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窺視

那鏡中背對著他的人影竟是他認識的,不但認識,而且無比熟悉,可以肯定,那是馬幫中的成員,馬腳子們經年累月在一起,自然熟悉,但趙武絞盡腦汁,就是想不起來那是誰。趙武看著越來越小的人影,忍不住衝上前去,一時也忘了那牆上的是銅鏡,伸手就去拉拽那鏡中的馬腳子。

手碰到銅鏡,觸手冰涼,自然拽不到那鏡中的人。趙武一出神,那銅鏡卻迎手裂開了,原來這扇鏡牆,竟是一扇鏡門。門後一片黝黑,趙武有點踟躕,不過好容易找到一個馬幫中的馬腳子,他如何肯放過,稍一遲疑,就邁步走入,待眼睛適應其中黑暗後,便隱約可以看見房中布置。

房中也無甚物事,隻有內裏放著一張床,床後似乎有個梳妝台,而此刻梳妝台前,黑乎乎地坐了個人影。

趙武心中一喜,忙不迭趕上前去,那人影聽到身後有腳步聲,也不回頭,就這麽直愣愣地坐著。趙武心中奇怪,急切間伸手扳住他肩膀,頓時將這人影的臉扳了過來,一看之下,頓時肝膽俱裂。

那被他扳過臉的人影哪裏是馬幫中的馬腳子,赫然竟是他在林子中見到的豔裝女屍,眼前這一具女屍,正是他追蹤那馬的時候,從樹上掉下來的那一具,不知為何竟在這裏出現。常言道,小別勝新婚,這一人一屍小別重逢,好像都不怎麽高興。趙武兩腿顫顫不用說,那女屍也是一臉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著他,一雙丹鳳眼裏的死肉直勾勾地盯著人,叫人不寒而栗。

趙武慌忙撇了那女屍,扭頭就想退出這房間,此時,一陣腳步聲不疾不徐地傳入他的耳中,聽聲音,是從裏往外走的。

趙武順著聲音往外跑,回到剛才那間“鏡房”中,一踏入房中就叫聲不妙,就在他進入銅鏡後麵這一段時間,不知道甚麽人已經將“鏡房”的門關上,眼前人在其中,隻看見四處人影晃動,亂人眼神。趙武隻覺腦袋發脹,一個頭有人家兩個大。

總算他記得剛才進去的那麵銅鏡是正對著門的,隻要直直往前走,正對的那麵牆就是門。趙武朝前緊走幾步,伸手就去推正麵的這堵牆,不料牆紋絲不動。

趙武呆了呆,手上加大了力氣,牆卻還是不曾像他想的那般應聲而開。趙武退後兩步,忽然啟動,狠狠一腳踹到牆上。

除了留下了一個腳印,牆甚麽反應也沒有。趙武心中一沉,眼前的這堵牆決不能是門了,不管甚麽門都禁不起人這麽踹的。他慢慢地退回背後的那堵牆,想退回剛才那個房間,那裏雖然黑黝黝的,但也好過這裏四處都是明晃晃的銅鏡,這些銅鏡帶給人的極端的壓抑無法言喻,幾欲使人發狂。

趙武去推背後的這堵牆,也是紋絲不動,他深吸了一口氣,沒有再去試。背後這堵牆推不動,顯見剛才他進入的那扇門也不見了。趙武強令自己冷靜,開始細細思考其中的異常之處。

首先,可以肯定他剛才是從外麵的小院落進入到這間“鏡房”裏,而且還進入到銅鏡後麵的一個房間裏,那麽,這間“鏡房”存在著兩個門就是肯定的,問題是,現在門到哪裏去了?

既然它們不在原來的地方,那麽就是說它們有可能移到了別的地方,這房間不管怎麽翻轉都是一模一樣的,難道是在他進去銅鏡後的那間房間的時候,這房子轉了個方向,導致門開在了其它的兩堵牆上?

趙武想至此,不由狂喜,門絕對不會無緣無故地不見的,不在那兩堵牆上就在其它兩堵牆上。他馬上轉到其它兩堵牆上,不料一一試過之後,那兩堵牆仍是紋絲不動。

趙武不死心,連房頂和地上都試過了,那兩扇想象中的門依然呆在想象中。趙武滿頭大汗,心想莫非今天要困死在這密不透風的鏡房裏?

