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打財喜

按女鍋頭所述,在這條馬道上,有一隊永遠走在馬幫前麵的老灰馬幫,隻能聽見頭騾的鈴聲,卻看不到馬幫,眾人還沉浸在對營嘯的震驚中,那鈴聲就冷不丁地響起了,老灰馬幫來了,難道它是來將它的貨物裝上騾馬的?

眾人都極緊張,嘩啦一聲全都馬刀出鞘,馬幫雖不敢主動生事,可也都是一群血性漢子,斷無任人宰割的道理,那老灰馬幫雖邪性,要想將他們都裝上騾馬,也須問問他們手裏的片片子!

大家夥擺開陣勢,如臨大敵,然後就聽見那鈴聲由遠及近,清清楚楚地朝著他們所在的方向過來了,眾人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上,卻沒有一個想要掉頭逃跑,就連那小夥計也握著馬刀,如遇狗家貓般弓起了背,緊張地盯著鈴聲來的方向。

那鈴聲轉眼就到了眼前,是從馬道旁的雜樹叢中傳出的,隻聽見雜樹叢中嘩啦啦的響,似乎老灰馬幫規模龐大,眾人心中更涼。鈴聲如在耳邊,雜樹叢忽然被人撥開,當中走出一匹馬,前胸寬,蹄堅實,粗壯有力,是匹棗溜馬,脖子掛兩顆大響鈴,花龍套正中帶有一麵照妖鏡,正是與馬幫中頭騾的打扮一模一樣。

那棗騮馬闖出雜樹叢,就停住不走了,用圓溜溜的馬眼看著山頂上的眾人,不住地打著響鼻,眾人都愣住,老灰馬幫就長這樣麽,不是跟咱們馬幫中的頭騾一般無二麽,正愣神,雜樹叢嘩啦啦響動,又闖出一個漢子來,穿一身青衣短打,濃眉大眼,嘴上圍著一圈胡渣子,嘴裏咬了根雜草,也和一般的馬腳子毫無二致。

眾人都有點恍惚,不是說老灰馬幫根本看不見一個馬腳子麽,怎麽斜刺裏跳出一個來,而且還這身打扮,敢情老灰出門前還要喬裝打扮一下。

那漢子也是沒提防一下子見了這麽多人,愣了下,他身後的雜樹叢中已經傳出了聲音,一個粗獷的聲音道:“常老三,看清前麵是甚麽路了麽?”

那常老三回頭道:“大當家的,是條馬道,咱們還跟人闖幫了。”

他話了一出口,眾人全都放鬆了下來,聽他說出闖幫的話來,就知道原來剛才是自己嚇自己,這哪是甚麽老灰馬幫,根本就是一隊和他們一樣迷了道的普通馬幫。常老三話說完,身後已經陸續闖出許多人和馬,足有二三十個,領頭那人虎背熊腰,一臉凶橫,身上披著一件氅子,顯然是領頭的,其他人也都和常老三一樣的打扮,青衣短打。

那人見了焦把總他們,眼角一挑,嘴裏道:“呦嗬,這擺的甚麽陣勢啊,打財喜的?”

焦把總連忙擺擺手,讓眾人將馬刀收起來,上前道:“這位鍋頭請了,我們是迷了道的馬幫,並非打財喜的,諸位莫要誤會才好。”

那人道:“馬幫?你敢誆我,有你們這樣既沒騾馬,又沒貨物的馬幫麽?”

白土司是強橫慣了的主,哪受得了他這種不死不活的語氣,狠狠吐了口唾沫,道:“把總,你與他們廢話甚咧,咱們沒騾馬沒貨物管他們鳥事,管得比馬道還寬咧。”

那人哈哈道:“還是個不怕事的主,還會拿馬刀呢,真真是嚇壞我也。”他身後眾人哄然大笑,嘴裏都不幹不淨地說著話。

白土司怒發衝冠,可惜了頭上沒戴冠,否則一定憑空長出半尺來,按捺不住就要衝上去,被焦把總一把拖住,嘴裏喝道:“都是一條道上走的,土司莫要無禮。”

白土司被焦把總拉住,猶自喘著粗氣,瞪著讓那匹馬都自愧弗如的大眼睛,看著那人,聽焦把總向那人道:“這位鍋頭,我們確實是迷了道的馬幫,不是打財喜的,隻因為幫中走失了人,所以我們將騾馬貨物都卸在一個地方,一路尋過來的。”

那人狐疑道:“尋甚麽人須將騾馬貨物卸下啊?”

