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小城市而言,天啟城裏各種表演團體的競爭要激烈得多,畢竟是天子腳下,民眾們都見多識廣,些許雕蟲小技是沒法糊弄到人的。但秋雁班在這方麵沒有任何壓力,他們的表演總是最華麗的,有著種種令人歎為觀止的絕技。所以即便是在天啟,秋雁班的演出仍舊場場爆滿,一票難求。

安星眠和雪懷青來到這家叫做金狐坊的戲院,花高價買了黑市票販的票,坐在了後排。他們暫時拋開心中的種種謎團和困惑,全心全意地欣賞這場演出。秋雁班一向以表演陣容強大而著稱,麵對帝都數之不清的貴胄名流,更是分外賣力,拿出了全部的絕活,令觀眾們時而驚歎時而歡呼,紛紛沉醉於其中。

唐荷依舊表演的是高空繩索的絕藝,隻見半空中懸著一根幾乎看不清楚的細繩索,唐荷恍如飛翔在半空中一般,步履輕盈地在繩索上自如行走,不時故意做一兩個驚險動作,引來台下一片一片的驚叫。

這是雪懷青第一次觀賞這麽精彩的表演,她也禁不住有些看入迷了,安星眠卻略顯心不在焉。畢竟這些年來,雖然跟隨著章浩歌苦修,但一旦有了機會,他就一定會去看唐荷的表演,那些高難度的雜耍或是凶猛的野獸早就見得多了。再加上對唐荷的心意已經起了變化,此時此刻,他隻想找到白千雲而已。

花了很長時間之後,當唐荷的表演都已經結束了,在密密麻麻的坐席之中,他居然真的找到了白千雲。白千雲在戲院的另一頭坐著,打著嗬欠,毫不掩飾他的無聊,而且這個膽大包天的混蛋沒有進行任何改扮。安星眠心中暗笑,知道自己猜得沒錯,白千雲果然是專程為了唐荷而來。一旦唐荷下場,此人立刻心不在焉,大概全副心思都放在演出結束後去後台了吧。

“看來我猜得很準,他們倆真的有戲啊!”安星眠對雪懷青說。

“啊?什麽?”雪懷青隨口回答,目光緊緊盯著舞台上的一個藍衣女郎,她正在把腦袋放進一頭猙的血盆大口裏。安星眠看著她專注而緊張的模樣,笑了笑,沒有再去打擾她,心裏卻忽然充滿愛憐地想:現在的雪懷青,已經完全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孩子了吧。

一個半對時的演出結束後,雪懷青依舊沉醉在那奇妙的氛圍裏,簡直不願意站起來離場,安星眠憋住笑,拉著她去後台,正好撞見白千雲。四人相見,都是分外歡喜。

“白大哥,我怎麽聽說秋雁班走到哪兒你就跟到哪兒啊?”安星眠開玩笑地說,其實也是隨口試探,他並不知道白千雲是否這麽做了。沒想到剛剛問完,他就發現唐荷的臉上一紅,這才明白原來自己並沒有說錯。

“瞎胡說!”白千雲卻比唐荷大方得多,“有小荷演出的時候我才會去看!其他那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我才沒興趣!”

雪懷青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聲來,唐荷的臉更紅了,但看向白千雲的目光中卻並沒有慍怒,反而顯得歡喜中帶點溫情脈脈。安星眠心裏明白,這一對大概是八九不離十了。他並無絲毫嫉妒,隻是在心裏感到欣慰。

“你們要查的事情,查得怎麽樣了?”白千雲問。

“有一些眉目了,但是還缺最後一個環節死活拚不上。”安星眠把他和雪懷青調查的結果,以及遊俠鬱風賢問到的往事大致轉述了一遍。

“也就是說,這要是被調換的皇子,皇帝不可能派人追殺他;這要是個宮女的私生子,不大可能有人付出那麽大的代價去遮掩——兩方麵都說不通,是麽?”白千雲的思維很敏銳。

“就是這樣,”安星眠回答,“這兩個方向都能吻合大部分的推斷,但偏偏一到關鍵的路數就說不通了。”

白千雲也皺起眉頭,幫著猜測了幾下,但都不得要領。四個人待在亂紛紛的後台,一時間誰都說不出話來,最後還是唐荷先開口:“幾位大爺大概是吃飽了肚子來看雜耍解悶的,我可是又累又餓了,安大爺腰纏萬貫,何不請我們找個好地方坐下來,邊吃邊聊?”

