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靈位

這腳步聲非常輕,一聽就知道是有人在踮起腳尖躡手躡腳地走,不想驚醒別人,小夥計一下子從迷糊中醒過來,心道,莫非是郭菩薩和張花子他們從甲板上來了麽?他有心叫醒陳秀才,一看陳秀才正睡得四平八穩,又覺得自己貿貿然叫醒他,顯得太經不起事,就又把嘴閉上了。

可是那陣腳步聲像是在故意挑逗他一般,總是不遠不近地在他耳邊響起,小夥計聽得奇怪,怎麽這發出腳步聲的人像是在原地踏步似的。他好奇心動了,再也睡不下,就貓著腰從**爬下來,悄悄地走到門口,扒開門縫往外一瞧,外頭是一片沉默的黑暗,他伸手入懷中拿出套火折子的竹筒,把火折子拿出一吹,微弱的火光亮起。

走廊上空無一人,腳步聲卻在走廊的盡頭響起,似乎走進那最後的一個房間中,就停住不動了。小夥計扒開門,朝著那最後的一間房徑直走去。走到那房間門口,那門果然是虛掩的,剛剛進去一個人。

小夥計伸手輕輕將門一推,門無聲地退開了,裏麵果然有一個人。小夥計鬆了一口氣,剛想叫他,又一把掩住了自己的嘴。因為他眼前這人十分奇怪,並不躺在**睡覺,而是蹲在床前,埋頭在撥弄著甚麽。

小夥計悄悄走到他身後,想去看他究竟在撥弄甚麽,走到他背後,剛想伸頭去瞧,那人極其突然地轉過頭來,小夥計驀然一驚,火折子差點掉在地上。他按胸定住了神,眼前這人十分麵善,可能是馬幫裏哪個平時不怎麽說話的馬腳子,因為這是個逗湊幫,所有人都是第一次一起上路,有的人他還不熟。

這馬腳子朝他友好地一笑,把手裏正在撥弄的東西朝他推過來,道:“我數了半天也沒數清楚,你幫我數數吧。”

那是一大堆大小一樣的木板,上著黑漆,不知道是甚麽東西,有甚麽用處,小夥計見他開口求助,點點頭,也不奇怪,因為馬腳子中少有識字的,數不清數也很正常。至於他自己,倒是上過幾年私塾。

他蹲下來開始撥弄那些木板,一邊數一邊想問那馬腳子數這個作甚,不料他越數越奇怪,那些他撥弄的木板竟是越數越多,到最後數得他滿頭大汗,心道怪不得那馬腳子怎麽也數不清,看來要回去叫陳秀才過來才能數清這些木板。

正想和那馬腳子說要放棄,抬頭一看,眼前那馬腳子竟不見了,小夥計一愣,沒聽見他有走動的聲音啊,怎麽就不見了。他隨手把手裏的那塊木板往地上一丟,卻把那木板丟得翻了過來,小夥計低頭一看,木板底下部分寫著兩個字,“之靈”。

小夥計頓時寒毛一豎,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這東西他自己雖然暫時用不著,可是他可見過人家用。

這是一塊沒有名字的靈位!

他哆嗦著把其它的木板也都翻了過來,越翻心裏越涼,他剛才津津有味地數了半天的,全部都是靈位,而且沒有名字,誰要是急著用的話,寫上自己的名字就成!

小夥計戰戰兢兢,對著一堆靈位不知怎生是好,這物事就算留著自己用,也隻能用一塊,剩下的送都送不出去,正滿頭大汗,忽然又想,剛才那個馬腳子為甚數這些靈位,這些靈位又是哪來的?那個馬腳子又哪裏去了?

迷迷糊糊地想不明白,隻覺得越來越困,下意識地閉上眼,甚麽都不想管,隻想好好地睡一覺,這時,有人從背後伸手拍了他一下。

小夥計激靈靈打了個寒戰,一下子睜開眼,睡意全無,以為是剛才那個不見了的馬腳子回來了,張口就道:“你數這些邪性東西作甚呢?”

