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之三、

“半個白天加一個晚上,十七個人變成怪物,一共造成二十六個死者,每一起命案都古怪得不像真的,每一起都慘不忍睹。”黃炯唉聲歎氣,“絕不可能是巧合,一兩件、兩三件還能算巧合,十七件,那麽密集地發生,一定是有預謀的。”

“你說得對,巧合也得有個限度,不然成說書了。”葉空山翻看著筆錄,難得地沒有頂嘴,“好家夥,幾乎每一起的死者都莫名其妙出現了身體突變畸形的狀況,然後死去,其中好幾起趕在死之前還動手殺了身邊的人。夠得上鬼故事的題材了。”

“你別說得那麽輕飄飄的。”黃炯一跺腳,“鬼故事?我看這些案子比鬼故事嚇人!”

“那就先讓我去看看那些嚇人的怪物吧。”葉空山說著,扭頭看了一眼岑曠,“你去看過了嗎?”

“沒有。”岑曠老老實實地搖搖頭,“我沒敢去。”

“非得跟著我,你才敢去,是吧?”葉空山站了起來。

岑曠沒有回答,臉上微微有點紅,但還是跟在葉空山身後,走出了捕房。

正值午後,戶外陽光很是耀眼,但對岑曠而言,斂房裏任何時刻都充滿了一種穿透皮膚深入骨髓的陰冷。無論什麽時候,她都很厭惡踏進這裏。但身為捕快,一次次地進入斂房,查看那些她不願意看到的屍體,卻是無法擺脫的職責所在。

好在還有葉空山。每次來到斂房,葉空山都會讓她走在後麵,而自己先行進入。從岑曠的心理上來說,這就好像是有了一塊預先放好的盾牌,能夠稍微安心一些。

“你過來看。”葉空山在斂房裏招呼她,“雖然你怕看這個,但這一次非看不可。”

岑曠深吸了一口氣,邁過門檻,走了進去。短暫地適應了一下光線變化之後,她看清了放在斂房的大木桌上的事物。

“希望我死的時候不要那麽難看。”岑曠喃喃地說。

由於經費有限,斂房的工作台其實就是幾張陳舊的大木桌,雖然簡陋,倒也夠大夠結實。此刻桌上擺放著幾具屍體,如同文字記錄裏所形容的,全都奇形怪狀。比如離門最近的一具屍身,上半身看起來是一個枯瘦衰邁的老年人類,但從腰往下,並沒有人類的雙腿,整個下半身變成了近似鮫尾的形態。

但那又不是標準的、充滿流線美感的鮫尾,而更接近於一種畸形的變化。這條“鮫尾”整體看來就像是一塊腐臭的肉塊,上麵的鱗片疏疏落落,有如皮膚病人的瘢痕,散發出死魚一樣令人作嘔的氣味。

“他從腰間的骨骼開始發生了變化。”常和兩人打交道的仵作李青向葉空山和岑曠解釋說,“整個下半身的雙腿變化為鮫人的尾骨,但卻變化得並不徹底。打個比方,就好比有人把他的下半身像小孩玩泥人一樣重新捏了一遍,但是捏得很糙,雖然大體上有些近似鮫人,但細部的骨骼和肌肉都不對。”

“我明白。”葉空山點點頭,“前兩年有個案子和鮫人有關,我親眼見到了鮫人的骨頭是什麽樣。”

“而且最要緊的是,他長出了鮫尾,卻並沒有在耳後長出腮裂,這讓他無法像真正的鮫人那樣在水裏呼吸。所以,他的死因是溺水而亡——他自己頭朝下栽到了家裏的大水缸裏,淹死了。”

“他是在心裏麵……把自己當成了鮫人嗎?”岑曠問。

“這我就不知道了。那應該是你們捕快的活兒。”李青回答。

岑曠繼續看向下一張桌子,然後發現斂房把兩張最大的木桌拚在了一起,這樣才能放下第二具屍體。

因為這具屍體實在是太大了。

“這就是那個突然變成誇父的名叫喬娟的中年女人吧?”岑曠強忍住惡心,很專業地看著屍體被剖開的胸腔,“但是骨骼雖然長大,卻顯得有點兒細。”

“對,太細了,和那個變鮫人的老頭兒一樣,變得不完整。”李青說,“血肉膨脹了,體重增加了很多,骨頭卻既沒有變粗也沒有變結實,所以在捏死了自己的老公之後,她自己的身體也支撐不住,脊柱斷了。”

