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驚變 一

唐荷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在一個意外的場合又聽到安星眠和章浩歌的訊息。她原本以為,自己這輩子可能都再也見不到這兩個人了。

在南淮城和安星眠分離之後,唐荷一直有些沉鬱,表演中也時常提不起精神,為此曾經有好幾次險些失誤。班主也看出她狀態不大對,讓她休息了半個月,畢竟唐荷是秋雁班的頭牌,如果她不小心演砸了,對於秋雁班的聲譽將會是重大的打擊。唐荷沒有解釋,足足休息了一個月,這之後,她的表演才算正常起來。

她很明白自己心緒不寧的原因,其中八成是為了義兄章浩歌。在她的心目中,章浩歌幾乎就是一個完美的人,一個沒有缺點的人。但是為了保衛自己的信仰,他選擇去做飛蛾撲火般的掙紮,而唐荷沒有勸他,因為她知道,章浩歌不會聽她勸。盡管如此,想到從此以後再也見不到這位可敬的兄長,她還是難以抑製心中的悲傷。

然而剩下的兩成就不一般了,因為那竟然是為了安星眠。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唐荷並不喜歡安星眠,雖然安星眠長得不錯,性格也很好,全然沒有一般富家子弟的紈絝驕橫,但唐荷總覺得他不配做章浩歌的弟子。安星眠固然聰明好學,但對於長門,並沒有那種骨子裏的信仰和堅定,他隻是一個被父親遺命所壓、被迫修行的倒黴蛋,哪怕能在法會中舌燦蓮花辯贏一切對手,唐荷仍然覺得他不是一個真正的長門僧。

可是在那個訣別的夜晚,唐荷才發現,原來安星眠的心底深處還有一種她從未發現的力量和信念。這個發現讓她困惑,並且開始不斷地想起過去安星眠對她的種種鍾情。她忽然想到,如果安星眠也因為長門而死,她會不會像對章浩歌那樣,也感到深深的難過呢?

這樣的心態讓她總是有些恍惚,休息了一個月之後,才慢慢開始能夠集中注意力。這之後秋雁班在宛州奔走了多個城市,唐荷為了彌補之前一個月的損失,表演分外賣力,還新添了一些高難度的花樣,每一場演出都能贏得滿堂喝彩,班主自然也賺了個盆滿缽滿。

十一月的時候,秋雁班來到了雲中城。這是一座以手工業發達而聞名的城市,並沒有太多的娛樂,比不得紙醉金迷的南淮之類的繁華城市,秋雁班的到來給這裏的人們帶來了許多歡樂。而對於秋雁班的演員,尤其是年輕漂亮的女伶人們而言,這裏的觀眾也不像南淮之類地方的有錢人那麽浮躁,這令她們能保持較為愉快的心境。

所以唐荷的心情也一點一點好了起來,她並沒有進行過長門的修行,但是從小被章浩歌耳濡目染,對生死之事還是比一般人要達觀一些。在她看來,既然章浩歌主動選擇了慷慨赴死之路,那就尊重他的選擇,至少那樣的死能讓他求仁得仁。她把身心都投入到演出當中,讓疲憊的身體麻醉心靈,漸漸地,想念章浩歌或者念及安星眠的時間已經越來越少了。

某一天夜裏,秋雁班在雲中城的城南戲院完成了又一次精彩的演出,獲得了觀眾們經久不息的掌聲。演出完成後,唐荷坐在後台,疲倦地卸著妝,這時候一名打雜的小廝來到了她的麵前。

“荷姐,有一個人一定要見你一麵,還說要送你禮物。”小廝說。

唐荷歎了口氣。有錢人在演出後送錢送禮,借機攀談試圖約會,原本是她經常遇見的事。以她的性子,本來不會搭理這些人,但班主苦苦相勸,建議她不要得罪有勢力的人,以免給秋雁班帶來麻煩。所以唐荷出於無奈,有時候也隻能和這樣的熱情觀眾見一麵,不鹹不淡地說上兩句話。這就是所謂的身不由己。

