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寧溺於淵

一、

外麵的天空呈現出令人煩悶的深灰色,汙濁的空氣像一個巨大的蓋子蓋住了整個華北平原,讓人看一眼都覺得喘不過氣來。根據天氣預報,今天的空氣汙染指數超過了400,又是一個重度霧霾天。

關雪櫻拿起購物袋,裝上錢包,準備出門買菜,寧章聞攔住了她:“戴上口罩吧。”

關雪櫻擺擺手表示不需要,寧章聞還是硬把口罩塞到她手裏:“還是小心著點。霧霾對人體的影響是長期性的。”

寧章聞還想要再說,關雪櫻已經把口罩接了下來。她乖乖地戴上口罩,想了想,用手機打出幾個字:“好像自從馮斯走了以後,你對我和文姐姐特別關照,生怕我們出問題。”

寧章聞臉上微微有點發窘,但還是點了點頭:“是的,我是一個孤獨的人,隻有那麽幾個朋友,每一個都擔心。”

關雪櫻微笑著拍拍他的手臂,轉身走出門去。

由於是霧霾天的關係,校園裏的人們有很多都戴著口罩,這多少讓關雪櫻減輕了一點戴口罩走在街上的不適感。她在菜市場裏轉悠了一圈,發現水產攤位來了一些新鮮的扇貝,於是買了幾個扇貝再買了一捆粉絲,打算回去給寧章聞蒸粉絲扇貝。

買好了菜,走出菜市場,她留意到後麵有人在跟蹤她,而且還不隻一撥人。自從和寧章聞共同出遊遭遇綁架之後,她就對自己被人跟蹤盯梢這種事情習以為常了,隻不過,通常的跟蹤她都是看不到的,但這一次,跟蹤者似乎是連行蹤都懶得隱藏了。這一方麵固然是不在乎被毫無反抗能力的關雪櫻發現,另一方麵可能也是為了相互牽製:別輕易動手,老子也在這兒看著呢。

隨你們便嘍,關雪櫻想著,反正是人為刀什麽我為魚肉,我無論如何也反抗不了你們,那就裝作沒看見唄。

想是這麽想的,但畢竟沒有人會喜歡背後跟著一串盯梢者,她的心情還是不會太好,尤其是想著前兩天文瀟嵐和自己之間發生的不愉快,更是有些沉鬱。她一向是一個樂天派,不管什麽樣糟糕的事情落到自己身上,都能很快泰然處之,即便是在貴州山村那段糟糕的歲月,被父親揍過之後,她還會想著溜到村長家裏去看電影。然而,文瀟嵐、馮斯、寧章聞這幾位朋友,對她的重要性卻超越了一般,讓朋友生氣這種事兒,讓她很難短時間內釋懷。

走在校園的道路上,她心情有些恍惚,一不小心被一個冒冒失失的大學生騎車掛了一下,人沒傷到,手裏的扇貝被掛飛出去,然後和一輛碰巧路過的汽車的輪胎親密接觸,化為肉泥。

大學生倒是態度不錯,又是道歉又是賠錢,但關雪櫻的心情更糟糕。她一時失去了做菜的心情,不想再去買菜,卻也不想回家,索性由著性子沿路亂走,不知不覺離開了校園,走到了學校附近的社區公園。

空氣汙染下的公園裏人很少,關雪櫻走著走著,發現了一件事:一直跟蹤著她的那幾撥人都不見了。她有點納悶,不過再往前走了幾步,就明白是怎麽回事了——前方是公園中心的噴水池,此時此刻,有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坐在水池旁邊的長椅上,時不時撒出一點鳥食喂周圍的麻雀。這個人的頭上用帽兜遮蓋著,但關雪櫻能一眼認出來,那是她曾經見到過的守衛人世界中的第一強者,雙頭人範量宇。

怪不得那些人都不敢靠近了,她想,嚇唬一個沒有反抗能力的小啞巴是一回事,招惹一個真正的凶神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其實範量宇並沒有和關雪櫻單獨說過話,盡管這個人似乎和文瀟嵐關係不錯,關雪櫻也還是有些害怕他。但是現在,一個人孤零零地走在陰沉的霧霾裏,心頭壓著各種不如意的事,她忽然有了一種向人傾訴的欲望。她走到範量宇身邊,坐了下來。

範量宇頭也不抬地問:“怎麽了?鬱悶了?”