白土司在焦把總身後,忽然臉色劇變,拉著焦把總就往回跑,跑回陳秀才他們當中,唰的就立起馬刀,一副大敵當前的樣子。

焦把總被他拉得一個踉蹌,怒道:“土司,你作甚呢?”

白土司盯著對方那人,道:“把總,秀才,小心了,他們才是打財喜的!”

話出口,郭菩薩他們“唰”的把剛入鞘的馬刀又抽了出來,橫在胸前,戒備地看著對方。焦把總愣了愣,道:“你怎知……”

白土司一口將他的話腰斬,道:“你們忘了,剛才那姓常的不是叫那鳥賊人鍋頭,而是叫他大當家,呸,結寨的土匪頭子才這麽叫的。”

那人哈哈笑道:“算你還有幾分眼力,是馬不學驢叫喚,老子正是打財喜的,還請各位鍋頭賞口飯吃。”

眾人戒備更甚,慢慢地圍成了一個半圈,馬刀向外,焦把總不卑不亢地道:“這位當家的請了,不敢相瞞,我們的貨物和騾馬,確實卸在一處地方了,沿著這條馬道往回走,就能尋到,大當家盡管去找,找到了就歸你了。”

那大當家笑道:“你倒爽快得緊啊。”

焦把總道:“實不相瞞,我們這趟趕馬出了些變故,留下的貨物並沒多少,且我們又急著找人,還請大當家莫要為難我們,放我們早些去找人。”

大當家摸著下巴,道:“甚麽人如此緊要?”

白土司惡聲道:“關你甚事?貨物在馬道上,要你就自去尋找,莫擋我們的道。”

那大當家臉色一變,正要發作,那常老三走到他身邊,悄聲說了甚麽,大當家視線一轉,就看向了山下,頓時目瞪口呆,道:“好大一座城。”隨即嘿然道:“你們這群挨千刀的,想誆我回馬道,好獨吞那城中的物事麽?”

焦把總呆道:“獨吞甚麽?”

那大當家手一指,道:“山下那座分明是座死城,凡死城,都是因天災人禍而死絕了人,空留滿城的財物,成為無主之物,那城如此之大,財物不是須車載鬥量麽?你們想誆我回馬道,這胃口不嫌太大麽?”

焦把總哭笑不得,身子一讓,也指著山下道:“誰說那是一座死城?大當家請看,那城前許多的帳篷,明明有人。”

大當家冷笑道:“誰知那不是你們的同夥,這樣看來,你們來的人都不少,嗯,雨林中打財喜的斷無幾百上千人的道理,難道你是軍中來的?不知是哪位軍爺的部下?”

陳秀才聽他越說越離譜,腦筋一轉,插嘴道:“大當家既然知道我們是軍中來的,就該知道軍法無情,多做糾纏,隻怕對你們無甚好處。”

焦把總和白土司都一愣,隨即明白過來陳秀才是想將錯就錯,將他打發走,所以都隻是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並不言語。

那大當家臉上陰晴不定,那常老三打量著山下的帳篷,悄聲道:“大當家,自古兵賊不兩立,原本咱們見著丘八就該躲著走,何苦去惹他們,這廢城若是丘八發現的,咱們下去不是虎口奪食嗎?不如賣個好,放他們走得了。”

大當家眼一瞪,忽然笑道:“險些被你們瞞過了,那帳篷雖多,卻毫無人聲人影,天色已經大亮,哪有人跡全無的道理。不是你們擺的空城計麽,想嚇退後來者?打的倒是好算盤。”

陳秀才看著大當家一張自作聰明的臉,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哭,隻得麵無表情地道:“既然擺的是空城計,那我們就該進城去,跑到這來幹甚麽?”

大當家愣住,陳秀才繼續道:“若我說,下麵那帳篷裏的人全死光了,你信麽?”

常老三不信道:“幾百上千的人哪有那麽容易死的,難道是你們……”

陳秀才打斷他的話,道:“反正我們怎麽說,你們都不信,不如你和我們一起下去,看看究竟是怎麽回事。”

大當家冷笑道:“你想誆我們下去,屆時幾百人一擁而上,讓我們死得連渣都不剩麽?”

陳秀才道:“大當家不是說下麵沒有人,是我們在擺空城計麽?”

大當家頓時語塞,陳秀才頓了一頓,道:“這樣吧,你們人多,不如就押著我們下去,我將馬刀交給你,你若發現我誆你,一刀將我宰了,何如?”

