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沈壯的噩夢

聖德十一年九月。鎖河山脈西南麓,河西嶺。

河西嶺沈家村的農夫沈壯最近心情非常好,人們取笑他,說他的嘴張了兩個月愣是沒有合攏過。兩個月之前,他的妻子終於給他生下了一個大胖小子。河西嶺雖然距離天啟城騎馬隻需要兩天,卻從來沒有沾到過帝都的貴氣,始終處於貧困之中。家裏添一口男丁,就是對日後生計的巨大幫助,更別提沈壯五代單傳,就指望著這根獨苗來接續香火了。

喜得貴子的愉悅讓沈壯加倍努力地勞作。河西嶺土地較為貧瘠,各種作物都不容易長得太好,這一天天不亮他就已經早起,去往村西的那塊薄田。

臨近中午的時候,遠處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沈壯從田裏直起身來,看見兩個身著便裝的外鄉人騎著馬向村裏奔去。這可有些奇怪,沈壯想,沈家村隻有幾十戶窮困人家,也沒有任何值得一提的特產,除了收稅和征兵的官員以及偶爾到來的貨郎之外,幾乎從沒有外人踏入。這兩個人是幹什麽的呢?

反正不會是來找我的,沈壯想著,把那一點點好奇拋諸腦後,繼續揮動起鋤頭。下午的時候,那兩個人又從他身邊掠過,原路離開。

晚上回到家的時候,村裏人都顯得喜氣洋洋,一問才知道,原來白天來的那兩個人是天啟城裏一家藥材商的夥計。他們在附近發現了值錢的藥材,也發現村子裏的土地土質正適合種藥,想要花錢把整個村子的土地買下來作為種植、采集和中轉的基地,當然了,開價肯定不菲。他們表達出了極大的誠意,一家一家地走訪,問清楚了每家都有些什麽人口,據說是要按人頭付錢。

這可是一筆橫財!每戶農戶能夠得到的錢比他們刨一輩子土還要多,難怪大夥都樂開了花,沒有任何人去想這樣天上掉餡餅的好事是否真實,是否包藏著禍心。

入夜之後。

勞累了一天的沈壯早早地睡了,迷糊中,兒子的啼哭聲和妻子哼唱童謠的聲音不斷傳入耳中,恍如一曲令人安寧的催眠曲。他夢見了自家未來的好光景:藥材商給的錢比想象中還要多得多,於是他們在天啟城裏開了個小店,成為了城裏人,看著兒子一天天長大……

可惜還沒在夢裏看到兒子娶媳婦,他就被一聲奇怪的響動驚醒了,好像是窗戶被人碰了一下。難道又是隔壁家的淘氣包扔石頭?他惱火地哼了一聲,從**爬起來,正準備過去查看,猛然間眼前黑影一閃,還沒反應過來,脖子上就被什麽東西狠狠砍了一下,一陣劇痛傳來,他昏了過去。失去意識之前,他聽到妻子發出一聲淒厲的驚呼。

醒來之後,他發現自己身邊坐著他的堂叔,妻兒卻不見蹤影。他試圖坐起來,卻感到脖子上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

“別動!”堂叔一把按住了他,“算你命大,脖子差點就被砍斷了。”

“我老婆孩子呢?發生了什麽?”沈壯連聲問道。

“別急,先把傷養好咱們慢慢說。”堂叔吞吞吐吐地回答。

“放屁!”沈壯這一聲大喊又牽動了脖頸處的傷,疼得他滿頭大汗,“我老婆呢?我兒子呢?”

堂叔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他們都……不見了。我們隻發現你躺在地上,脖子上被砍了一刀。”

“是誰幹的?為什麽要抓他們?他們被抓到哪兒去了?”沈壯啞著嗓子問。

“我們怎麽可能知道呢……”堂叔搖著頭。

兩個月後,沈壯的傷口漸漸愈合了,但他的脖子從此歪了,始終向右邊偏著。他成為了一個無妻無子的歪脖男人,並且傷處在他的餘生中從來沒有停止過疼痛。

歪脖子的沈壯把家裏能賣的東西全都換了錢,離開了沈家村。他走遍了鎖河山脈幾乎所有的村莊,他去了天啟城,他去了中州的其他城市。三年的時間裏,他一直靠著乞討和短工拚命湊路費,過去精壯的農家漢子變得兩鬢斑白、瘦弱佝僂,始終歪著的脖子更是令他受盡了世人的冷眼與嘲笑。

