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歐陽隨和沈忱並肩走著,腳跟一轉就拐進了巷子。

磚牆的縫隙裏,萌萌的長著青苔,記錄著歲月,巷的中段有顆年月長久的大樹,悄悄綻出了新芽。

“這包我帶回我家。”沈忱舉了舉手上的大袋四川土特產,然後指了指歐陽隨手上的那一大袋,“這包你帶回你家。”

“你家不就是我家嘛,寶貝。”歐陽隨曖昧的看了她一眼。

“心、知、肚、明。”沈忱涼涼的瞥他一眼,對他帶過話題的舉動不予置評。

“再說吧。”他有些煩躁的甩了甩頭,不想再提,爾後用手指戳了戳沈忱白的有些透明的臉頰,“怎麽逗都不臉紅,亂沒成就感的。”

她給了他一個“無聊的男人”的眼神,大步往前走去。

他跟著她身後,又開始要名分了:“說真的,你什麽時候給我個負責的機會,都亂了我十三年了……怎麽了?”她的腳步戛然而止,他差點撞了上去,目光盯在她身上的他根本沒分神去看過路上有些什麽。

沈忱緊抿著唇,沒有答話,視線滯在身前幾米的地方。

他深覺的奇怪的越過她肩頭望去。

一輛黑色的輪椅,一個麵無表情的黑衣女人。

象是在樹後的陰影裏呆了很久,因為和陰影融在了一起,所以他們進巷的時候都沒有注意到。

女人和他們對望了一會兒,轉著輪椅緩緩的,移了過來。

出了陰影,才看清了她的模樣。

她的頭發很長,披到了膝蓋,劉海也很長,幾乎遮住了眼睛,臉龐沒被頭發掩蓋的部位,細細小小的淺白色疤痕班駁著,鼻梁也是歪的。

很瘦,非常瘦,放在扶手上的手指幾乎看不到半兩肉,細長的骨節看的讓人有些心驚。

輪椅停在了他們的麵前。

女人仰起頭,一聲不吭的看著他們。

歐陽隨立刻就感覺到了她帶著涼意的目光穿過了他身前的沈忱,射在他的身上。

誰?

迅速在記憶裏搜索著符合的畫麵,無果。

這樣一個讓人印象不得不得深刻的女人是不會淹沒在記憶的海裏的。

他的眉頭微微皺了一皺。

會不會是她認錯人了?

這個想法一閃就被他自己否定了,坐在輪椅上的女人那樣堅定的目光,根本不帶任何遲疑和不確定。

“你是……”雖然有些挫敗,他還是溫聲開口,打算詢問。

沈忱卻先了他一步,雙手環在了胸前,淡淡吐出三個字:“劉半夏。”

這三個字就象咒語一樣,揭開禁忌的封印,記憶的洪流奪門而出,將在場的三個人都卷回了十二年前的情人節。

“你的樣子很蠢哎。”十八歲的沈忱剪著短短的男孩頭,挺著大大的肚子,在客廳裏走來走去。她有著三十歲沈忱沒有的調皮跳脫,三十歲沈忱有的毒舌。

站在門旁落地鏡前的歐陽隨情緒雀躍,將同居人的評語自動略過,有些緊張的審視著鏡中的自己是否樣樣完美,確認一切無誤之後,抑不住笑的轉頭問沈忱:“怎麽樣?”

沈忱也走到了門旁,上下打量了一番,點了點頭:“還是很蠢。”

“喂!”歐陽隨抗議的叫了一聲,“你孩子他爹第一次情人節約會,給點鼓舞嘛。”

沈忱默了默,掩飾的大大歎了口氣:“人家的十八歲還是花季,天天有約會,我的十八歲不僅沒約會,還要在家孵蛋。”

歉疚感一下就爬上了歐陽隨的心頭,有些不知所措的:“忱……”

“安啦安啦,其實我滿喜歡孵蛋的。”她揮揮手,表示他不用在意,“約你的會去,不要在這礙眼。”