這念頭剛轉過,他就像上了鉤的魚一般地跳了起來,看著這房子,滿臉的不可置信。

密不透風!這房子四麵都是銅鏡,嚴嚴實實的,當然算得上是密不透風,但是,事實上它卻絕不可能密不透風。因為如果它密不透風的話,那麽此刻房間內應該是漆黑一片才對,沒有光,銅鏡怎生照得出人來?

可它偏偏就是被四麵的牆堵得嚴嚴實實的,趙武癡癡地看著這四麵銅鏡牆,看了半天那銅鏡也沒長出花來,倒把自己看得眼冒金星。鏡子中無處不在的“趙武”仿佛置身事外般,瞪著冷漠的眼神,冷冷地看著他。

趙武心中忽然轉過一個奇怪的念頭,那銅鏡中映照出的“趙武”並不是他自己在銅鏡中的投影,而是一個個有自己想法的“人”,或者說“物事”,換言之,現在在“鏡房”中的,不止是他一個人,還有無數個心懷叵測的“趙武”!

趙武被自己的想法嚇得激靈靈地打了個寒顫,連忙按捺下這念頭,不敢再與銅鏡中的“人”對視,低頭苦苦思索起了這鏡房何以沒有光,卻能照出人影來。但是這“鏡房”中有無數個“趙武”的念頭卻恰似冤魂纏身般,一直揮之不去。

趙武被這念頭折磨得筋疲力盡,兩腿發軟,再也支撐不住,一屁股跌坐在地,那鏡中的無數“趙武”也同樣跌坐在地。趙武眼見鏡中人影跌坐下來,不由心中一亮,頓時想明白了為甚麽密不透風的鏡房裏卻能照出人影來。

很簡單,房間雖然密不透風,但是銅鏡卻可以透過光來,事實上,這四麵“銅鏡”牆中,有一麵並不是“銅鏡”,而是不知甚麽可以透光的物事做成的,這樣,光就可從這麵牆透過來,從而使四麵牆都能照出人影。

趙武想通其中關鍵,不由長出一口氣,從地上爬起,去找那麵透光的牆。手按到其中一麵牆上,冷不丁一個想法又襲擊了他,一陣寒意驀然殺至,背上就爬上了一陣陰森感。

如果其中有一麵牆是透光的,那麽這一麵透光的牆就應該不能像其它三麵牆那樣照出人來,那麽,這麵牆中的“趙武”是從哪裏來的?

趙武雙手伸在銅鏡上,銅鏡裏的“趙武”與他兩手相抵,就如看透了他的心事一般,忽然,用冷冷的眼神白了他一下,木然抽回了按在銅鏡上的那雙手,然後就這麽陰森森地注視著他。

趙武如遭雷擊,一下癱軟在地,此時他雖然癱軟在地,但是環視四麵,那銅鏡中的無數“趙武”卻仍然直挺挺地站著,翻著白眼注視著他。趙武腦中頓時被抽幹了一切,甚麽想法也沒有了,隻看見滿眼的“趙武”,在他四周動來動去。趙武感覺自己碎成了無數的碎片,每一個碎片都變成了一個同樣的自己。

這種想法如雲貴十萬重大山般壓在他的心頭,趙武終於崩潰了,再也承受不住這窒人呼吸的重壓,從地上跳將起來,一頭就撞向了那發著幽幽黃光的銅鏡。頭剛一撞上那銅鏡,隻聽見咣當一聲,那銅鏡竟被他一頭撞破了,碎成了無數尖銳的碎片,撒了一地。

那銅鏡一碎,趙武也懵了,看著地上的碎片裏殘缺不全的自己,一陣心悸。正愣著,這時候從地上的銅鏡碎片裏,他看見一個麵目模糊的人手舉著一片銳利的銅鏡碎片悄無聲息地摸到了他的身後。

趙武大驚,隨手拾起一片碎片,轉身就向那人捅去,回頭一看,那人卻不知所蹤,隻見對麵那銅鏡中,無數“趙武”的掩飾下,中間有一個人正用背影對著自己,那人光著一雙腳,正是他未入銅鏡後的那個房間時在銅鏡中見到的那個背影。

趙武怒從心頭起,從地上躍起,一把就撲向那背影,恍然間竟透鏡而入,隻覺身邊人影重重,都是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趙武”,朝他露出居心叵測的神情。趙武越走越心驚,沒走多遠,竟發現那無數的“趙武”全都懷有敵意地圍住了他。