大當家頓時猶豫起來,陳秀才道:“反正你們隻有兩條道,要麽就此離去,要麽去那城中拿那車載鬥量的財物,困住我們也沒甚用處,你說是麽?”說著上前兩步,將馬刀雙手奉上,小夥計著急地叫了聲秀才,焦把總和白土司也都看著他,有心出口阻止,卻又都沒有說話。

大當家盯著他看了半晌,才叫了聲好,道:“果然是條漢子,就依你說的,咱們一起下去看看,刀就不用交了,若發現不對,我們二十人先滅了你們十一人總不是大問題。好了,你說說,下麵的究竟怎麽回事?”

陳秀才收回馬刀,道:“多謝大當家,那山下的究竟是甚麽人我們並不知道,不過我們都知道,那帳篷裏,如今無一活口。”

常老三皺眉道:“原先有人麽?”

陳秀才道:“有。”

大當家道:“人是甚麽時候死的,是你們幹的麽?”

陳秀才苦笑道:“大當家未免太高看我們了,就憑我們區區十一人,能殺那數百人麽?就在你們來之前不久,那下麵軍營中發生了營嘯,大當家知道營嘯麽?”

大當家顯然知道何謂營嘯,動容道:“發生了營嘯?”

陳秀才道:“不錯,既然發生營嘯,那就絕無活口留下,大當家此前說那是座死城,我想未必,因為那城外軍隊很有可能是來攻城的,否則若是城內的軍隊,沒有在城外宿營的道理。”

大當家道:“可是既然那攻城軍隊發生了營嘯,何以到現在城中還無人出來查看呢?這其中肯定有古怪,我們弟兄呼嘯雨林多年,從未聽說雨林中藏有城池的,若不是迷了道,萬萬不會走到這來,你們此前聽說過雨林中有這麽座城池麽?”

焦把總他們盡都搖頭,大當家道:“既有這麽座城,又有攻城的,現在攻城的死光了,守城的也不出來查看,不知是何道理,怎麽有如此邪性的事發生,難道城裏的也死光了麽。”

白土司冷冷地道:“你巴不得全死光了,好讓你去向死人打財喜咧。”

大當家哈哈一笑,道:“遇上這等怪事怎能不去看一看,諸位怎麽稱呼?”

陳秀才和焦把總報了自己的名字,白土司也忿忿地說了,大當家點點頭道:“秀才,我信了你的話,這樣吧,你們現在既無騾馬,也無貨物,咱們一起下去看看,若那城中人果然死光了,淪為一座死城,你們每人在城中收拾一份物事上路,也算沒白進雨林,剩下的盡是我們弟兄的,你看怎樣?”

陳秀才抱拳道:“如此就謝過大當家了。”

大當家揮了揮手,道:“誰不知道馬幫以義氣立幫,若不是沒活路,誰肯幹打財喜這種傷天理的事。對了,你們說要找人,找的是誰呢?”

陳秀才道:“是我們鍋頭。”

大當家愣道:“馬幫鍋頭不見了?”

陳秀才道:“不錯,我們鍋頭在一處邪性的地方忽然獨自離開馬幫,沿著馬道一直奔來,如今不知奔哪裏去了。”

“邪性的地方?”大當家道,“怎麽個邪性法?”

“此事非三言兩語可以講清,不如我們下山去,我大致說與你聽。”陳秀才道。

大當家點點頭,揮手示意土匪們下山,馬幫眾人也跟在後麵,馬道上走的,無論是馬幫還是打財喜的,都是一言九鼎的人物,既然說了要一起去看看,也就不再互相敵視,隻是仍然馬幫的走在一起,打財喜的走在一起,雙方並不搭話。

兩幫人一起順著馬道往下走,陳秀才三言兩語將女鍋頭將他們誆上馬道,之後在馬道上發現了一艘大船,女鍋頭在船上中了邪,獨自跳下船離開馬幫的事說了,隻是其中隱瞞了“象舞”和趙武的事,聽得大當家臉色越來越凝重,皺眉道:“你不是誆我吧秀才,青天白日的,有這種邪性事發生,小夥計半夜數靈位,眾目睽睽之下,女鍋頭喊救命,聲音卻不是自己的?”

陳秀才苦笑道:“莫說你不信,我自己也不信呢。可邪性事就是這麽發生了。”

大當家的看他的眼神仍是半信半疑,陳秀才也不再辯解,大當家回頭看看馬幫眾人,眾人都默然不語,大當家眼神掃過,沒說話,看到郭菩薩時,忽然分開眾人,走到他麵前,仔細打量著他,郭菩薩緊張地道:“這麽了大當家?”

焦把總也道:“有甚事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