“我會早些回來的。”他說著自己都不敢確定的保證。

“哈。”她仰頭大笑一聲,擺明不信。

他也自知多說無益,摸了摸鼻子去拎門邊的一小盆仙人掌。

“越來越蠢了。”看著歐陽隨臉上不自覺浮現的幸福笑容,她覺得刺眼的別開了頭,“情人節對著仙人掌笑,不要說我認識你。”

“半夏喜歡仙人掌。”說到心上人的名字,歐陽隨眼神語氣都柔和了起來。

自我放逐的上海之行,半夏是唯一的驚喜,天大的驚喜。

半夏比他低了一級,是家道中落的商賈家庭的獨生子女,原本的優良家境讓她的教養和她的芭蕾一樣出色。

幾乎全校的男生都喜歡半夏,而最終於得到半夏公主青睞的是他,這樣的想法讓他不無自得。

他喜歡看她臉上不會消失的甜笑,喜歡她用軟軟的聲音叫他“歐陽”,喜歡她坐在他的自行車後架上穿過上海的大街小巷——那樣的情感,和所有人年少時的感情一樣,清澈明亮終生難忘。

“我要走了。”沒有留意到沈忱的異樣,他幾乎等不及要奔去半夏的身旁。

“唔。”她低著頭應了一聲。

他拉開門往外跨了一步,身後的沉默終於讓他發現沈忱的情緒不佳。

以為是不能出去玩讓她鬱悶,他挑眉笑笑,蹲下身子,摸了摸沈忱的肚皮:“兒子,老爸要去約會了,要祝福老爸旗開得勝啊。”

“還祝你多子多孫!”她笑了出來,拿腳踹他,“好滾啦。”

他微笑起身,道了句再見就準備閃人,然被又拉她拉住了手臂。

“情人節,好歹對孩子的媽也要有點表示吧?”她眨眨眼。

“好——”他很縱容的拖長了音調,去抱了抱她,又親了一下,“滿足了沒?”

沒有得到她的回答,回答他的是另一個因為震驚而尖銳的女聲:“原來這就是你從來不讓我來你住的地方的原因!”

“半、半夏……”驚慌讓他一時無法反應,而半夏眼中的浮現的深刻傷害讓他幾乎無法正視,“我可以解釋……”

“有什麽好解釋的?!”半夏叫嚷著,淚水湧出,又被她倔強的抹去。

“我……”歐陽隨上前抓著她的手,急急解釋著。

她甩開他的手,又被抓住,再甩開,再被抓住。

沈忱退後了一步,靠在門框上,涼涼的看著,不言不語的任他們吵著。

不知是她臉上哪一絲表情,突然刺激到了已瀕瘋狂的半夏,她突然甩開歐陽隨的手跑了過來,重重推了沈忱一把,然後轉身跑下了樓。

半夏隨著奔跑的腳步而揚起的長發,是那天沈忱摔在地上前最後的印象。

“半……夏?”歐陽隨出口的呼喚緩慢疑惑又百感交集,未認出眼前這個完全陌生的女人是那個曾經以為的救贖,令他窘然外又還有絲不信。

“我認人本事向來比你好。”沈忱回頭嗤笑了他一句,又掉過頭來定定看著不聲不響的半夏。

半夏握著輪椅的手驀然抓緊,看向沈忱,眼神毫不退讓,聲音有些冷然:“我有些話想和歐陽隨說,單獨。”

沈忱淡然的臉上緩緩浮現一個淺笑,比了個請的動作,就舉步向前走去,毫不留戀。

歐陽隨微微皺了皺眉,目光逐著她的背影,最終還是沒有追了過去,眼前這個,也是責任呀。

他抬起大手無奈抹了抹臉,半蹲下身讓半夏不必仰頭仰的那麽辛苦:“有什麽事我可以幫忙的?”那麽多年沒見了,以這樣的姿態出現在他麵前,白癡也不會以為是來敘舊的。

半夏森然冷笑:“你一點都不好奇為什麽我會變成這樣?”