安星眠哈哈一笑:“說得沒錯,這附近最好的館子是專門經營瀚州風味的特色餐館‘大金帳’,我們去啃點羊腿吧。”

白千雲立刻鼓掌:“先聲明啊,老子一吃飽了就犯困,一會兒我隻管吃肉,動腦子的事情留給你們這些聰明人。”

“當心你的腦子全都變成羊肉!”唐荷毫不客氣地說。

瀚州自古以來就是蠻族的土地,蠻族大君世代都居住於金帳之中,所以又稱金帳國。以前蠻族和華族世代交戰,仇深似海,但隨著和平時期的到來,雖然雙方仍舊互存芥蒂,但至少生意往來還是慢慢開放了。這家名叫大金帳的餐館就是正宗的蠻族人開的,整個餐館別出心裁地建成一個碩大的帳篷形狀,進入之後,就可以看到若幹個碳烤爐,一水兒的**上身的蠻族大漢操持,那些烤得金黃的羊肉發出“滋滋”的聲響,一滴滴羊油落在炭火上,散發出誘人的香味,讓人食指大動。

安星眠要了一個雅間,大金帳裏所謂的雅間,也就是一個單獨的氈包。除白千雲腿腳不便需要一把椅子之外,其餘三個人盤膝而坐,他們選擇了自己燒烤而不是由蠻族大漢來幫忙,為了說話方便。安星眠、雪懷青和唐荷三個人分食一隻羊腿,白千雲卻自己單獨要了一隻,大快朵頤。

“你這麽能吃,也不見胖,真是奇怪,”唐荷說,“再說了,吃東西也得有點形象,你看看小安,雖然也好吃,吃相可比你強多了。”

“人家小安是有學問的人,是未來的夫子,”白千雲滿不在乎,“我是鐵匠和生意人,是個粗人。這麽比較沒有意義。”

“每次說你什麽,你就用粗人來做擋箭牌……”唐荷無奈地搖搖頭,“我看你的臉皮才是最粗的。”

安星眠含笑不語,手裏握著一把小刀,靈活地切割著烤熟的羊腿。他發現現在唐荷對他客氣多了,竟然還拿他做正麵例子來打壓白千雲。不過仔細想想,自己不喜歡和人鬥口,在唐荷麵前從不還嘴,恐怕那形象也夠窩囊的,反倒是白千雲這樣粗魯一點直率一點的,能和她互相拌嘴,倒是更有點樂趣。而雪懷青那樣本來就不太愛說話的、性子溫文一點的,或許倒是比較適合……

他一陣麵紅耳熱,不敢多想下去,給自己倒了一杯酒。雪懷青卻始終很沉默,吃喝都很少,安星眠按照她的性格猜測了一下,覺得她的心思仍然還放在解謎上,不由得心裏很是感動。其實當年的金吾衛都死光了,義父的仇對她而言已經沒有那麽重要,她之所以這樣殫精竭慮四方奔波而從來不叫苦叫累,其實都隻是為了自己。這個女孩曾經有著冷漠的外表,直到現在,除了在自己麵前,她也不太愛和別人說話,但她的內心,就像是有團火在燒。仔細回想,過去的大半年雖然有很多痛苦和悲傷,但因為身邊有了雪懷青,好像什麽樣的難關都能邁過去。

想到這裏,他心裏一動,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握住了雪懷青的手。雪懷青略微把手往回收了一下,卻最終沒有抽回去,而是任由安星眠輕輕握住。再看看唐荷和白千雲,正在你一句我一句地鬥嘴,壓根沒有注意到身邊這兩個人的小動作。

這一刻真是難得,安星眠想,要是沒有什麽該死的陰謀,該死的騙局,該死的秘密,讓時光永遠凝固在這一刻,凝固在這個熱得讓人流汗的氈包裏,凝固在跳動的炭火之中,該有多好。

安星眠正在出神地想著心事,卻忽然聽到外麵傳來一陣喧鬧聲。他掀開氈包的門,隻見從另一頂更大的氈包裏——所謂豪華雅間——鑽出來幾個人。當先的是一個胖得流油的中年人,一看就像是個為富不仁的奸商,手裏正拎著一個小孩,怒氣衝衝地邊扇耳光邊罵:“你這個混賬東西!怎麽能這麽給我丟臉!”

跟在他身後的另一名中年男子倒是看上去風度翩翩,隻是一件雪白的長衫上胸口處留下了醒目的油漬。他看來並不在意這塊油漬,一直勸著那個胖子:“魏兄,不必如此,小孩子頑皮一點有什麽關係呢?衣服回去洗洗就好了。”

“唉,譚兄,您是大人有大量,”中年人餘怒未消,“您不知道,這個小兔崽子一天到晚給我找麻煩,不教訓教訓根本不行!”