關雪櫻點點頭,掏出手機,開始打字:“文姐姐對我生氣了,我不知道該怎麽辦。”

“因為那天晚上的事情,你不願意告訴她真相,是麽?”範量宇的手掌心托著一隻麻雀,看來這些麻雀已經和他十分親近了。

“是的,我不能說,”關雪櫻說,“我答應了別人不能說,說話要算話。”

“說話算話?那幫人可是連我的附腦都幹掉了,差點把啤酒瓶也連累到一起弄死,她當然想知道真相了。”範量宇說著,衝著關雪櫻一呲牙,“你怕不怕我把你抓起來嚴刑拷打逼你說出來?”

關雪櫻打了個寒戰,想了想,回答說:“怕,但你不會。文姐姐說你其實是個好人。”

範量宇看著手機上的這行字,禁不住哈哈大笑,身邊的麻雀也都被笑聲驚飛了。過了一會兒,他止住笑聲,搖了搖頭:“老子殺過的人可能比你見過的人還多,現在你居然說我是個好人……女人真是奇特的生物。再這麽下去,我可以去幼兒園當老師了。”

關雪櫻似懂非懂,沒有搭腔。範量宇卻忽然站起身來,向前走了幾步,用與關雪櫻說話時截然不同的語調冷笑了一聲:“滾出來吧。”

這句話剛剛說完,池塘邊的空氣中突然出現了兩個透明的人影,繼而慢慢現出身形。那是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膚色黝黑,相貌樸實平凡,近乎木訥,如果不是這樣突如其來的出場方式,關雪櫻大概會把他們當成和自己一樣的從大山深處走出來的山民。當然,他們肯定不會是普通的山民,而是兩個守衛人。

這也是跟蹤我的人麽?關雪櫻想著,卻很快發現不對。這一男一女從現身開始,就壓根沒有正眼瞧她一眼,好像是把她完全當成了空氣。他們的注意力,自始至終都在範量宇一個人的身上。

“姓範的,我們終於找到你了。”年輕女子死死瞪著範量宇,目光中充滿了一種讓關雪櫻不寒而栗的刻骨仇恨。

“終於找到我了?”範量宇的神色裏充滿譏誚,“應該是終於等到了我的附腦失效的時候吧?窩囊廢!”

“不然的話,我們怎麽可能敢向你正麵挑戰?”年輕男人說,“你罵我們窩囊廢也好,乘人之危也好,都無所謂,隻要能為家人報仇,名聲、麵子什麽的,一文不值。”

“我們要為我們的整個家族討還這筆血債!”女子接口說,“範量宇,你記住,今天殺你的是……”

“閉上你的鳥嘴吧!”範量宇很不耐煩地一擺手打斷了她的話,“你們是誰和我有個屁的關係。我殺了那麽多人,哪兒他媽有工夫去一一記住殺的是誰?要動手趁早,不然就滾。”

這一副極度張狂和極度輕蔑的嘴臉顯然深深激怒了男女二人。兩人不再多說,身影一閃,一下子又不見了。

這兩個人的蠹痕大概就是所謂的隱身吧?關雪櫻想。她有些為範量宇感到緊張,因為她知道,守衛人的力量源泉就來自於他們腦袋裏的那種叫做附腦的玩意兒,失去了附腦的力量,無異於被斬斷了左右手。範量宇過去那麽厲害,應該都是靠著附腦的吧?沒有附腦他會不會就此任人宰割?

正在想著,耳邊已經響起了噗的一聲悶響,隨即範量宇腰一彎,單膝跪在了地上。緊跟著又是一連串的肉體被擊打的聲響,範量宇的身上出現了不少的瘀傷,一些地方皮肉破裂,鮮血流了出來。

果然還是不行啊,關雪櫻有些焦慮地想,失去了蠹痕的掩護,範量宇既無法捕捉到這兩個隱身的敵人的行跡,也無法抵禦他們的攻擊。雖然看起來這兩個人的力量不算太強大,起碼不能三兩下就把範量宇活生生打死,但長時間下去,範量宇終究難逃一敗。

她眼睜睜地看著範量宇滿身鮮血地被打翻在地上,也知道自己完全幫不上任何忙。到了這個時候,她忽然有些理解馮斯一直以來的心理困境了:那種徹頭徹尾無能為力的感覺,真是——用馮斯喜歡掛在嘴邊的不文明詞匯來說——太他媽的糟糕了。

虎落平陽被犬欺,關雪櫻的腦子裏莫名其妙蹦出這句俗語。就在幾天之前,範量宇還是那麽的不可一世,守衛人世界裏的人看到他都得繞道走,現在失去了他那摧毀一切的蠹痕之後,瞬間變得隻能任人宰割。這果然是一個力量決定一切的世界,她覺得自己再次了解了一些馮斯的心態。