不知哪裏來的風,枝葉顫動,這個春天突然冷了起來。

*** ***

沈家樓下大廳。

“太油了。”

“這是你自己買的,還有的嫌?”

“上機前隨便抓了些,反正娘親大人也沒什麽味覺的。”沈忱看著電視,抓了張紙巾細細擦著手指上燈影牛肉留下的油跡,一點都不知反省的回著。

沈母一口氣走嗆,又好氣又好笑的指著她,劇烈咳嗽起來。不知道這死小孩跟誰學的,從小開始就是這樣,做的事再體貼,也有本事吐出傷人的話語。

沈忱拍拍她的背替她順氣,眼睛依然似是很專注的看著電視。

“死小三,真是不孝女。”沈母好不容易緩過氣來就氣勢十足的指控了起來。

沈忱也隻是唔了幾聲,沒什麽陪她鬥嘴的興致。

“什麽這麽好看?”沈母留心了下下電視劇情,沒什麽特別的嘛,也不知道她怎麽那麽有興趣,納悶之餘隻有死攻沈忱帶回四川特產。

敲門聲適時響起。

沈母踢踢沈忱:“去開門。”

沈忱摸摸鼻子,很認命的起身,開了門之後沒有片刻停頓就自然轉身往回走。

跨進門的歐陽隨被她冷淡的態度嚇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壓低聲音喚了聲:“忱。”

客人遲遲不到眼前,沈母疑惑的從一堆吃的中抬頭:“是小隨呀。”

沈忱手腕一抖便立刻從他的掌中脫離,雙手插入褲袋中,往旁讓了一步。

歐陽隨沒再追過去,粲笑開來,舉了舉手中的大袋特產:“給幹媽進貢來的,而且找小忱也有些事。”說話間他朝她走了一步,大力的攬住沈忱的肩膀往身上拉,隨話語瞄向她的笑眸裏隱隱帶些壓抑的惱意。

沈母穩穩的接住歐陽隨拋過去的土特,揮揮手:“你們去忙你們去忙。”低頭翻尋好貨的眼中帶了些興味。

剛剛,如果她沒看錯的話,小隨進門時抓著小三的手呢……

這兩個小的是不是瞞了她什麽事呀,該不會是……哈哈,如果是那樣的話,就真是太好了。

被歐陽隨幾乎是以脅持的姿態攬上的樓,然後用那種“你怎麽可以這麽對我”的憤然眼神看,沈忱嗤一下噴笑了出來。

被她笑得莫名其妙的同時,歐陽隨也頓然鬆了口氣,僵著的肩膀也放鬆了下來。

第一次深刻意識到自己居然是那麽害怕被她漠然轉身甩在身後。

幾年前那種從她生活中剝離的感覺,他不想再經曆一次了。

歐陽隨,你真的是被抓的死死的了。

這樣對自己說的同時,他的心底卻欣喜異常,可一想到自己呆回要和她說的事,喉嚨又莫名幹涸了起來。

沈忱笑了一陣,止了下來:“說吧,什麽事啊。”

“她……”他頓了頓,清了清嗓子,“是那天從我們樓上跑下去時碰上車禍的。”

“哦。”沈忱點了點頭,不甚意外的樣子,“我不太想知道細節。重點是什麽?”

“她想了很多年後覺得……沒道理我不負起該負的責任。”他小心的看著她的神情,象等著宣判一樣。

“你負啊。”她又點點頭,無可無不可的說著。

“沈忱!”他目光一凝,咬牙切齒的低嚷著她的名字,“你……”

你怎麽可以這麽輕易的把我讓出去?

你的態度為什麽那麽無所謂?

你究竟有沒有心?