“讓他進來吧。”唐荷擺擺手。

小廝出去了,很快領進來一個奇怪的客人。這個人打眼一看不過三十來歲,相貌稱得上英挺,但仔細看卻能發現他額頭上深深的皺紋和黑發中混雜的星星點點的白發。而這個人身上最吸引眼球的特征在於,他雙腿殘疾,手裏拄著一副金屬拐杖,看來是純鋼的。

這年頭,連瘸子都會跑到戲班子裏勾引女伶了?唐荷正在想著,還沒來得及在臉上擠出假笑,這位奇怪的訪客就開口了,並且一開口就顯示出他的與眾不同。

“唐荷小姐,我是一個粗人,所以恕我說得直白一點,我不是來追求你的,也不想勾引你上床。”這位怪客的嗓音倒也蠻好聽的,就是說出來的話的確夠直白夠粗俗。

唐荷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作答,但怪客的下一句壓低嗓門的話卻讓她一下子更加錯愕:“我來是想問你,你想不想見一個叫安星眠的人?”

片刻之後,唐荷離開了戲班,和這個名叫白千雲的男人來到一個僻靜的小池塘邊。白千雲簡單做了自我介紹,並且簡述了安星眠這幾個月的行蹤,然後說:“我前幾天接到了安兄弟的信,他大概會在三天之內到達雲中城。但他並不知道秋雁班也在這裏。所以我冒昧地前來拜訪你,希望你能抽空見一見他。他雖然提到你並不太多,但我看得出來,他對你一往情深。”

唐荷有些哭笑不得:“所以你背著他來找我,想要做個媒婆麽?”

“做媒什麽的可不敢當,”白千雲一本正經,“你如果不喜歡他,那豈是可以勉強得來的?隻是我這個兄弟身上背負了太多的東西,雖然表麵上總是很輕鬆,但我看得出來他心裏很累。我隻求你和他見一麵,陪他說說話,讓他心裏稍微好受一點。”

唐荷沒想到白千雲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愣了愣神,好半天才說:“可是……他明明知道我是不喜歡他的,那我和他見麵,他不會更加難受嗎?”

白千雲也是一怔,搔了搔頭皮:“我還真沒想到這一點呢,那……那豈不是反而更糟糕?”

唐荷看著他窘迫的樣子,不由得撲哧一樂,對他的防備之心大減。她走南闖北,見識過各種各樣的人,很容易就可以判斷出,眼前這個人是個性子直爽而且不大有心眼的人,和這樣的人打交道最讓人舒心不過。她就像老相識一樣拍拍白千雲的肩膀:“好啦,也不會那麽糟糕的,我和安星眠確實很久沒見了,大家一起喝喝酒聊聊天,也是好事。”

白千雲如釋重負:“那就多謝你了。等他到了雲中城,我再派人來通知你……不對,我會直接派車來接你。”

“沒問題。”唐荷抿嘴一笑。但當白千雲正準備轉身離開的時候,她又叫住了他:“請等一等。我看你的表情,好像很憂慮的樣子,是不是有什麽不好的消息了?”

白千雲猶豫了一下,忽然咬咬牙:“告訴你也好,希望你能勸住安兄弟,讓他就此放棄,別再調查長門的事了。我是肯定說不過他的,但也許他會聽你的話。”

唐荷輕輕搖了搖頭:“我了解這個人。他下定主意要做的事,就和我哥哥一樣,沒有人可以勸得住。你不必告訴我了,我隻希望盡快忘掉長門的一切,那是我過去幾個月裏一直在努力做的事情。”

“那都是為了你的哥哥,那位名叫章浩歌的長門修士,對麽?”白千雲問。

“他一直是我心目中最為尊敬的人,”唐荷神色黯然,“可惜的是,我再也沒有機會見到他了。”

白千雲看著她:“如果我告訴你,你還有機會能再見到他呢?”

唐荷刹那間瞪大了眼睛:“你說什麽?”