關雪櫻想要盡自己的力量幫助一下範量宇,畢竟這個怪物好歹也是文瀟嵐的朋友,但卻想不到辦法。她豎起耳朵努力傾聽,也根本聽不到那一男一女兩個人的腳步聲,看來他們的蠹痕不僅僅是可以讓自己的形體不被看到,同時還能消除聲音。關雪櫻仔細觀察,發現盡管範量宇失去了力量,這兩人的攻擊仍然十分謹慎,基本沒有連續攻擊同一部位,而是不停地移動走位,這更加增加了確定兩人位置的難度。

範量宇開始的時候還努力用手肘和雙膝支撐著身體,努力讓自己不完全倒下去,但隨著受到的打擊越來越多,似乎也有些支撐不下去了。終於,他雙手一鬆,遍體鱗傷的身軀重重地趴在了地麵上,臉上的鮮血和地麵上的泥土混雜在一起。

關雪櫻覺得自己看不下去了。她想要聯係文瀟嵐,讓文瀟嵐想想辦法看能不能通知到範氏家族的人,但還沒來得及打字,眼前突然出現了驚人的變故。範量宇突然間雙膝用力站了起來,左右兩隻手像閃電一樣伸出,分別在空氣中停滯住,看手型像是抓住了什麽東西,而且,很快有鮮血從虛空中湧出,順著範量宇的指縫一滴滴落在地上。

空氣中漸漸出現了兩個人形的輪廓,慢慢清晰,那一男一女的身體映在了關雪櫻的眼睛裏。她驚恐地發現,範量宇的左手掐住了那個年輕女子的脖子,右手更是像鋼爪一樣,直接插入了男子的胸口!兩個人的身體懸在半空中,都在拚命掙紮,卻怎麽也擺脫不了範量宇的兩隻手。女子的臉已經憋得發青,看樣子喘不上氣了,而男子胸口受到重創,嘴裏已經開始冒血。

關雪櫻明白過來,這一切都是範量宇的計謀!他隻是故意示弱,故意裝作無力反抗,讓這兩人掉以輕心之後,才好去通過對方攻擊他的方位反推兩名敵人所處的方位和動作姿態,然後直取要害,一擊而中。

“我的附腦不能用了,沒法激發蠹痕,但是範量宇還是範量宇,是你們這些雜碎永遠不能企及的。”範量宇獰笑著,雙手加力。隻聽喀喇一聲,女子的脖子已經被他生生捏斷,與此同時,男子的四肢也無力地垂下,依然圓睜的雙目中不再有光彩。範量宇鬆開雙手,兩具屍體重重地掉落在地上。

關雪櫻捂住嘴,極力忍住讓自己不吐出來,空氣中漸漸擴散開來的血腥味兒實在讓她覺得難以承受。範量宇走到她跟前:“怎麽樣?還覺得我是那個可以陪你聊聊心事的知音大姐麽?”

看著範量宇手上依然還在往下流淌的鮮血,關雪櫻下意識地往後縮了一縮。她愣了一會兒,在手機上打字說:“我很害怕。”

“害怕就對了。”範量宇說,“在這個世界裏,一切和藹的親切閑談都隻是表象,殺戮和死亡才是本原。隻要身處在這個世界裏,就無法擺脫。所以,如果你真的害怕這些,最好的辦法就是把你所知道的全部交給別人,然後抽身離開,一絲一毫都不要再碰。”

關雪櫻怔怔地聽著範量宇的話,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在她的眼裏,灰蒙蒙的天空仿佛正在一點點被血色染透。

二、

這果然不是普通的海水,馮斯剛剛接觸到水麵,就已經有所體會。這片海水並沒有尋常**的表麵張力,他的身體浸潤到海裏之後幾乎沒有任何感覺,衣服也並沒有濕。而且,當頭部進入之後,眼前的色彩也發生了變化。

“我的眼睛沒有壞掉吧?”薑米有些疑惑地說,“在外麵看去海水不是藍色的嗎?現在為什麽到處都是黑色的?”

馮斯循聲判斷出薑米還在他身邊,伸手握住了薑米的手:“你的眼睛沒壞。是這片海水有問題。劉大少?劉大少你在哪兒?”