想脫口而出的內容太多,爭先恐後的湧上,堵在了喉頭,讓他氣悶,說不出話來。

沈忱卻又笑了出來,調侃的語氣:“你什麽你啊,不就給些錢讚助下衣食住行,又不是要你陪她衣食住行,怎麽著,你還不樂意啊?”說著話音一轉,故作氣勢凶狠的推了他一把,“還是你打算陪她衣食住行?”

他倦然笑開。

天下沒人比他賤了吧?

被她禮貌對待的時候會惶恐,被她這樣粗野推搡的時候,便滿臉不自覺的漾開笑容。

他握住她停留在他胸口的手,額頭抵著她的,一字一句的呼吸都觸到她的臉:“我沒打算,我怕你有這個打算。”

他很清楚,當年的那一場年少戀曲,她是他的觀眾,她看過他為了半夏費盡心思的樣子,聽過他說半夏的種種讓人迷戀之處,見識過他在電話裏對半夏的情意綿綿。

他不知道別人對自己戀人的初戀情人是怎樣感覺,但是起碼在於他,是向來不願意看見她最初的那個小顧的。

所以他真的很怕,在半夏出現的時候,她會很輕易的就退,退回朋友的位置。

她從來對大多事情大多東西都不是太在意,他不想成為“大多”中的一個。

年少輕狂的時候有權利犯錯,但是不代表對過錯不必負責。

他知道自己膚淺的沉迷過半夏的容貌與女人味,但是那時候的他並不知道,得到那些的代價必須讓出忱的所有權。

而且青梅竹馬這四個字太過暴力,象征親密的同時,又會讓人忘了去探究自己的真實情感。如果早就清楚自己對忱的感情,他又怎麽會讓自己對半夏的欣賞發展成沉迷?

那是對忱的侮辱。

所以在得知忱有男友的隔天,他打電話時狀似不在意的問了聲“怎麽想交男朋友”,被她一句“你都可以交女朋友,我為什麽不可以有男朋友”就堵得啞口無言肝腸寸斷。

人這種動物總是太過愚昧貪心,除非一早就知道瓦全的結果是玉碎,不然總想玉瓦得皆。

“忱,當年……”懺悔的話幾乎脫口而出。

“喂——”她挑眉截了他的話,半真半假的口氣,“我向來小氣,不想提醒我你做過什麽,就不要跟我提當年。”

當年的一時迷路,已讓他用十三年的時間來尋找歸途,他怎麽可能讓她有理由轉身走開?

他眉眼一彎,拉下她的手心,幾不可聞的應了聲好。

惱人的電話鈴聲偏在這時刻響了起來。

他打開手機,沒好氣的喂了一聲,那邊的人就大呼小叫了起來。

“老板!我知道你在和老板娘逍遙,可是你今天這檔case已經簽約很久的,你不能放鴿子呀!老板~我們身家性命都在你手呀……”

貪玩的懲罰總是在玩樂之後以洪水猛獸的姿態反蝕而來,玩的有多瘋,罰的就有多重。

沈忱摘下眼鏡,閉上眼,用手背著眉心揉了揉。

這世代就是這樣,該是你的工,沒人會替你做,逍遙幾天的下場就是堆積如山的工作。

她輕輕呼了口氣,眼睛漲痛的緊。

從成都回來後,就忙的不可開交了,她是這樣,歐陽隨也是這樣。

隻是歐陽隨的忙除了排的滿滿的擋期外,還有替半夏解決民生問題。

說起來,也頗有幾天沒見到歐陽隨了,他忙她也忙的,都幾乎找不出閑暇來見上一麵,自然也沒時間去胡思亂想他與半夏是否會在這段密集接觸裏舊情複燃。

睜開眼的時候,正好看見內線電話在閃,按下免提,小米的聲音就傳了出來。

“沈總,有位劉半夏小姐來電話找你。”

嗬,曹操也經常有變性的時候呀。

她撫了撫臉:“轉進來,謝謝。”

“沈忱?”話筒裏傳出的聲音微微帶了些沙沙聲。

“是。”她簡短有力的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我想找你談談。”

她笑開:“不好意思劉小姐,我好象沒有那麽多時間。”