等到他扭轉頭一看,卻呆了呆,他身後的不是那甚麽馬腳子,而是陳秀才,手裏拿著火折子,正驚異地盯著他看。

小夥計張嘴道:“秀才,你怎麽來了?”

陳秀才看著他,狐疑地道:“老子見你忽然從**跳下來,叫你你也不應,鬼鬼祟祟地扒在門縫間瞧甚麽,明明閉著眼,卻又吹亮了火折子,徑直出門,老子怕你出甚事,就跟在後麵來了。也是奇怪,老子見你閉著眼,還擔心你摔個狗吃屎,卻見你安然無事走到這房間裏來,趴在**不知作甚,連火折子熄了都渾然不覺。你在這裏作甚?”

小夥計聽得呆住,渾身冰冷,道:“我是閉著眼走到這裏麽?”

陳秀才點頭,皺眉道:“你有失魂症麽?”失魂症就是夢遊症。

“沒啊。”小夥計一口否認,身子抖動,恰似落葉被風吹,又如茄子遭霜打,顯見害怕得狠了。

“你在這**作甚?”陳秀才見他這副模樣,好言道。

“我…我在數…數靈位呢。”小夥計結結巴巴地道。

陳秀才眉頭一挑,道:“數靈位?你看見了甚麽,說與我聽聽。”

小夥計抬手把臉上的冷汗擦掉,結結巴巴地把自己閉眼看見的事說給了秀才,陳秀才聽得勃然變色,道:“你看見一個很麵善的人麽?知道是誰麽?”

小夥計白著臉,搖了搖頭,陳秀才道:“他讓你數靈位麽,這**哪有靈位?咦?”陳秀才眼光看在那**,隻見那床板是由一塊又一塊大小一樣的木板契合而成的,黑漆漆的可不就跟靈位一模一樣嗎?

陳秀才沉吟道:“想必你在夢魘裏把這些物事當做靈位了,這些木板一塊一塊的嵌在床板裏,你就趴在那不動,哪裏能數得清楚。”

小夥計看著床板,趕緊從上麵跳下來,陳秀才眼神一閃,伸手將他推到身後,將手裏的火折子遞給他,自己走上前去,抽出馬刀,插入那床板的縫隙中,硬生生的從床板上撬了一塊木板下來。

陳秀才將木板一翻,兩人同時心中發毛,那塊從床板上撬下來的木板,背麵上靠近底部,寫著兩個字,“之靈”!

這不折不扣,就是一塊靈位,這張床,是由數十塊靈位契合而成的!

陳秀才倒吸一口冷氣,隻對小夥計說了聲:“快走。”自己扭頭就走,小夥計忙不迭地轉身,卻見門口身影一閃,陳秀才一驚,低聲喝道:“誰!”

門口那身影閃了進來,陳秀才下意識地擋在小夥計身前,馬刀一揮,卻聽那人豎起手指,悄聲道:“噓!”

陳秀才一窒,身後的小夥計已經小聲叫了出來:“土司!”

那閃進來的身影正是白土司,陳秀才放鬆下來,道:“你這賊配軍怎麽來了,躲在門口作甚?”

白土司低聲道:“我在隔壁聽見你們出門,不知你們搞甚名堂,跟來看看。秀才,你們說的話我都聽見了,這船邪性,有不清不楚的物事。生驢蛋子看見半夜有人在這房間數靈位,這床板又是靈位契合成的,我猜想,這整艘大船不會盡是用靈位契合成的吧?”

陳秀才身子一震,失聲道:“不錯,老子竟沒想到,這床是靈位契合成的,難不成這整艘船都是靈位做的!咱們上了一艘靈位船!”

白土司也伸手入懷,取出火折子就去照地板,地板與那床板一樣,也盡是一塊一塊的木板契合成的,顯然,被白土司說中了,這整艘船,果然都是用靈位做的!

三人一知曉這情況,腳下馬上覺得麻麻的,極不自然,都繃緊了腳弓,白土司問小夥計:“你覺得你見著的那人十分麵善麽?”

小夥計哆嗦著點了點頭,白土司又道:“不是馬幫裏的馬腳子麽?”