“我在這邊。”劉豈凡的聲音就在兩人前方幾米處,“大家都看不見,但是我的附腦能夠感知到一些和時間有關的氣息。你們跟著聲音過來。”

“開手電不就行了?”馮斯說著,打開了手電筒,卻發現電筒的光一閃即滅,似乎光線無法在這個奇怪的地方穿行。

“電筒不管用,我已經試過了。”劉豈凡說。

馮斯沒辦法,右手牽著薑米,順著聲音找過去,左手拉住了劉豈凡的手,這一幕讓他想起了一些網上流傳的邪惡段子。要是沒有劉大少這個電燈泡,隻有我和薑米手拉著手在這裏就好了,馮斯莫名其妙地想到。

“你所說的時間的氣息到底是什麽?”薑米問,“還有你剛才說的,有一些時間被關在了漩渦裏,我更不明白了。漩渦還能被關起來嗎?”

“跟著我。我們走進去就明白了。”劉豈凡說。

劉豈凡的話語裏帶有一種出人意料的自信,馮斯固然還有點擔心,卻也知道此時此刻除了劉大少之外,也沒有別的力量可以依賴了。他右手稍微用力,示意薑米不要擔心,薑米也用力回握。

“我相信上一次陪你出去晃**的時候,我也沒那麽膽小。”薑米說。

“你那叫二愣子!”

兩人摸黑跟著劉豈凡走出大約一分鍾後,忽然感到身前一股強大的吸力,然後不由自主地向前一衝,隨即眼前豁然開朗,身邊的一切都亮了起來。

黑暗消失了。現在三個人正站在一片平坦的土地上,空氣中彌漫著令人作嘔的血腥氣味和各種物體燒焦的氣息,黑黃色的大霧封住了視野,能見度很低。周圍的聲響十分吵鬧,聽上去像是有冷兵器時代的大軍正在廝殺,兵器碰撞聲、呼喊聲、慘叫聲混雜在一起,隱隱還能聽到遠方的戰鼓。盡管憑借肉眼難以看清周遭的情形,但至少從聽覺效果可以判斷出,這裏很有可能是一大片廣袤的平原。

“這是什麽地方?古戰場?”薑米低聲問。她的聲音微微有點顫抖,顯然還是對周圍那些未知的喊殺聲感到了恐懼。

“我覺得,我有點猜到這是什麽地方了。”馮斯說,“這可能是我曾經在幻覺中到達過的地方。”

薑米反應很快:“你是說……你跟我講過的那次在去貴州的火車上?”

馮斯點點頭:“這畫風很像,連氣味都差不多。算你有福,能親眼目睹一下涿鹿之戰的盛景。”

將近一年前,馮斯在去往貴州的火車上曾經陷入過一次詭異的時間停止。隨即,他被帶入了一段遠古的記憶,親眼見到了四千六百年前的涿鹿之戰的慘烈景象。那也是他第一次見到那些恐怖的妖獸的形貌。他沒有想到,一年之後,自己再次進入了幾乎相同的場景。

“這或許是涿鹿之戰,但是,我們絕對算不上有福。”劉豈凡說,“你上一次見到的是記憶幻境,但這一次,我們進入的是真實的時空。”

“真實的時空?”馮斯嚇了一跳,“你這是什麽意思?”

“這隻魔仆,可能是你遇到過的最古怪的一隻,”劉豈凡說,“它應該擁有很多在時間方麵的特殊能力。至少,在它的體內收集了很多時間碎片。”

“這個時間碎片到底指的什麽?我不明白。”薑米說。

劉豈凡正準備解說,耳朵微微動了動,像是聽到了點什麽聲音。他豎起食指放在唇邊:“等一下再說!我們現在得先躲起來,附近有妖獸靠近,很危險。我的蠹痕雖然可以用了,但是我精力有限,得省著點兒。馮斯,你能不能用你的蠹痕變出點可以給我們防身用的東西?”

“根據我曾經親眼目睹過的涿鹿戰場上的妖獸,別說我現在最多隻能創造出刀子,就算是有AK也完全不頂事。”馮斯琢磨了一下,“要不然,咱們劍走偏鋒?”

他的蠹痕閃動,手上很快出現了三個小罐子,薑米瞅了一眼:“這是什麽?啊……防狼噴劑?”