“不會要你太多時間!”那邊的人根本不接受拒絕,音調毫無起伏的,“就今天中午12點,在你們公司樓下的廣場,不見不散。”

啪的一聲後,沈忱啞然的看著手中的話筒,想象不出那個記憶中該是溫柔的半夏居然如此蠻橫的樣子。

一個水一樣的女孩子,變成現在冰寒的樣子,間接造成這樣狀況的自己,完全不愧疚是不可能。隻是,愧疚不會讓她將自己放低,愛才可以。

隻是見次麵,就隨了她吧。

抱著這樣想法的她,在中午準時到樓下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居然是早到的那個。

沈忱雙手插在風衣的袋中,繞廣場走了走,看了看天後,還是決定租付象棋來消磨時間,可是才在廣場旁的石桌上擺好棋子,等的人就出現在了石桌的另一邊。

她看了看自己擺好的棋局,展顏笑道:“劉小姐真會挑時機。”

半夏卻沒有笑,冰冰冷冷的樣子,和第一次遇見時一樣,穿著黑色係的衣服,不同的是,頭發都攏到了腦後,原先隱在發絲下的傷痕都露了出來,更形猙獰,幾乎讓人不敢直視。

似乎是察覺到了沈忱打量她的目光,半夏將腿上放的保溫瓶往石桌上一放,褪下白色的絲質手套,抬起眸來:“滿意你看到的嗎?”

對上她寒意逼人的眸,沈忱心中長歎了一聲。

就是這眼神了。

十三年,人的相貌可以變,眼神卻變不了,特別是那些浸透了恨的眼,隻是一瞥,無論多少時空,都會將當事的人拉回。

“下不下棋?”沈忱避而不答,舉了舉棋子,含笑問道。

半夏默不出聲,眼睛瞬也不瞬的凝著沈忱,沈忱也不避,始終微笑以對,終於半夏先別開了眼,拿起棋子就給了沈忱一記當頭炮:“你住過種滿仙人掌的房子嗎?”

沈忱舉棋的手停了停,還是落在了不起眼的地方,沒有答話。

半夏淡淡進了一步,略笑道:“醒來的時候看見窗邊招展的仙人掌,真的可以感覺到收集這些東西人的情誼。”

沈忱抿了抿唇,提了一子:“也可能送的人希望你夢遊的時候被紮到吧。”

“你就這麽自信?”半夏臉色一變,冷笑一聲,兵臨城下,“你難道沒想過不是有人有心告訴我,我怎麽會知道你的電話?”

沈忱咧了咧唇:“那你會知道我另一個電話。”

半夏一時竟找不到話了,提起棋子看著棋盤發呆,落下的時候,攻勢也緩了起來。

“那麽,”她垂著頭看著自己交纏的手指,“你知道第一次喜歡上一個人,就喜歡上一個很不堪的人是什麽感覺嗎?”

看不見的悲哀一下彌漫了起來,絲絲縷縷的觸絲,從她的周遭漫過石桌,纏在沈忱的喉頭。

她斂了斂眼瞼,還是漾開了笑:“問我嗎?我第一次喜歡的人好象和你是同一個。”

“可是你沒有毀容!沒有殘廢!”半夏猛然抬起頭,低吼了出來,她的眼框紅紅的,努力控製著要湧出的淚,“在我被人笑的時候,被人當怪物看的時候,生活的辛苦的時候,我就會想到,如果我沒有喜歡過那個人,我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沈忱別開了眼,咳了咳,清了清喉嚨,開口道:“現在醫學很發達……”

“發達?!”半夏象被什麽刺激了,更激動了起來,“發達到可以治這裏,”她拍拍腿,“修這裏,”她拍拍臉,“那麽這裏的傷呢?也可以都不見嗎?”她的手停在了自己的心口,“那些痛苦的歲月,都可以因為‘發達’就消失嗎?”