被他拎在手裏的小孩兒也是頑劣成性,被父親教訓居然還敢又抓又踢,嘴裏更是不閑著:“死胖子!臭胖子!老不死的東西!你平時背地裏總罵這個姓譚的吸血鬼,現在又去討好賣乖做什麽?”

姓魏的胖子一張臉變成了豬肝色,譚姓男子的臉上也不怎麽好看,圍觀的人更是哄堂大笑。胖子顏麵掃地,一邊揍兒子的屁股,一邊怒罵:“逆子!逆子!我真後悔生了這個畜生,早知道當初就把他扔在大街上讓人販子拉走算了!”

譚姓男子是否真是個道貌岸然的吸血鬼,旁人不得而知,但至少在人前他還是有涵養的。盡管那個小孩童言無忌說出了真相,他還是趕忙攔住姓魏的胖子:“魏兄千萬不可在小孩子麵前說出這種話,會傷到孩子的心的。”

胖子怒不可遏:“這個小畜生,就知道胡言亂語,讓我顏麵掃地!這樣的王八羔子原本就不應該生下來,早知道他頑劣至此,我寧可在街邊抱一個棄嬰回來養也不要他!”

這一出戲鬧哄哄的,混雜著孩子響亮的哭聲,讓圍觀的食客們各自幸災樂禍,都覺得免費看到這樣一出戲著實不錯。但在另一邊,卻有兩個人的臉色不怎麽好看。一個是白千雲,這個自幼無父無母的孤兒,聽到那個姓魏的胖子張口閉口“當初就該扔掉你”,不由觸動起心事,唐荷猜到了他在想什麽,輕輕拉住他的手,以示安慰。

另一個則是安星眠,他一下子眉頭緊鎖,目光炯炯,拳頭也緊緊握了起來。雪懷青看出他神情有異,擔心他在人前失態,忙朝唐荷遞了一個眼色。唐荷會意,兩個女子一人拉一個,把安星眠和白千雲硬拖回他們的雅間。安星眠一屁股坐下,抓起裝滿瀚州名釀青陽魂的酒壺一仰脖倒下去半壺,然後重重地把酒壺往桌上一放,咬牙切齒地說:“我明白了!我已經知道六月三十日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麽事了!一切都能解釋清楚了!幕後的主使人我也知道了!”

雪懷青大喜,就連白千雲也一下子拋掉了方才的不快,三人圍住安星眠,一連聲地問:“你猜到了,到底是怎麽回事?”

“幕後的主使人是誰?先說這個!”性急的唐荷搖晃著安星眠的胳膊。

安星眠重重喘了口粗氣,這才慢慢定下神來。在這將近一年的時間裏,為了追尋到一個答案,他幾乎耗盡了自己的精力,也卷入了各種各樣複雜詭譎的事件,但最終,在這樣一個原本溫馨美滿的夜晚,他觸及到了真相,觸及到了潛藏在一切偽裝背後的罪惡。此時此刻,他的確需要刀子一樣的青陽魂來壓製自己翻騰的情緒,讓頭腦保持冷靜。

“各位,真相在此,”他一字一頓地說,“這一切的幕後主使人,是當朝太後。”

這一切的幕後主使人,是當朝太後。

“當朝太後?”雪懷青一驚,唐荷和白千雲也都十分意外。

“當朝太後,聖德皇帝的皇後,宏靖皇帝的母親,就是這一切的主使者,”安星眠恨恨地說,“她幹下這一連串的罪惡勾當,隻是為了隱藏一個事實,一個足以令皇朝顛覆的事實——當今天子宏靖皇帝,並不是聖德帝親生的。”

其餘三人相顧駭然。當朝天子竟然不是正統血脈,這樣的話要是傳出去,安星眠隻怕有十顆腦袋都得被砍掉。

“不是聖德帝親生的?那是誰的兒子?”唐荷問。

“宏靖皇帝並不是太後親生,而是一個私生子,一個宮女的私生子,”安星眠說,“六月三十日夜裏,太後和宮女同時生下了嬰兒,但出於某些原因,她拋棄了自己的孩子,反而搶來了宮女的孩子偽作己出。我沒有猜錯的話,大概是那個嬰兒身上有某些缺陷,讓她意識到自己的親生骨肉日後恐怕沒有辦法穿上黃袍了。為了自己日後的榮華富貴,為了有一個當皇帝的兒子,她拋棄了這個嬰兒,搶來了宮女的私生子頂替。”