“如果遇到妖獸,衝著眼睛噴,賭一賭運氣。”馮斯說,“沒準兒就四兩撥千斤了呢。哦,對了。”

他又創造出三個口罩,分發給薑米和劉豈凡:“相信我,這玩意兒才是最重要的。”

三人小心翼翼地向前行進,很快可以在地麵上看到各種各樣的屍體,有穿著獸皮或粗布衣物的人類,也有馮斯曾經見到過的那些身軀巨大、形狀特異的妖獸。即便是隔著厚厚的口罩,他們也能聞到那股濃重的血腥味兒。

“你說對了,這口罩才是最要緊的。”薑米悶聲悶氣地說。但她還是忍不住好奇心,不住地打量著那些仿佛從好萊塢怪獸片裏走出來的妖獸。

最後劉豈凡在一頭妖獸的屍身旁停了下來。這是一頭狀若巨象的碩大無朋的妖獸,渾身覆蓋著又厚又硬的鱗甲,六隻粗長堅硬的象牙已經折斷了三隻,剩下完好的三隻中,有兩隻上麵各穿著一具人類的屍體。不過,它自己的肚腹也被撕開,腸穿肚破,考慮到這個時代的人類連青銅器的使用都還不普及,馮斯猜測,能撕開這樣一隻妖獸的肚腹,恐怕隻有掌握了蠹痕的變異人才能做到。

“太慘烈了。”薑米喃喃地說,“在那個年代,得犧牲多少人才能和這樣的妖獸抗衡啊。”

“我們就在它的屍體下麵躲著吧,”劉豈凡說,“它的塊頭足夠大,我們裝成死屍的話,應該不會被注意。不過,我建議你們往身上多抹一點血。”

“你能行嗎美女?”馮斯看了薑米一眼。

“總比變成死了的美女強。”薑米倒是很幹脆。

於是三人滾了一身血汙,緊靠著巨象的屍身躺在了地上。在這樣一片屍橫遍野的戰場上,加上濃重的霧氣,確實不會引來其他人類或者妖獸的關注。在他們的身邊,不斷有揮舞著青銅武器或者石斧的人類跑過,也不斷有各式各樣的妖獸衝過。有的人類能使用蠹痕,有的卻隻能全憑那一丁點可憐巴巴的天然力量,他們基本上就是在用數量和妖獸硬拚,每一頭妖獸的倒下,都是以數十人甚至上百人的生命為代價,戰場上血肉橫飛,慘不忍睹。

激戰當中,一名人類的石斧被妖獸擊碎了,一塊碎片直衝衝地朝著薑米飛了過去,馮斯連忙伸手替她擋了一下,胳膊被劃破了,血流了出來。

“大少,現在有空解釋一下了吧,這個‘時間碎片’到底是什麽東西?”馮斯說,“為什麽我們在這裏也會受到傷害,以及你是怎麽知道的。”

“這是你祖父當年教我掌控時間的時候告訴我的,但我也隻是耳聞,這才是第一次見到。你應該清楚蠹痕的原理吧?”劉豈凡說。

馮斯點點頭:“我遇到的第一個魔仆和我講過,其實就是改變一定空間裏的物理法則,使其由構建人來掌控。打個比方,蠹痕就相當於是一隻蠹蟲把正常的空間蛀出了一個空洞,然後填入自己的物理法則。但這個空洞並不是永久性的,之後會消失,所以它不能稱之為‘洞’,隻能叫‘痕’。”

“而我們現在所處的地方,就是一個永久的洞,”劉豈凡說,“不過不隻是具有空間意義。它是從時間裏挖出的一個洞。說得具體一點,在四千六百年前的那場戰爭裏,出於某些變故,這一片空間裏的時間軸出現了混亂,永久地從正常的時空裏消失了,被吞入了這隻魔仆的身體裏。”

“你是說……像時間旅行嗎?”薑米皺著眉頭問。

“和時間旅行正好相反,”劉豈凡說,“不是跳躍到別的時間裏,而是永遠逃不出這一段時間,永久循環,就像是一盤重複播放的錄像帶。”

“循環?怎麽個循環法?”馮斯問。

劉豈凡還沒來得及回答,馮斯忽然間眼前一花,身旁的巨象不見了。他發現自己不知何時重新回到了那片混沌的黑暗裏,仍然和薑米與劉豈凡手牽著手站立著,嘴上的口罩和沾滿全身的血汙都消失了。馮斯剛剛被劃出的新傷口也沒了,皮膚上看不出絲毫受傷的痕跡。

“前後大概有個十多二十分鍾吧,”劉豈凡估算著,“被吞進去的這一段時間就是那麽多。如果我們再進去的話,會發現那段時間重置了,回到了剛進去的那一刻。你想試試嗎?”

