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元凶 一

錢有財坐在院子裏,曬著太陽,悠閑地抽著旱煙。背井離鄉一年多了,但他對家鄉毫無眷戀之情。家鄉那麽窮,還有那麽糟糕的天氣,活得苦巴巴,一點也不舒服。如今在中州的這座小城裏,生活得寬裕又自在,手裏的錢也不少,完全不用下地幹活了。回頭想想,當時的決定真是驚險又英明,但至少為自己安排好了下半生的生活。他是個單身漢,本來就沒有什麽家室拖累,如今還能隔三差五逛逛城裏的窯子,日子簡直美得冒泡。

錢有財越想越是覺得自己這輩子運氣不錯,放下旱煙袋,準備到賭場裏去摸上兩把。但剛剛站起身來,門外就響起了敲門聲。他在這座城市裏基本不認識幾個人,怎麽會有人上門來找他呢?

他有些疑惑地打開門,突然眼前一花,身子騰空而起,已經被人一腳踢進了院子裏,在地上摔了個狗啃屎。錢有財頭昏眼花,等到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的時候,已經被牢牢綁了起來,眼前站著兩個殺氣騰騰的陌生男女,看樣子就不懷好意。

“兩位英雄!看上的東西隨便拿,隨便拿!”錢有財很聰明,知道比起這條性命來,錢財什麽的都是浮雲。這兩個悍匪身手那麽好,一定得順著他們才行。

“老錢,就你這點破爛,還不值得我出手呢,”男悍匪笑著說,聽口氣似乎不算太凶惡,“我隻是有幾個問題要問你,你隻要老老實實回答,我不但不殺你,還有錢財相贈。”

錢有財先是一驚,繼而一喜,他的腦瓜子轉得極快,已經猜到了對方要問什麽,“是不是要問我挖出來的那個長門僧的肉身?您二位放心,我保證說實話,半點也不會隱瞞!”

“老錢,你還真是個聰明人!”男悍匪哈哈笑著,伸手替他鬆綁,“我就喜歡和聰明人打交道。”

這個錢有財,就是去年四月那個在自家後院打井卻挖出了長門僧不朽肉身的農夫。安星眠和雪懷青既然覺得此事可疑,自然要追查一下。他們把調查宮中秘事的苦差事扔給倒黴的遊俠鬱風賢,自己則跑到越州去尋找這位農夫,但最終,他們又回到中州找到了此人。

“您二位……是怎麽找到我的?”錢有財忍不住問,“我當時可是裝死跑掉了的。”

“我們本來是想驗驗屍,看你是不是被人謀殺的,那樣可以證實我們的猜想,”男人說,“但是沒想到,剛到墳地,我的同伴就發現,墳地裏並沒有屍體,所以我們猜到你一定是詐死逃跑了。我們在村子裏轉了一圈,所謂有錢能使鬼推磨,總算有一個人願意告訴我們你的下落,那個人是個車夫……”

“謝光鑫那個小王八蛋!”錢有財破口大罵,“老子早就知道他靠不住!早知道不買他的馬車了!早知道老子偷了他的馬車直接跑路!”

他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在這種對方掌控一切的時刻千萬不能惹惱對方,連忙換出一張笑臉:“不提那個孫子了……我這就把事情經過原原本本地告訴二位。我是一個農民,本來一直在家裏種地來著,光棍一條,沒錢沒女人,就好抽抽煙喝喝酒,尤其臨睡前喜歡喝一杯。去年四月的時候,有一天夜裏,我不知道吃什麽東西吃壞了,一直惡心反胃,所以本來下午打好了酒,臨睡前也沒喝,就睡了。結果到了半夜,我聽到房子後麵有什麽響動,起床一看,竟然是幾個人在我的後院裏拿著鋤頭挖地。”

“我連忙跑過去問他們是什麽人,結果……就像剛才給二位開門時那樣,一下子就被揍翻了。為首的一個人看了我一眼:‘昨晚你沒喝酒?’我也不笨,一聽就明白了,這幫狗雜種往我的酒裏下了迷藥,本來打算迷翻了我,晚上好放心辦事,結果我運氣不錯,剛好鬧肚子,沒有喝成,這才撞破了他們的奸計。”

“他們是打算在你的後院挖個深坑,把那具長門高僧的肉身埋進去,對吧?”安星眠問。

“您猜得半點也沒錯,隻不過原本他們是打算讓我無意中挖出來的,現在被我看到了,就沒法再無意啦,”錢有財說,“不過當時他們的坑已經挖了一大半了,而且再要找我這樣好下藥的單身漢似乎也不容易,所以他們沒殺我,反而給了我一千個金銖,要我幫他們演完這出戲。”

“所以後來你就假裝在後院打井挖出那具屍身,上報給縣太爺,”安星眠點點頭,“不過你拿了錢倒是挺聰明的,知道趕緊帶著錢逃跑。”

“那是,我也不傻,”錢有財麵有得意色,“我雖然沒讀過書,但村裏來了說評書的我都會去聽,這種類似的故事聽得太多了。他們怎麽可能容我拿了錢過舒服日子?肯定會殺了我滅口的。所以在縣太爺把那個狗屁‘不朽肉身’拉走的當天晚上,我就把村裏謝光鑫的馬車高價買下來,一溜煙跑了。反正我光棍一條,家裏什麽都沒有,隻要把那一千金銖帶好就行了……”

“很好,非常感謝你,”安星眠拍拍他的肩膀,“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你也和那幫人打過交道了,能猜到一點他們的身份嗎?”