小夥計道:“我起先覺得是哪個不說話的馬腳子,現在想想,那人不是馬幫裏的,似乎我在人群中見過這人一麵,卻不知在哪裏見過。”

白土司琢磨道:“莫非是‘趙武’?咱們都見過它從女鍋頭的帳篷裏搶出來後跳進深淵的背影,由此覺得他麵善也未可知。”

陳秀才道:“有可能,這間房間怎麽如此蹊蹺,先是趙武在這房間頂上發現組圖,然後又發現有人在這裏數靈位,莫非當時這房間發生了甚事?”

白土司道:“莫管它咧,快出去吧,一想到腳下踩的盡是靈位,白土司心裏起毛咧。”

陳秀才瞪了他一眼,道:“出去外麵也盡是靈位,還不一樣麽?你們發覺事情不對勁沒有?”

白土司道:“哪都不對勁咧,還用秀才說麽?”

陳秀才搖搖頭道:“不是,你們發覺沒有,咱們三個站在這裏說了這麽久的話,馬幫裏一個人也未出來探視。按說土司能發覺隔壁的人走動,難道其它房間的人都發覺不了咱們出來麽,我想,在這船上,說是睡覺,其實誰都睡不安穩吧?”

白土司慌道:“難道其它房間的人都不見了麽,就像女鍋頭前次一樣,她去追‘人’回來後,船上就隻剩下了幾具屍體?”

陳秀才當機立斷,道:“走,出去看看,郭菩薩他們在甲板上守夜,難不成也不見了?”

三人正要走出房間,腳都剛邁出去,就又都定住了,因為就在這時,有人說話了。

說是“說話”又不對,因為鑽入他們耳朵的這兩個字,是“救命”!

救命!

有人在呼救,但是三人都沒救人的衝動,相反,他們不自覺地往彼此身邊靠近了,陳秀才和白土司都握緊了馬刀,因為這個正在喊“救命”的人在呼救的時候,並不是用那種充滿急迫感,驚慌失措的聲音喊的,而是用一種非常呆板,甚至可以說是死氣沉沉的聲音喊的,且語速非常平穩,救—命,救—命,就像是誰窮極無聊,在自言自語一般,聽上去極其詭異。

三人不敢吭聲,都在認真聽那聲音是從哪傳來的,此時走廊上紛紛響起了開門聲,馬幫中其它的馬腳子也都紛紛走了出來,見到這邊有亮光,都擁到了這裏來。

三人見馬腳子們一下子走出來,倒是征了征,原先他們還想剛才一直沒動靜,或許人都不見了呢,現在一下子都走了出來,難免訝異。

焦把總見陳秀才在,問道:“秀才,怎麽了,誰在呼救?怎麽不像是呼救聲,倒像誰在叫著玩呢?”

陳秀才看看焦把總和女鍋頭,又看看他們身後的馬腳子,道:“不知道。老子也是剛聽見,你們是聽見這聲音才出來麽?”

焦把總他們都點頭,白土司忍不住問道:“剛才你們沒聽見甚響動麽?”

“沒,”焦把總狐疑地道,“甚響動?我睡得沉呢,被這聲音吵醒的。”其他人也都道,是被這呼救聲驚醒的。

女鍋頭問白土司道:“土司聽見甚響動聲了?”

白土司道:“沒,就是問問你們聽見我們出來時的響動聲沒有。”

女鍋頭道:“你們在這很久了麽,發生甚事了?”

陳秀才把小夥計看見的事大致給大家夥講了一遍,聽得眾人都是毛骨悚然,加上那不知哪裏傳來的呼救聲,更覺詭譎,有人不自覺地開始把腳並到了一起。女鍋頭喃喃地道:“這船竟全由靈位契合而成,我們上次竟沒發現。那呼救聲是哪裏傳來的,是郭菩薩和張花子的叫聲麽?”

“他們幹這等無聊的事作甚?”有馬腳子開口道,剛說完,就發現走廊入口亮起了兩隻火把,郭菩薩和張花子都已經走了上來,見大家夥都在,又聽見這呼救聲,不由變了臉色,郭菩薩問道:“這呼救聲哪裏來的?”

張花子傾耳一聽,很快地道:“是船艙頂上傳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