“我想試,但或許可以換另外一塊溫和一點的時間碎片,剛才那樣的環境我實在不怎麽喜歡,搞不好就被一腳踩成魚子醬。”馮斯說,“不過我已經大致能猜到那是什麽東西了,科幻電影裏常見,無限循環的時間嘛。那些妖獸,那些人類的士兵,隻能困在那一段時間裏無限循環,一次次地衝鋒,一次次地殺死敵人或者被殺死,一次次地在象牙上串成羊肉串,然後時間重啟,再度重來。”

“那豈不是太可怕了?”薑米的語聲裏充滿了不忍,“如果按照剛才那樣,十多分鍾就循環一次,四千六百年來,他們得被殺死多少次啊?煉獄也不過如此吧。”

“但是他們自己是不會有這方麵的記憶的。”劉豈凡說,“馮斯的祖父說過,時間每一次重置,他們的記憶也會回到最初的那個時間點,所以每一次衝鋒、每一次被殺,對他們來說都是全新的。而對於我們來說,也隻有身處於那個時間之內,才會受到影響,一旦回到我們自己的時間,一切印記就都消失了。”

“上帝保佑,”薑米籲了一口氣,“我可不想繼續帶著那一身的血味兒了。”

“為什麽會出現這樣的時間碎片呢?”馮斯問。

“我也不知道,你祖父並沒有細說過,”劉豈凡說,“但是可以肯定,這隻魔仆對於魔王一定有著十分重要的作用,不然你祖父不會一直把它藏在這裏,豐站長也不會把我們帶到地下來和它碰麵。”

“也就是說,我們被魔仆吞進這片時間之海,是我那位從沒見過麵的祖父故意安排的。”馮斯說,“他的目的到底是什麽?”

“我們恐怕還是隻能走一步看一步。”劉豈凡說,“繼續跟著我走吧,我們三人中,應該隻有我能打開進入時間碎片的通道。”

很快的,在劉豈凡的帶領下,三人進入了第二個碎片。還好,這一回總算不是屍山血海的戰場,也沒有濃霧籠罩,但周圍的景物仍然顯得十分荒涼。馮斯四下張望,發現他們正處在一片相對平坦的山地裏,四圍高峻的山體上灰色和綠色夾雜,混雜生長著一些高大的鬆樹和闊葉樹木,地麵上還能看到一些花崗岩的露頭。而在遠處,高大的山脈連綿起伏,一眼望不到盡頭。

“好冷啊。”薑米下意識地搓了搓手,“這是什麽地方?什麽年代?”

“以我有限的知識,很難判斷這裏具體是哪兒。”劉豈凡說,“不過看這裏的植被,應該是屬於亞寒帶和溫帶氣候交界的某片區域。年代沒有參照物更沒法確認了。”

“反正我是肯定搞不清楚的,劉大少都不知道我更不可能知道,”馮斯撓撓頭,“我一向勇於承認自己不學無術。”

“你算是誠實到沒救了……”薑米搖搖頭。她手腳利落地爬上了旁邊的一塊岩石,向著遠處眺望了一下,忽然矮著身子跳了下來,衝兩人擺擺手。

“有一群人向這邊過來了,好幾十個,”薑米低聲說,“看臉應該是中亞一帶的人,穿著打扮像是古代,但我分不清具體的年代。”

馮斯塞了一個潛望鏡到劉豈凡手裏:“大少,麻煩你去看看。”

“你簡直就像哆啦A夢!”薑米兩眼放光,“雖然是個山寨版,重要的東西一樣也變不出來,但這些小玩意兒也挺有趣的。”

“我真是分不清你是在誇我還是在埋汰我。”馮斯哼唧一聲,塞給她一塊巧克力,“把你的嘴堵一堵!”

“不好吃……”薑米嘴裏嚼著巧克力,含含糊糊地說,“貴國鄉鎮企業的水準!”

劉豈凡躲在岩石後麵,用潛望鏡看了一會兒:“白色布袍,繡花小帽,皮靴,帶花邊的褲子……這的確是中亞人的傳統穿著。嗯,他們身上都帶著武器——彎刀。不行,我讀的書還是太少,沒法分辨具體年代。但如果他們是中亞人的話,這座山估計應該是烏拉爾山脈的一部分。”

“我們真鑽到中亞來了。”馮斯說,“不過我有個問題,時間碎片到底有多大?我所見過的那些異度空間,不管是專門創造出來打架的,還是張獻忠的金字塔,都是有邊際的。為什麽涿鹿戰場和眼下的烏拉爾山,看起來無邊無際,就像是包含了一整個世界?”