“還得謝謝剛才那個打小孩的胖子,”安星眠說,“他罵的那幾句話,每一句都提醒了我。他說‘早知道當初就該把他扔在大街上’,又說‘寧可在街邊抱一個棄嬰回來養也不要他’,這兩句一下子把我一直阻塞的思路疏通了。”

眾人相顧駭然,都沒想到當年的事件竟然真相會是如此,竟然有人為了成為皇後,成為皇帝的母親,而丟棄掉自己親生的孩子,隻為了得到一個健康的孩子有機會成為儲君。而且,更加可怕的是,當她拋棄掉親子之後……

“那後來……後來被金吾衛追趕的天羅,她帶著的孩子是誰呢?難道就是被太後拋棄的……天哪!”縱然屍舞者出身的雪懷青見慣了各種殘忍狠毒的事情,當她一下子明白過來太後的手段時,仍然被震駭得麵色慘白。

“是的,你也猜到了,”安星眠的表情中既有憐憫也有厭憎,“她本來想下手加害自己的親生骨肉,但孩子卻被那個女天羅救走了。我沒有猜錯的話,很可能是替她接生的歐陽端良知尚存,不忍心看著一個無辜的嬰兒慘死在親娘的手下,於是偷偷把他抱走了,又輾轉交給了女天羅,但是被太後發現了。歐陽端自知難以幸免,隻能讓女天羅帶走孩子和他保存下來的證據。太後知道憑自己能調動的力量抓不住女天羅,於是……”

“於是她告訴皇帝,那個宮女和奸夫私通,偷偷在宮廷裏生下了一個孩子,這是**宮廷的大罪。皇帝自然龍顏大怒,派出金吾衛去追殺,而歐陽端也被她派人偽裝成血翼鳥滅口了。”白千雲替他說了下去。

雪懷青點點頭:“是的,皇子出生,宮女的私生子也出生,然後二者被調了包。這樣一來,所有的推論都吻合了,矛盾也解決了。金吾衛所追殺的,的確是宮女的私生子,隻不過是掉包之後的,那個嬰兒的真實身份是太後親生的孩子。這確實是一個決不能泄露的秘密,否則的話,讓人們知道了當今天子隻不過是一個宮女的私生子,皇朝上下的動**肯定將難以想象,搞不好會牽一發而動全身,引起席卷整個九州的兵亂烽火,而太後自己……別說九族,就算有九十九族也都會被誅殺得精光了。”

“所以三十年後,當她得知證據並沒有被毀掉,還有可能泄露出去的時候,她選擇了以犧牲整個長門為代價來毀掉所有的藏書洞窟,”唐荷的話語裏也充滿了恨意,無疑是想到了自己的哥哥章浩歌,“這真是個狠毒的老妖婆啊!”

白千雲狠狠一拍桌子:“這個老賊婆太他媽的可惡了!咱們一定要好好收拾她!”

這話一出,大家都安靜下來了。要說收拾當朝太後,那可不是什麽輕鬆的活計,而如果不顧一切地把整件事情捅出去呢?很難說會有什麽樣的災難性的後果。如今大家推斷出了真相,卻反而陷入了尷尬的境地——應該怎麽辦呢?

大家沉默著,沉思著,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思考上,進來送餐後鮮果的侍者也許是看見這幫人一個個麵色不善,情知要不到賞錢,一聲都沒有吭,放下餐盤就連忙退了出去。

過了一陣子,雪懷青才感覺到了口渴,隨手拿起一片剖開的香瓜放到嘴邊,忽然之間,她的鼻端隱隱聞到一點對她而言難聞的氣味。這味道很淡,旁人是肯定聞不到的,但以屍舞者的敏感,她還是從烤羊肉的香氣和香瓜的甜香中分辨出了這種味道,而且——這氣味她之前也聞到過!

她陡然間覺得不對,想要開口警告大家小心,卻發現自己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想要轉頭看看其他人,才發覺連脖子上的肌肉都僵硬了。一定是剛才那個低著頭進來送鮮果的侍者,在餐盤或是水果上灑了毒藥藥粉,可恨自己竟然沉溺在思考之中,沒有絲毫防備。

糟糕了!我可是最擅長用毒的屍舞者啊,竟然被人用毒藥偷襲,真是丟死人了……這是雪懷青昏過去之前的最後一個念頭。眼前的世界開始變得黑暗,在身體倒在地上之前,她就喪失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