“你想怎樣?”沈忱幹脆不與她繞,走了步棋,直接問道。

“我不想怎樣。”半夏沉澱下激動的情緒,恢複波紋不動的表情,“我隻知道,後來我想通了,如果他的生活裏沒有你,我很早前就該是歐陽太太。”

象是被什麽可笑的事情逗到,沈忱一下噴笑了出來,忙抬手成拳抵了抵鼻下,努力製住滂湃的笑意後,才攤手抱歉:“不好意思,情不自禁。”

“你怎麽說?”半夏卻沒有耐性看她的情不自禁了,“這是你欠我的。”

“你沒想過沒有我也會有別人嗎?”

半夏嘲諷的笑了起來,又有興致擺弄棋子了:“不是每個人都會不知廉恥的17歲懷孕的。”

沈忱挑了挑眉,棋路淩厲了起來:“如果你是來聽我說‘對不起’的,那我可以馬上給你。但如果你是來要我什麽保證,抱歉,我自認欠你沒那麽多。而且,”沈忱撇唇一笑,“把自己的日子搞的一團糟的,除了別人以外,最大原因還是在你自己吧?畢竟自怨自艾不願意走出陰影的是你,亂推亂跑不遵守交通規則的那個是你,愛亂想愛亂浪漫愛跟蹤男友的那個人是你,十七歲不好好讀書,春心**漾的那個人也是你——”沈忱一把抓住了半夏經不起她毒言而揮過來的手,鉗製的力道讓半夏麵露痛苦之色,“喜歡過你的人那個人是歐陽隨,不是我,所以不要希望我對你懂什麽憐香惜玉。”

半夏扯回自己的手,恨恨看她一眼後,抓起自己的保溫瓶推著輪椅就要離開。

“劉小姐——”沈忱眼尖的看見桌邊的手套,抓起來對轉過身的半夏晃了晃,雲淡風輕的笑著,仿佛剛才對她出言警告的人不是她,“不要隨便在我麵前拋下手套哦,我會當你是想跟我決鬥的。”

又窘又氣的奪回自己的手套,半夏垂頭轉身推開輪椅,蓄了許久的淚水,終於忍不住的落了下來,一滴滴的,落在保溫瓶上,濺了開來。

何苦來呢?

那些自己生活自己負責的道理,她又何嚐不懂?

就是因為那麽努力的昂起頭生活,才會更被現實打的灰頭土臉。

家道的中落沒有壓垮過從小嬌生慣養的她,沒有了財富,她還自信自己的美麗與智慧,可是命運把她的美麗也奪走的時候,她的智慧已經撐不了那麽多了。

經常看見生人眼裏的厭惡,連自己看鏡子都不會相信有人會喜歡這樣的自己。

可是,她還是努力的活著,努力的工作著,想證明自己的價值。

在這樣辛苦的時候,看見害自己變成這樣的人居然可以活的那麽愜意,所有的不甘就都湧出來了。

為什麽,為什麽明明離譜的是他們,承受結果的卻是自己?

為什麽,世界上那麽多容貌正常的人,毀容的那個卻是自己?

為什麽,那麽多自由行走的人,殘廢的卻是熱愛跳舞的自己?

……

為什麽是我?

世界上最自虐最殘忍的問題大概就是這個吧。

讓恨讓不滿讓不甘讓痛苦都成倍的增長,直到自己無法負荷,必須轉架給別人。

她仰起臉,用力的抹去淚水。

她不會放棄讓他們痛苦的,起碼,她不會讓他們在一起的。

怨恨和尊嚴讓她高昂起的時候,就再也看不見自己的心了。

在她的身後,氣焰囂張的沈忱悄然的垮下了肩。

對自己做的一切,確實愧疚,她不是不知反省的人,但是她也不是把什麽責任都往身上扯的人,什麽都替別人著想的救世主人生太累了。

她確實欠了她半身,可是她知不知道她當年的一推又造就了什麽呢?

她低頭看著眼前的殘局,喃喃的低語:“將不將你呢?”