錢有財搖搖頭:“那我真不知道。他們雖然沒有蒙麵,但都是陌生人的臉,再說我哪兒敢細看啊?”

這是安星眠意料中的答案。他往錢有財手裏又放了幾枚金銖:“讓你受驚了,老錢,這些金銖拿去換酒喝吧。另外,今晚你不用搬家了,我們隻是想問問這幾個問題,不會殺你滅口的。”

錢有財點頭哈腰:“那是那是,您二位一看就是有身份的人,自然不會和我這種渣滓一般計較。您二位慢走,有空常來玩……”

離開了這個饒舌但也不乏有趣的錢有財,安雪二人相視一笑。這下子不再是捕風捉影的推論了,鐵板釘釘,長門僧的肉身是一個騙局。這顯然是有人早就布好的局,炮製了一具假屍體,在屍體裏預先放入了那塊金屬牌,一步一步地引誘皇帝落入圈套中。可惜的是,暫時沒有線索去尋找這批人,所以最後的希望還是落在了鬱風賢的身上。

“你給那位鬱遊俠的毒藥,分量該不會過重了吧?”安星眠有些擔心,“萬一毒發早了,咱們還得另外換人。”

雪懷青快樂地一笑:“那根本不是什麽毒藥,就是一包葛根粉加點糖。”

安星眠一怔:“他不會覺察出來麽?”

雪懷青搖搖頭:“不會的,隻要他相信自己服下了毒藥,他就會每一天都覺得自己身上不舒服,越是疑神疑鬼,越會產生中毒的錯覺。而且他越是找名醫替他解毒、卻檢驗不出絲毫的毒性,就越會覺得自己中的毒十分厲害。這個鬱風賢是個很怕死的人,就算心裏閃過了‘這可能是假毒藥’的念頭,也絕對不會拿自己的性命去開玩笑。”

安星眠佩服不已:“看來你不隻是研究死人,對活人也看得很透啊!‘屍舞者也是人’,這句話我替你說了。”

兩人回到天啟的時候,鬱風賢正等他們等得心急火燎,一見到雪懷青就匆匆迎上來,一臉僵硬的笑容:“我對天發誓這次我絕不會耍陰招了,你們的實力我已經知道了,陰招不是自己害自己麽?”

“這個麽,說不準,還是安全第一吧.”自從認識安星眠之後,雪懷青開起玩笑來也越來越熟門熟路了,“不過你可以把這顆藥先吞下去,可以幫你護住心肝肺等重要內髒,減輕毒害。”

鬱風賢迫不及待地接過這枚空心藥丸,一口吞了下去,然後長長舒了一口氣,仿佛是感覺舒坦一點了。安星眠忍住笑,問他:“鬱先生,我們委托你調查的事情,打探得怎麽樣了?”

鬱風賢一臉急於表功的神情:“宮裏的事情實在是難啊,尤其是這種三十多年前的往事,要找到一兩個知情人都很不容易,更別提還得讓他開口講真話了。不過我花了不少金銖,又動用了很多過硬的關係,總算找到一個曾經在宮裏做過宮女、後來被皇帝賜給平民身份的老婦人。她已經病入膏肓,丈夫已死,膝下無兒無女,因此沒有任何牽掛,這樣才敢告訴我實話。否則的話,花多少錢都難買到那個秘密。”

“是什麽樣的秘密?”安星眠強行按捺住心裏的激動,淡淡地問。

“聖德十一年的六月末七月初,宮裏的確發生了一件大事,一個宮女不知道和什麽人私通,竟然生下了一個孩子!”鬱風賢神秘兮兮地說。

安星眠和雪懷青對望一眼,並沒有感覺太驚訝,宮裏出現私生子這種事兒,原本就在他們的預料之中。雪懷青問:“還有別的嗎?”

兩人沒吃驚,倒是鬱風賢吃驚不小:“你們是覺得皇宮裏出現一個私生子的事兒不夠大嗎?”