“本來就包含了一整個世界,被截斷的隻有時間而已,”劉豈凡說,“我們當然隻能看見我們所出現的地點,因為我們不會翻筋鬥雲,在這有限的循環時間裏無法走遠。但如果我們能離開黃河流域繼續向外走,我們就能看見全世界,比如,那些修建金字塔的埃及奴隸。”

“也就是說,被困在時間裏無限循環的……不隻是我們當時看到的那些戰士和妖獸,還有整個世界中的一切?”薑米感到難以置信,“一隻魔仆怎麽可能有那麽大的力量吞下一整個世界?而且,你所指的所謂‘世界’,不隻是地球吧?”

“當然不止地球,而是全部的宇宙,但也並非一整個世界,隻是世界的某些截麵,”劉豈凡說,“抱歉,我沒法用語言向你解釋清楚時間的本質,因為對時間的理解是我附腦的一部分。”

“這話說得你跟外星人似的……不過我努力嚐試著接受吧。”薑米說,“現在我們是不是又得躲起來了?”

“倒是不必,他們並沒有朝我們這個方向走過來,而是拐向了另外一條山路。”劉豈凡說。

“我們跟上去看看,”馮斯果斷地說,“這些時間碎片的形成一定是有原因的,我們得想辦法弄清楚。”

三人離開藏身之處,悄悄跟了上去。馮斯看清楚了,前方確實是一群穿著色彩明亮的中亞服飾的武士,嘴裏不斷交流著他完全聽不懂的語言。

“他們的目標好像是前麵的那個山洞。”薑米小聲說。

“沒錯,可能那裏麵藏了什麽人是他們要抓的。”馮斯左右打量一下,帶著兩人攀上了一道斜坡,正好可以居高臨下地注意下方的動向。之前他已經通過蠹痕創造出了一個望遠鏡,現在又變出兩個,三人人手一個。

從望遠鏡裏可以看到,那個山洞應該有前後兩個出口,因為專門有一隊武士繞到了山洞背麵去。他們合力搬來一些巨大的石塊,堆積在山洞後,看樣子是在堵塞另一個出口。堵好之後,他們又重新回來,繼續搬石塊堵塞前方的洞口,但這一次並沒有完全堵上,還留了一個大洞。

“他們是要用煙熏。”馮斯做出了判斷。

“看來山洞裏的敵人戰鬥力不低,”劉豈凡說,“這些人很謹慎。”

果然,另一些人很快撿來了許多鬆枝,引火點燃。鬆枝燃燒的濃煙向著山洞裏灌了進去。過了沒多久,突然間土石飛濺,原本被封住的洞口被猛地撞開了,緊跟著,一團肉乎乎的龐然大物從山洞裏衝了出來。武士們立刻向後退出了數米遠,但仍然保持著一個包圍圈。

“那是什麽玩意兒?”薑米的語聲裏充滿驚奇,“怎麽長得那麽奇怪?”

“那是一隻魔仆,標準形態的魔仆。”馮斯回答。在他的視線裏,那隻猶如一個放大了無數倍的大腦一般的魔仆,正在扭動著身軀蠕蠕而動,暗紅色的圓球狀的眼睛放射出邪惡的光芒。

三、

這一段山路非常難走,坡度很陡,而且到處坑坑窪窪。即便是兩個守衛人,通過它也得費一番力氣。

“我早就跟你說過,你不必跟著過來的,”邵澄說,“我用攝像機把現場情形拍下來也就是了。你畢竟是現在家族最重要的人,不應該花費精力管這種小事兒,而且,你不應該忙著你的婚事嗎?”

“有路家的人去操持,我根本不必插手,”林靜橦回答,“我隻需要到日子出現,披上婚紗,臉上帶著虛偽的笑容把過場走完就行了。我甚至覺得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可能性,路家三少爺根本就不會和我同床。”

邵澄默然,不再說話了。林靜橦也很快換了個話題:“這個村子裏的族人,這幾天來再也沒有和我們聯係過嗎?”

“從一星期前失去聯係之後,我就再也沒有收到他們的任何信息。”邵澄說,“按理不應該。即便是常規通訊設備被摧毀,我們也有家族自己的精神聯係的方法。一周的時間音信全無,絕對是有問題。”

“當初為什麽會派他們倆駐紮在那麽荒僻的村子裏?”林靜橦問,“早年間甚至於連公路都沒通。那裏有些什麽?”