*** ***

夜深人靜的時候。

歐陽隨將車駛回了公寓,熄下火的時候,他抬頭看了眼自己黑暗一片的窗戶,疲倦的趴在方向盤上歎了口氣。

累。

接連不斷的熬夜case,若不是因為KK對他有恩的關係,即便這票可以讓他荷包滿滿,他也不會接了,最主要的是,好多天沒看見她了……

他拎出自己的手機看了看,還是放回了口袋中,這個時候打電話去擾她清夢,一定會被她罵個狗血噴頭的。

有些失落的邁出了車子,雙手插在袋中,慢悠悠的往大廈走去,看見大廈下那個亭亭的人影,修長的腿不自覺的停了下來,很是意外的喚了一聲:“媽?”

幾分鍾後,將茶放在自己母親的麵前,歐陽隨還是覺得意外:“媽,這麽晚你怎麽來這了?是不是那個老頭——”猜測的同時,眉頭就不滿的皺了起來。

歐陽媽媽嫻靜的笑著,擺了擺手:“隻是想來看看你,沒想到要等那麽晚罷了。工作應付的來嗎?”

“噢。”歐陽隨應了聲,恢複了倜儻的笑容,攤攤手,“你生的兒子,有什麽應付不來的。”

歐陽媽媽抿唇笑了笑,喝了口茶:“收到你從四川帶回來的時候了,你這孩子,怎麽不自己送回家來?不是說拿了金蘋果就回家的嗎?”

歐陽隨臉一暗,沉默了起來。

“這麽多年了,你還是不能原諒你爸嗎?你爸當年反對你做這行,也是因為擔心你吃苦。”

“我知道……可是他……”

並不是,並不是因為他反對他的職業。

他知道那是那個男人對他的關心,可是即便知道,依然一提起他,就想起那個被他和忱封印的夜晚。

那個正直的清廉的被自己尊敬的父親,一下就變成了道貌岸然的衣冠禽獸,他無法原諒他對母親的背叛,看著毫不知情的母親,為她心痛的感覺就瀉了出來,但是又不能說給她聽,惟恐讓她知道了更添心煩。

“算了。”甩了甩頭,煩躁的將想說的話吞回了肚中。

歐陽媽媽聰睿的看著他,優雅的將手中的茶放回桌幾,徐徐出聲:“你是因為雅蔓阿姨吧?”

歐陽隨猛的跳了起來,詫異的看著母親。

歐陽媽媽歎了口氣,有些無奈:“果然是了。”丈夫一直以為兒子與他做對是因為當年他要打掉他的孫子,她總覺得應該另有原因,試探一下,竟被她猜中。

“媽,你……知道?”

“我是離他最近的那個人,怎麽會不知道?”提及當年,歐陽媽媽的笑裏還是有些苦澀,“隻是,有些事,還是當自己不知道比較幸福。”

“他做出這樣的事,你還……?!”為什麽不離開呢?

“小隨,他是你爸爸,不是聖人,他也會走錯路。喜歡一個人,不是要把他的缺點也喜歡了嗎?”歐陽媽媽的笑又濃了起來了,“關鍵是,最後他選擇的是回家,而且再也沒有走失。”

迷路呢。

歐陽隨垂下眼瞼,抓了抓頭發,沒再出聲。

若是以前,大概母親這番話,他是如何也聽不見的吧,直到自己也發現自己的迷失,才知道原來許多傷害是在不經意間造成,而且罪魁禍首的那個人,所受的痛苦並不比受傷的人輕。

“小隨。”歐陽媽媽的手探過桌幾,拍了拍他的,“如果你爸有傷過我的心,你這些年給他的苦惱也足以補償了。什麽時候回家看看吧,你爸很想你的。”言盡於此,關鍵是要他自己想通了。歐陽媽媽站起了身:“那我先回去了,你什麽時候有空就回來吧。”

歐陽隨也站了起來,抓起鑰匙:“那麽晚了,我送你回去。”