第三具屍體更加顯得古怪,那完全就是一團擠在一起的肉球,好在岑曠早就讀完了所有卷宗,馬上判斷出了這具屍體的狀況:“這應當是那個在裁縫鋪裏幫工的羽人,韋芊芊。和變成誇父的喬娟正好相反,韋芊芊的身體急劇萎縮,就好像變成了河絡——但又並不是真正的河絡。”

“骨骼和肌肉縮小了,內髒卻沒有縮小,所以活生生地擠破內髒而死。”李青接口說,“其他屍體也都大同小異。每一個人都產生了無法解釋的畸變,展現出另一個種族的生理特征,但又變化得半點也不完善。比如有一個倒黴蛋,明明是人類,竟然長出了翅膀,但羽人展翼是靠精神力凝聚的,時間到了會消散,他的卻就是一對肉乎乎的翅膀,而且是從胸口鑽出來的,真是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所以你剛才的比方很精當。”葉空山說,“就像是頑童在胡亂捏泥人,似是而非,最後捏出一堆做壞了的成品。”

他轉過頭望向岑曠:“剩下的也都差不多,不必看了,再看下去你今天晚飯都可以省了。出去琢磨一下吧——你看,我如果是個教書先生,直接把她揪到學堂,把這張臉衝向學生,就能最生動地解釋‘如釋重負’這個詞。”

這後半句話是對李青說的。李青哈哈大笑。葉空山說:“岑曠要是能多向你學學就好了。都是女人,你就能成天待在斂房裏。”

“這個和女人不女人沒關係。”李青瞪了他一眼:“我以前有兩個男助手,後來都受不了跑掉啦。”

離開那些駭人的屍體,回到捕房,岑曠的臉色好看了一些。她畢竟一向敬業,馬上想到了向葉空山匯報:“對了,還沒跟你說初步的調查情況呢。距離案件匯總起來剛剛才過了半天,能掌握的東西還很有限。不過,根據初步的詢問走訪,暫時沒有找到這些受害者之間的關聯——除了死狀。”

“也就是說,如果這是某種手法獨特的謀殺案,我們暫時還找不到動機和嫌疑人;如果這是意外狀況,也暫時不知道原因。”黃炯補充說。

“嗯,我剛才還在想,這些死者之間會不會有聯係。”葉空山說,“現在看來,表麵的、明顯的聯係是不會有的,如果他們有什麽隱秘的關係,就得費力氣去挖掘。所以共同點就隻有案件發生的時間?”

“還有地點。”岑曠說,“這些案子全部發生在城西南到城南的一片區域,大概分散在四五個不同的街區裏,但總體來說,假如從青石城地圖上來看,就是那麽一塊。到目前為止,沒有更遠的案情報告。”

“城西南到城南……”葉空山半閉著雙目琢磨了一會兒,慢慢睜開眼,“好像距離刑場不是太遠,是吧?”

“不太遠。”黃炯說,“你是覺得這些案子和刑場有關聯?是因為昨天的公開行刑嗎?”

“不一定,我就是隨口一問。”葉空山說,“相關的證人,尤其是直接的親屬都盤問了嗎?”

“因為牽涉到的人數太多,隻是先整理了初步的口供,主要是對案發現場的描述。”黃炯說,“有重要關聯的親屬同事都被帶到了捕房,正在詳細詢問,大概太陽落山之前就能有結果了。不過,因為此事還沒法定性為謀殺,他們都算不上嫌犯,隻能算證人。”

“那就先等等。岑曠,去買幾個燒餅回來。”葉空山說。此刻的他目光炯炯,顯得精力十足,很顯然這些密集爆發的奇案把他的好奇心充分地激發起來了。他再也不提薪水的事,也不談什麽“太陽落山的時候老子就該下工回家了”,已經沉浸在了案件中。

“你這個狗雜種要是什麽時候都像現在這麽認真,老子天天喊你祖宗都不要緊。”黃炯惡聲惡氣地嘀咕著。

岑曠聽話地離開捕房,去往街邊的小鋪子買燒餅。這幾年來,她不隻是葉空山的徒弟,也是跟班和跑腿的,經常被指使著去做這做那。不過她一向勤勉而且樂於助人,對於此類跑腿的任務倒是從無怨言。

買完燒餅往回走的時候,從長街的另一頭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在青石城,敢這樣在大街上打馬狂奔的,一定得是有權勢的人,盡管按照律法,哪怕是皇帝本人也不允許這樣鬧市縱馬,但不會有任何人去真正地進行管束。岑曠剛開始的時候對自己在日常生活與工作中所見的種種特權行為大惑不解,但時間長了,也就不得不接受了。