但他還是沒能找到自己的妻兒。在那個噩夢般的夜晚之後,他的妻子和兒子就此消失,仿佛從來不曾存在於世上一樣。

也許是上天憐惜他徒勞的努力,在第三年的末尾,總算是給了他一個答案。那時候他已經在一個馬幫裏混到了雜役的位置,準備跟著他們翻越黯嵐山,去往宛州。他的想法很簡單,既然中州找不到,就去宛州找找。

馬幫在黯嵐山裏緩慢前行,五天之後遇到了兩個迷路的行商。兩位行商死裏逃生,把隨身帶著的上品美酒青陽魂拿出來與馬幫漢子們共享。人們圍著火堆烤著肉,暢飲著青陽魂,個個逸興橫飛。隻有歪脖子的沈壯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一旁,沒有喝酒,也沒有說話。

馬幫中人早就習慣了沈壯的沉默古怪,沒有誰去招呼他,兩位行商卻頗有些好奇,帶路的向導於是把沈壯的經曆向兩人粗略講述了一遍。其中一名行商聽完後,眉頭皺了起來:“三年前的九月十三?是不是在一道叫河西嶺的山嶺附近?”

沈壯心裏一激靈,站了起來:“沒錯!就是河西嶺!這位大爺,難道你……”

“我不敢肯定那就是你的妻子和兒子,但在九月十三那天夜裏,我的確見到過一群人抓走了一個婦人和一個嬰兒,那樣的事情的確很難讓人忘懷,”行商說,“那時候我還是一個走村串寨的貨郎,天黑前錯過了下一個村子,隻好在山野裏露宿。夜裏又冷又濕,我幾乎沒怎麽睡著,半夜的時候,我聽到了一陣馬蹄聲。”

沈壯渾身顫抖著,差點要跪下來感謝神明。終於有人知道那個晚上發生的事情了,可他們現在究竟在哪兒?是活著還是死了?他不敢問,一顆心像是懸在了半空中。

“因為擔心是強盜,我趕忙躲進草叢裏,隻聽到馬蹄聲在一片空地上停了下來,來的那群人在空地上燃起了一個火堆,”所有人都安靜下來,聽著行商的述說,“他們一共有十多個人,穿著黑色便服,我看到他們從馬上推下來一個二十來歲的少婦,手裏還抱著一個嬰兒……”

“就是他們!”沈壯喊了起來,“他們怎麽樣了?”

行商沉默了一會兒,輕輕拍拍沈壯的肩膀:“你要節哀啊,兄弟,你的妻兒,他們被……當場殺害了。”

沈壯如遭五雷轟頂,隻覺得全身都無法動彈了,但偏偏意識還很清醒,行商的話繼續鑽進耳朵裏:“我沒有本事阻止,眼睜睜地看著那群人兩刀下去奪走了兩條人命。更讓人發指的是,他們的屍體馬上被扔進火堆裏焚燒……”

“這也太殘忍了吧,連屍體都要殘害!”就連向導都聽得義憤填膺。

行商苦笑一聲:“是啊,當時我實在是看不下去了,也擔心被他們發現,就悄悄匍匐著離開了,可直到離開他們已經很遠了,空氣中還飄浮著一股刺鼻的焦臭味,提醒著我並不是在做噩夢。”

那是夢,一個籠罩我一生的夢,沈壯想,我永遠也不可能從這個夢裏擺脫出來了。他軟軟地坐在地上,放倒自己的身體,躺在冰冷肮髒的地麵上。夜風穿行於崎嶇連綿的山間,仿佛山裏的一切都在發出嗚咽聲。讓我就這樣死去吧,他想,那樣就不會再有任何痛苦、任何牽掛了。

就在這時候,行商說出了下一句話,一句讓他在一瞬間重新找到生存的意義的話。這句話讓他立即拋掉了之前輕生的念頭,並且讓他迅速燃起了繼續活下去的欲望。

“我偷聽到了他們的一些對話,大多我都不明白,但其中有一句,也許與他們的身份有關,”行商說,“我聽到一個男人重重地歎息了一聲,說道:‘沒想到我邢萬騰的刀有朝一日會拿去對付無辜的女人和嬰兒。隻是,我們已經付出了那麽多兄弟的性命,總不能全軍覆沒了吧。’所以,這群人當中至少有一個叫做邢萬騰的,說不定你以後能有機會找到他。”

在此後的歲月裏,這句話就像刀刻一樣,牢牢印在了沈壯的腦海裏。他相信,自己總有一天會找到這個叫做“邢萬騰”的人,為妻兒報仇。這是他活下去的唯一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