回去的路上,歐陽媽媽不自禁的給歐陽隨說起了一件件歐陽爸爸的趣事。

“你也知道你爸死不承認的個性,你評獎的那天,他非常想看你的節目又不想讓我知道,就故意把遙控器藏起來,說是因為沒有遙控器沒法換台才被迫在看。”

車子停在家門口的時候,歐陽媽媽自己說著都忍不住笑了。

歐陽隨下了車給她開了門,眼角也**開了愉悅。

歐陽家的家門這時驀然開啟,拉開門的歐陽父親與站在門前的歐陽隨都毫無防備的與對方對上了眼。

兩個人都一下僵了起來。

歐陽父親近乎貪婪看著自己兒子的樣子,在意識到自己流露的想念之後馬上掩飾的別開了眼,咕噥了聲:“怎麽這麽晚回來。”就轉身想逃回家去。

他老了很多。

歐陽隨也在默默的打量著。

依然和當年一樣英挺,可白發已經不留情的爬滿了頭。

看著父親倉皇的背影,不知怎的,以往在意的,忽然都不在意了,想到的全是這個男人曾經給過他怎樣的關愛和教育。

“爸。”嘴一啟,聲音就象有自己意識的竄了出來,嚇了他一跳外,還是將想說的說了出來,“我忙完這陣再來看你。”

歐陽父親的腳步遲滯了,但是依然沒有回頭,停頓了好久才冒出了句:“廢話,你當然要來,你是我兒子。”話滿有氣勢,可惜顫抖的肩膀和語調出賣了他的心情。

歐陽媽媽抿唇微笑,拍了拍歐陽隨的肩膀,輕聲說:“你爸在不好意思。”

歐陽隨笑了,也拍了拍母親的肩膀:“媽你進去吧,下回我再來看你們。”想了想加了句,“你覺得帶媳婦來這個主意怎麽樣?”

歐陽媽媽的眼中閃過驚喜:“真的嗎?是哪家的孩子?我認識嗎?”

歐陽隨但笑不語,將母親扶進了門。

從家中走出,他沒有馬上回車上,隨意往車門上一靠,仰頭看起天來。

朗月疏星,晴空萬裏。

心情莫名的好。

怨一個人是如此辛苦,特別是怨的那個,同時是你愛的人。

整個人都輕鬆了起來。

好想有個人分享他這刻的感覺。

而且,隻想要那個人分享他的感覺,就算被她罵,也認了。

想到就做的掏出了自己的手機,按下1鍵,連接音就響了起來,耐心的等了好久,終於那邊有人接起了電話,睡意迷蒙的說了聲:“喂?”

“忱,我好想你。”他低低的出聲,那些不自覺流露在聲音裏的深情讓他也發現自己竟然是那麽那麽的想她,想見她,想要每天都看見她,晨晨昏昏的,都能與她一起等待和度過。

那邊的人卻象是被嚇著了,聲音也清醒了起來:“你發燒了?你知不知道現在幾點?”

他被她的話逗笑,聲音卻更柔了:“忱,我愛你。”

那邊一下沉默了起來,半晌才出聲:“你知不知道你現在臉上表情已經肉麻到惡心了?”

他在那一瞬間有些閃神,但是馬上意會的抬頭向沈忱的窗戶。

果然,在那窗後,沈忱穿著黑色的寬大睡衣,一手揉著眼,一手舉著手機在耳邊,半嗔半笑的看他,披散的頭發,讓她看上去比平常小了許多。

他笑了起來,舉起手機向她晃了晃。

她從窗戶後消失了,沒過幾秒,沈家的門開了,沈忱笑著朝他走了過來。

他張開手臂,將她圈入懷中,狠狠的,緊緊的,象要嵌入自己身體一樣。

那樣安然歸屬的感覺,讓他明白,這輩子,再也不會有人能離他如她這麽近了。

月圓圓,這個世界上,又多了一個半圓找到了他的半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