“人類社會就是這樣的。”即便是葉空山這樣麵皮厚如香豬的,說起這些事來,居然也會十分難得地在臉上掛著一絲歉疚,“規則是規則,律法是律法,但在規則和律法的天空之下,總有一片片灰色的雲。”

“我……我會慢慢習慣的。”岑曠那時低聲說,“想要當一個人,這也算是付出的代價之一。”

“但你絕不會喜歡。哪怕有朝一日這樣的便利落到你自己頭上。”

“絕不會。”從不說謊的岑曠回答。

三年過去了,岑曠盡管仍然不喜歡這些隻有權貴們才能享受的特權特例,卻也隻能逐漸習慣,逐漸接受。此刻聽到奔馬靠近,她立即避入了街邊的店鋪,打算等到馬匹過去之後再繼續行路。

然後她就注意到,來的不是一兩匹馬,也不是七八匹馬,而是一支馬隊,至少有三十個人。這樣的馬隊在青石城內極少出現,她不禁側頭看了一眼,看見馬上的每一個騎士都身著鎮遠侯府的服色。

這些全是鎮遠侯的人,岑曠想,他們是來做什麽的?為什麽鎮遠侯會一下子派出那麽多人,而且個個全副武裝?

她注視著這支馬隊,直到馬隊以幾乎整齊劃一的動作全部停下來,騎士們以幾乎整齊劃一的動作一齊下馬,她才意識到有些不妙。

——馬隊停在了捕房門口。

這群侯爺府的騎士的目的地,是捕房。

岑曠沒有急於回去,回去也無法阻止任何事情。她遠遠地站著,看著騎士們魚貫而入走進捕房,不久之後又一起走出來,人數卻多了一倍也不止。

他們還帶出來了一批平民百姓,每一個平民都被反綁雙手,麵色或慌張或驚懼,不少還在出口求饒。但騎士們完全不為所動,押著這些平民,馬隊慢慢行走,離開了捕房。

那些都是從昨晚到今天的十七樁奇案的證人!岑曠認出來了。他們有的是死者的親屬,有的是死者的鄰居,有的是死者的同事,原本是被帶到捕房作正常詢問的,現在卻被鎮遠侯的手下一股腦全都抓走了。不用數數她也記得,一共有三十八個人。

為什麽?岑曠大惑不解。鎮遠侯是國之棟梁,做的是指揮千軍萬馬征戰沙場氣吞山河的大事,為什麽會參與這樣原本應當由微不足道的捕快們去費腦筋的民間凶案?而且即便是想要破案,交給捕快們不就行了嗎,為什麽要這樣大動幹戈親自派人來捉拿?

她等著騎士們去遠了,趕忙快步奔回捕房,正看見黃炯垂頭喪氣地站在院裏,葉空山則站在他身邊,臉上表情不怒不喜。

“發生了什麽?為什麽侯爺要把那些證人全都提走?”岑曠把手裏的燒餅扔給葉空山,對黃炯發問說。

黃炯歎息一聲:“沒有為什麽。沒有理由。沒有解釋。侯爺要提人,那就提了,誰還能阻攔他?不隻是這些活著的證人,仵作房的屍體也都被全部拉走了。”

岑曠默然,看了葉空山一眼,欲言又止。

“想說什麽就說。”葉空山拍拍她的肩膀,“橫豎不過是個侯爺,有什麽關係?”

“我是覺得,侯爺並不像是個會單純對破案或者為死者申冤感興趣的人。從侯爺的反應來說,他多半知道一些這一係列怪案的根底,要麽是不想讓我們從中查出些什麽,要麽是他自己想要從中查出些什麽,所以才會那麽快下手把所有的證人和證據都帶走。”岑曠回答。

她的神情顯得有點黯淡:“可是,我們不可能去盤問侯爺,不可能從他手裏把被搶走的物證人證拿回來。我跟著你學習了三年,雖然還是很笨,但也學會了不少人類社會裏的規則。以這個案子為例,盡管侯爺直接從衙門把人抓走不合律法,盡管律法賦予了我們向侯爺抗議的權力,但事實上,我們連他的麵都見不到就可能直接掉腦袋。”

葉空山看向她的目光裏有一種難得的溫暖和關切:“那你怎麽打算呢?”