“我想說的是,章浩歌並沒有死,宛州總督並沒有殺掉他,”白千雲的腔調有些奇怪,“非但沒有死,而且他還正在幹著一件和長門有關的十分重要的事情。”

唐荷一下子激動起來,不顧禮節地揪住了白千雲的袖子:“他沒有死?他在哪兒?他現在到底在做什麽?快告訴我!”

白千雲低歎一聲:“別那麽興奮,我恐怕你會大失所望。”

“為什麽?”唐荷急忙問。

白千雲接著說的話就像是一把利刃,狠狠地插在唐荷心上:“他現在正在利用自己長門夫子的身份,幫助皇帝的密探誘捕其他的長門僧。已經有不少人上鉤了。”

“這不可能!”唐荷近乎尖叫起來,“我哥哥不是那樣的人!他不會那麽做的,絕對不會的!”

“唐小姐,你先小聲點,”白千雲把食指放在嘴唇上,“讓人知道你有一個做長門僧的哥哥可不是什麽好事。”

他又補充說:“不過麽,如果他們知道你哥哥是章浩歌,興許會放你一馬的。”

唐荷很是惱火:“你是不是專程來消遣我的?我很累了,沒工夫和你開玩笑。”

她轉過身,怒氣衝衝地向戲班的方向走去。白千雲也不阻攔,隻是在背後冷笑一聲:“我還以為安兄弟看上的女人會有多麽高明,現在看起來,也不過是一個沒腦子的傻娘們而已。”

唐荷狠狠地呸了一聲,卻也意識到自己就這樣轉身走掉很是不妥,似乎是在著急著逃避什麽。她緩緩停住腳步,白千雲把手裏的拐杖往地上重重一頓:“你以為你有多了解你哥哥?你以為你有多了解長門?憑什麽就那麽武斷地覺得我是在騙你尋開心,甚至不願意稍微花點力氣去查一下真相?你如果就這樣轉過身一走了之了,今天晚上你睡得著覺?恐怕明天你還得上門來找我。你們這些蠢娘們怎麽一個個都喜歡這樣自己騙自己?”

聽完這番話,唐荷果真走了回來。她來到白千雲麵前,仰頭直視著這個雖然拄著拐杖,卻仍然比她高出許多的魁梧男子,一字一頓地說:“我不是什麽蠢娘們,我也從來不騙自己,所以我要你帶我去找我哥哥,弄清楚這件事的真相。如果是你弄錯了什麽,我會找把刀子親手閹了你,讓你三條腿一起瘸。”

出乎她的意料,白千雲既沒有因為她譏諷自己殘疾而生氣,更沒有因為她惡狠狠的威脅而反唇相譏,竟然哈哈大笑起來。笑完之後,他的臉上露出了滿意的表情:“夠潑辣!這才像是我安兄弟喜歡的女人!我向你道歉,以後再也不叫你蠢娘們了。明天白天,你到城東的千雲堂鐵匠鋪來找我,我會想辦法帶你去見章浩歌的。”

說完,他扭過身子揚長而去,雖然使用雙拐協助行走,卻是步履如風,很快消失在夜色中。唐荷一陣啼笑皆非,但卻也隱隱覺得,這個男人很有意思,即便他粗魯起來罵自己是“傻娘們”“蠢娘們”的時候,也並不招人討厭。相比之下,安星眠在自己身邊總是規規矩矩處處守禮,似乎反而顯得很無趣。

不過這個念頭隻是一閃而過,她的思緒馬上被義兄章浩歌的意外消息所占據。無論如何她也不敢相信,章浩歌會在那樣短的時間裏由一個無畏的捍衛者搖身一變成為叛徒,那不但不符合常理,也和她心目中兄長的形象相去太遠。

但白千雲說得對,萬事皆有可能,武斷地把這一說法斥之為謊言,隻能體現出內心的怯懦罷了。不知怎麽,雖然和白千雲剛剛認識,也不過說了幾句話,她心裏卻憋了一口氣,絕不能讓這家夥小看了自己。所以她打定了主意,天一亮就去城東千雲堂,一定要弄清楚事實的真相。

“這下你滿意了嗎,哥哥?”唐荷忍不住自言自語,“你把所有人都拉下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