,當時它就在我的房中,我不想讓你們看見它,就假裝那聲音是我喊的,引你們離開,讓它悄然離去,然後自己又趁機離開馬幫。”

白土司道:“為甚它會出現在馬道上?”

女鍋頭臉抽搐了一下,道:“因為當時它是與馬幫眾人一起失蹤的。”

陳秀才道:“鍋頭見它出現,認定它一定知道馬幫眾人在何處,所以才獨自離幫去找,對麽?”

女鍋頭點頭道:“不錯,我是想讓它帶我去找人,才獨自離幫,另一個原因,就是我發現郭菩薩他們很不對勁,不想和他們一道上路。”

白土司道:“怎麽不對勁?”

女鍋頭道:“你和秀才聽我說完前次走馬的事,都是疑慮重重,而郭菩薩他們,卻若無其事,必是有所為而來。”

陳秀才道:“鍋頭知道他們所為何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