岑曠搖搖頭:“我沒有打算。雖然我很不甘心,但這個世上的許多事,原本就不是不甘心這三個字能夠解決的。我隻是為那些死者感到遺憾,因為案子落在我們手裏,才有為他們查清死因、伸張正義——如果這當中存在著犯罪行為的話——的可能性;落在侯爺手裏,他們隻是工具。”

“小聲點兒!”黃炯低聲說,“這些話要是被聽到了,你就麻煩了。”

岑曠衝他笑了笑,不再說下去。

夜漸漸深了。

岑曠回到住所,那是葉空山替她在捕房附近租的一間小房子,位於一個有不少住戶的大雜院裏。雖然她一向節儉——確切地說是除了基本的吃穿外完全沒有花錢的需求——三年下來略攢了點錢,但是既沒有想著換一套更舒服的房子,也沒有在房間裏擺放任何裝飾陳設。她終究還是和真正的人類女性不大一樣。

這間房子的門鎖經常出毛病,門板也薄的似乎一隻老鼠都可以撞破,好在岑曠是個高明的秘術師,等閑的惡人就算打了什麽壞主意,也絕沒有可能靠近她。所以她每天晚上回到這個簡陋的居所後,都可以安心地睡得很香。

但今晚她睡不著,躺在**不知道翻了多少個身,仍舊睡意全無,腦子裏始終在想著先前發生的那些事。她親眼見到了幾具在這次慘劇中變成怪物的屍體,也見到了幾個死者的親屬和朋友。雖然成為青石捕快以來,她見過的死亡與離別並不少,但每一次遇到,仍然會讓她心裏發堵。尤其是今天來到衙門做筆錄的那個衰邁佝僂的老婦人,在遭受了重大的打擊之後,必須要靠旁人的攙扶才能勉強行走。她神情恍惚,眼睛麻木得像兩個深深的空洞,半個字也不說。岑曠詢問押送她的捕快她身上出了什麽事,捕快說:“這個老太婆守寡幾十年,辛辛苦苦把兒子拉扯大,兒子就是她活著的全部意義。結果就在今天淩晨的時候,兒子死了,把自己的胸口鋸開了,然後從裏麵長出一對翅膀,你想象一下她看到屍體的時候會是怎麽樣的情形?”

那是許許多多的生命啊,岑曠想,就在半日一夜之間突然消逝,永遠和這個世界告別,而且一個個死得那麽慘,連自己原有的外表都無法保留。作為一個魅,獲得生存的機會本來就是極為艱難的大幸運,這讓她比普通人更加珍惜生命,無論是自己的還是旁人的。眼下發生了這樣的慘案,她原本打定主意,一定要協助葉空山和黃炯徹查到底,找到背後的真凶——假如有的話——為死者和悲痛的親人們查明真相討還公道。

但是鎮遠侯的突然插手,讓這個公道不太可能被討回了。在當今這個皇朝的統治下生存的人們,或多或少都會知道鎮遠侯其人,這位侯爺的軍功,即便是放在九州的曆史長河裏與那些傳奇名將們相比,也絕不會遜色。他的眼光裏所看到的九州大地,大概就是一幅鐵與血的地圖長卷,有山川大河,有豐富物產,有經濟數字,有人口統計,有兵強馬壯的軍隊和不堪一擊的敵軍,唯獨不會有一個個螻蟻般的平民個體。

鎮遠侯絕不會是為了“伸張正義”才抓走那些證人的,蚍蜉的正義比灰塵還微不足道。他一定是為了自己的利益,為了從這些充滿黑暗氣息的難以索解的迷案中隱藏或者攫取某些能對他有用的事物。那麽,在完成了這個不可告人的目的之後,無論死者還是生者,對鎮遠侯而言都是無用的廢品了。非但隻是無用,說不定……

說不定……

岑曠猛地從**彈起來,匆匆披上外衣穿上鞋襪,剛一拉開門就怔住了。葉空山就站在門外不遠處的大雜院的中央,站在靜謐的月光之下,好像已經站了很久了,好像一直在等她。

“我想到了!我想到了!侯爺他……我想到了!”岑曠有些語無倫次。

“我知道你一定會想到的。”葉空山說,“所以我來了,在這裏等著你,不然反正你也會跑來找我,把我從夢裏敲醒。”

“對不起。”

“你這些年給我說的對不起,能裝好幾籮筐了。”葉空山說,“不要緊。我早就習慣了。”

九月十五日,清晨。

年輕的捕快吳文龍剛剛上工,就聽到捕房裏傳來激烈的爭吵聲。這可不大尋常。他連忙循聲跑過去,看清楚了爭吵的雙方,倒是立馬就不緊張了。

吵架的是捕頭黃炯和他的得力手下葉空山。吳文龍和葉空山接觸很少,但也聽不少同事講過此人的諸多事跡,知道這是個腦子很聰明但脾氣比茅坑裏的石頭還臭的大混蛋,專門擅長偷奸耍滑曠工鬧事,沒少把黃炯氣得七竅生煙。

“我早就說過了,罰你的工錢是因為你無故曠工,這是有律例可以依循的。”黃炯氣得胡子都在發抖,“你再敢跟我胡鬧,我連你下個月的薪水都罰掉!”