比起我們所經曆的那些,一個私生子倒還真算不得什麽,安星眠想。但這話不能對鬱風賢說明白,他隻能含混地回答:“不,這當然是一件大事兒,我的意思是說,這件大事兒產生了什麽後續的影響。畢竟宮女生下一個私生子,肯定會帶來很惡劣的後果吧。”

鬱風賢點點頭:“沒錯,是這樣的。那個宮女產下私生子之後,原本想要帶著孩子一起逃離的,但由於產後大出血,身體孱弱無比,隻能委托了一個外來的女人把孩子帶走,聽說那個女人的身份是一個天羅刺客,是宮女的姐姐。皇帝聽說後無比震怒,派出了金吾衛一路追趕,最後把兩個人逼進一間茅草屋裏,那個女天羅無奈之下,舉火自焚了,所以隻帶回來兩具焦屍。不管怎麽樣,這件事情就這麽結束了,後來皇帝加強了對宮裏男男女女的監視,搞得人人自危,那是後話了。”

這些過程也大致在安星眠和雪懷青的掌握之中,但並沒有任何新意,而且也始終沒有解決最要命的那個問題:假如隻是這個宮女的私生子,哪怕是某個嬪妃的私生子,怎麽也不至於引發這場意圖毀滅所有藏書洞窟的大陰謀。而且假如就是救走了一個私生子,那有什麽秘密的證據值得女天羅去藏呢?

鬱風賢察言觀色,看出了安星眠和雪懷青的困惑,也猜到了這個在他看起來已經足夠震驚的曆史隱秘顯然不太合兩人的胃口,於是知趣地閉上嘴,站在一旁不敢言語,生怕雪懷青心情一糟糕不給他解藥,那就完蛋了。倒是安星眠看他那副惴惴不安的樣子,心裏不忍,拍拍他的肩膀:“鬱先生,你不必緊張,這個消息還是很重要的。我們先告辭了,還有什麽需要調查的,我們還會來找你。”

兩人心裏充滿了疑惑,回到客棧,一時間都不知該說什麽。一個宮女的私生女,自然是**宮廷的醜聞,但也就僅此而已了,皇帝再惱怒,最大限度不過是把該宮女連同奸夫抓起來誅九族,哪兒至於因此禍害到整個長門?這豈止是小題大做,根本就是拿著投石車砸蚊子,當中一定還有一些隱秘,需要再深挖一下。

安星眠一臉苦惱,斜靠在**,雪懷青看著他長籲短歎的樣子,忍不住笑了起來。安星眠瞥她一眼:“果然屍舞者也是人,過去你笑起來簡直不正常,現在變成不笑不正常了。”

“那都是你的功勞,近墨者黑嘛,”雪懷青笑容可掬,“別那麽煩惱,至少我們正在一步一步地接近真相,而不是像幾個月之前,完全被人玩弄於股掌之間而不自知,你說是不是?證據擺到了現在這一步,其實就差最後一點了,你應該高興而不是煩心才對。”

“我的確應該高興,但這最後一點太難湊了,”安星眠說,“不過你說得有道理,這種時候越是煩惱,越不利於思路的清晰。休息一天,我們去逛逛。”

雪懷青搖搖頭:“別再提‘逛逛’兩個字了,前些日子還沒逛夠?我一輩子逛的街也沒有那幾天多,天啟城長什麽樣我都能背下來了。”

安星眠一笑:“不是,今天咱們不看天啟城了,晚上出發,去看看雜耍。”

“雜耍?”雪懷青先是一愣,但很快就明白過來,“秋雁班來到天啟城了?”

安星眠點點頭:“沒錯,咱們去會會唐荷,運氣好還能見到白大哥呢。”

“為什麽能見到白先生?”雪懷青問。聽到唐荷的名字時,不知道為什麽,她心裏微微一顫,有一種不舒服的酸楚感開始彌漫。

“我覺得這兩個人有點戲,”安星眠擠擠眼睛,“在地下城的時候,當他們倆恢複活動了之後,白大哥有事沒事就去找唐荷,唐荷看起來也一點不討厭他。她是行走於市井間的妹子,白大哥那種有匪氣的男人,或許會對她特別有吸引力。我覺得,說不定白大哥就會跟到天啟來,他從來不是扭扭捏捏的人。”

“你想要撮合他們倆?”雪懷青很是意外,“我沒有記錯的話,你好像對唐姑娘很有意思吧?”

“那是過去的事情了,”安星眠說,“人總是要走出過去,去尋找新的目標的。”

雪懷青心裏又是“咯噔”一跳,總覺得他這個“新的目標”似乎是特有所指。但不管怎樣,她也看出來了,安星眠提到唐荷的時候,確實不再有過去那種愁眉苦臉的無力感,而是像提到一個普通的人名一樣,開朗而輕鬆,這說明他說的都是真話。這麽一想,心裏那種奇特的酸楚感一下子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突如其來的喜悅,迅速彌漫全身的喜悅。她不再抗拒這樣的喜悅和溫情了,正相反,她很享受這一切,享受自從認識了安星眠之後的這大半年快樂的時光。

也許我越來越不像是個屍舞者了,雪懷青想,但我喜歡現在這樣,非常喜歡。

“那我們就去秋雁班看望一下唐姑娘吧。”她微笑著,真心誠意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