趙武趕緊揮舞手中的碎片,不讓它們靠近,可是到最後,卻已經分不清誰是誰了,隻覺得所有人都對自己居心叵測,他看著銅鏡中的人,狀若瘋狂,恍惚間覺得此人必將對自己不利,竟舉起銅鏡碎片狠狠朝它脖子抹了過去。

剛碰到它的脖子,趙武隻覺自己脖子一涼,神誌馬上清醒過來,才發現抹的竟是自己的脖子,不由嚇出了一身冷汗。這時候,整個“鏡房”忽然沒來由地往上一跳,然後又往下掉,這麽一上一下,就將整個“鏡房”震的粉碎,趙武茫然間放眼看四周,哪裏還有甚麽“姑娘房”,他就直愣愣地站在林子的正中間。

趙武摸摸自己的額頭,恍如一場大病初愈,背上已經濕透,醒悟過來剛才那甚麽“姑娘房”內的一切都隻是自己的臆想,想起其中的凶險,還是心有餘悸,現在回到現實中,倒鬆了一口氣,還沒來得及把額頭上的汗抹去,遠處就傳來了一陣走動聲,把地上的落葉踩得嘩嘩響。

趙武心一緊,連忙看向那方向,頓時又呆了呆,在那遠處林木的遮掩下,一匹馬慢慢悠悠地走著,正是那匹將他引入林子的高頭大馬!而那馬背上馱著個人,這人從頭到尾都低伏著身子,沒有直起過身,就像沒骨頭似的。趙武這回看得仔細了,那趴在馬背上的人正是那個他熟悉無比的背影,也是他在臆想中的“姑娘房”中看見的那個光腳的背影。趙武可以肯定這背影是與自己在馬幫中朝夕相處的馬腳子,但是究竟是誰,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

那馬走得慢悠悠的,趙武急行幾步,就想追上去看看那馬背上馱著的人究竟是誰,沒行幾步,就發現斜遠方一棵樹後露出了一出衣角,竟是有人在窺視他。

趙武恍然大悟,之所以在臆想裏總覺得有人在窺視自己,原來是因為在這林子裏真的有人在窺視著自己。這林子古古怪怪的,從哪裏鑽出一個人來窺視自己,莫非這林子裏真有一處“姑娘房”,自己不小心進入,所以引起她的戒意?

當下趙武也不敢唐突,隻是靜靜摸了過去,那姑娘也不動彈,似乎沒發覺他摸了過去。趙武到她身後,腳下踩著落葉的沙沙聲已經很響,那姑娘卻還是不為所動,趙武奇怪起來,伸手從身後一下子把她的身子扳了過來。

一扳過她的身子,立刻就有一張似笑非笑的臉朝他轉過來,趙武猝不及防,不禁嚇得魂飛魄散。

這藏在樹後的人,正是那具從樹上掉下來的豔裝女屍!

趙武膽戰心驚對著那女屍,正在相顧無言,那豔裝女屍忽然抬起手,給了他一巴掌,頓時把他打得眼冒金星,發現了好大一座金礦。

趙武捂著火辣辣的臉頰,睜開眼,就看見二鍋頭正在對自己左右開弓,不由道聲好生晦氣,早知道是二鍋頭在抽自己耳光,還不如讓那女屍抽呢,人家最起碼還是豔裝的呢。

那二鍋頭見趙武醒轉過來,也是長噓了一聲,道:“你總算是醒轉過來了,再不醒轉,大家夥可不知道拿你怎生是好了。”

馬幫中最壯碩的和四也在一旁道:“是啊,虧得二鍋頭精通醫道,手藝精湛,幾個耳光就將你抽醒了來,早知道這樣,也不用勞煩二鍋頭了,我來就行了。”

二鍋頭轉頭嗬斥他道:“若似你這粗漢一樣不知輕重,早將人打壞了。”

和四賠笑道:“二鍋頭說的是,這其中功夫深得很,我是學不來的,不像二鍋頭,馬幫裏甚麽騾馬牲口有個大病小恙,都不在話下。”

趙武看著和四那蒲扇大的巴掌,不由一陣後怕,這要是被他扇上兩巴掌,就不用醒過來了。趙武捂著火辣辣的臉,回想起在那林子中的諸般怪事來,一時卻又愣住了。

他萬萬沒有想道的是,那麽多稀奇詭事,竟全是他在昏迷中的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