“是啊,你要是高興了,還能把我明年的薪水一起都罰了,你是上司嘛。”葉空山的臉上滿是鄙夷和不屑,“當然了,也可以理解,像你這樣混到骨頭都要爛掉了也就是個區區小捕頭的貨色,腦子裏填的除了愚蠢就是遲鈍,這輩子唯一能展現你的存在意義的事情,就是拿下屬開刀擺擺那比雞毛大不了多少的架子了。”

吳文龍皺皺眉頭,覺得即便是日常吵架,葉空山的這番話也講得太過了。但他畢竟是個新人,也不敢上前勸阻,眼睜睜看著身邊圍過來的人越來越多,心裏有了一些不妙的預感。

果然,黃炯本來一副被氣得要鼓脹起來的模樣,聽了這番話,反而不發抖不吹胡子瞪眼了。他的臉色鐵青,整個人像是一塊散發著寒氣的冰塊。

“我帶了你這麽多年,照料了你這麽多年,我在你的心裏,就是這麽一個人嗎?”黃炯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裏一下一下摳出來的。

“你以為呢?”葉空山冷笑著反問,“你除了能抓點雞零狗碎的小偷地痞,管一管打老婆的漢子和違章占道的小販,還幹過些什麽?這麽多年了,哪一個稍微難一點兒的案子不是靠我?沒有我的話,以你那核桃大小的腦仁,你搞不好已經被丟去掃大街了,哪兒還有機會天天找借口扣我的薪水。”

“說得好,說得好極了。”黃炯這次非但沒有憤怒責罵,反而衝著葉空山鼓起掌來。“原來你一直是這麽恨我的,一直是真的恨我的。我早該知道的。那麽現在,你說的那麽直白,是已經打好了主意了,對吧?”

“你看,你的破腦子偶爾還是能正確思考的。”葉空山把自己的捕快腰牌往地上一扔,“老子不幹了。”

圍觀的捕快們麵麵相覷。他們大多受過葉空山的各種鳥氣,但因為黃炯一向對葉空山的庇護,也沒法發作。眼下葉空山竟然和黃炯鬧翻,竟然要甩手不幹,於他們而言,隱隱有一些喜從天降的快慰。

“那你呢?你是跟著他走,還是留下來?”黃炯轉過頭,看著一直縮在旁邊一言不發的岑曠。

岑曠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簡直連脖子都要折斷了,似乎腳尖上有花苗正在長出來。過了很久,她才用蚊子打呼嚕一樣的聲響說:“他是我的師父。我得跟著他。”

黃炯的臉上露出了極度失望的神情,吳文龍和其他捕快們也都暗暗在心裏叫著可惜。於私而言,岑曠長得那麽漂亮,性情又那麽純真質樸,吳文龍這樣的單身漢們多半都會對她懷有幾分念頭;於公而言,岑曠的讀心術是黃炯一直十分看重的,在過去的好多案子裏都派上了大用場——盡管基本都是在葉空山的指導下進行的。葉空山固然如絆腳石一般人人恨不能趕緊踢開,岑曠要走,大家多半是舍不得的。

然而人們也都知道,岑曠從不說謊。她既然已經說出了口,那這件事就沒有挽回的餘地了。

岑曠垂著頭,雙手把腰牌遞到黃炯的手上,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後跟隨在葉空山身後離開了捕房。吳文龍看著岑曠纖弱的背影,心裏一陣悵然,這樣的悵然壓過了惡魔般的葉空山終於離開所帶來的輕鬆愉悅。

吳文龍側過臉,悄悄看了一下黃炯的表情。黃炯往地上啐了一口痰,顯得對葉空山憤怒已極。但當黃炯拂袖轉身的時候,吳文龍卻注意到,有那麽一個小小的瞬間,老捕頭的雙眼裏閃動著某種別樣的光芒。

像是飽含著哀傷與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