“那個村子在曆史上前後發生過三次鼠群聚集的事件,最近的一次發生在四十多年前,”邵澄說,“每一次都是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突然聚集至少上萬隻老鼠。奇怪的是,它們聚集之後,既不攻擊人畜也不毀壞東西,而是到達一定的數量後,就集體投江自殺。如果隻出現一次,可能隻是巧合,在不同的年代出現三次,就很可能有一些問題了。”

“投江自殺?老鼠?”林靜橦眉頭一皺,“是不是和那兩隻魔鼠有關?”

“很有可能,但始終找不到證據,我們在那個村子搜索過,也一無所獲。”邵澄說,“所以我們才專門派了兩個人在那裏長期監視,希望能找到蛛絲馬跡。喏,就在前麵,已經到了。”

林靜橦的視野裏出現了一座村落。與她想象中的破破爛爛不同,整座村子已經經過了政府的援建修葺,一座座兩層樓房刷得光潔明亮,在西藏燦爛的陽光下看起來十分漂亮。

繞過村口的瑪尼堆,兩人進入了村子裏。青石鋪就的村中小路很平整,不少房屋的門口都停著或新或舊的摩托車,二樓上晾曬著各種藏式或者漢式的衣物,栓藏獒的鐵鏈散落在地上,甚至還能看到孩子拴在窗口的“憤怒的小鳥”的氣球,訴說著這座古老的村莊中新與舊融合的奇異景觀。

然而,沒有生物。沒有人,沒有狗,沒有鳥兒,甚至聽不到蟲鳴。整座村子裏一片死寂,隻能聽到風聲從村頭到村尾的貫穿。這時候正是中午,但沒有任何一座房子冒出炊煙。

“看樣子,不隻是我們的兩個人不見了,”林靜橦說,“整個村子裏的人全部失蹤了。不,不僅僅是人,一切活物都失蹤了。”

她隨手推開身邊的一扇門,走進了一座藏民的房屋。房間裏混合著傳統藏式和現代樣式的家居風格,電視櫃上的電視機依舊開啟著,正在播放著藏語新聞,但聲音調得很低。正對著電視機的是一張老舊的躺椅,上麵鋪著舒適的毯子,地上還扔著一件大衣。躺椅旁邊的茶幾上,放著一碗接近幹涸的酥油茶。

“看來這個人是正在看電視的時候突然失蹤的,”邵澄說,“這應該是個留守村裏的老人,年輕人絕大多數都出外打工去了,村裏剩下的人以老人和婦孺居多。不過,即便隻是中老年人,也應該總數不少吧。但是現在一個都不見了。”

他蹲下身來,仔細查看著地上的痕跡:“沒有任何暴力強迫的痕跡,屋裏的東西也都擺放得很整齊,沒有任何碰撞。當然,這隻是一個老人,也許身體太過衰弱無力反抗,我們再看看。”

兩人搜查了這座房子,確定裏麵沒有人之後,又沿著街依次走進了另外幾座房子。和第一所房子裏的情狀一模一樣,找不到絲毫打鬥的痕跡,房子內部大多收拾得井井有條,就仿佛主人隻是出門去散一下步,很快就會回來。

“隨時準備蠹痕,”林靜橦說,“這裏有些東西不對勁。那些造成了全村人失蹤的原因……可能還並沒有離開。”

邵澄點點頭:“你現在的附腦果然比我敏感多了。那你感覺到什麽了?”

“地下有東西,”林靜橦說,“但我還不知道究竟是些什麽。能不能帶我到去看看那條有老鼠跳進去自殺的河?河還是江?”

“江,雅魯藏布江的一條支流,就在村後麵不遠。”邵澄說。

林靜橦跟在邵澄身後,繞到了村子的後方。那裏果然有一條水流十分湍急的大江,從兩岸猙獰的峽穀中碰撞著奔湧而過,不時掀起高高的浪花。

“那幾次出現的群鼠投江,都是跳進了這片江水,”邵澄說,“據說當時的場景十分駭人,密密麻麻的鼠群幾乎是排著隊向江水裏衝,江麵上在短時間內全部被老鼠的屍體所覆蓋。不過,鼠群雖然給村裏的居民帶來了驚嚇,但據說並沒有傷人和毀壞物品——當然沿途留下老鼠屎是難免的。”

兩人掉頭網回頭,邵澄很快注意到了異常:“這是村民們去江邊取水的道路,腳印倒是一直很多,無法辨認。但是我在草叢裏發現了這個玩意兒。”

他抬起手來,手裏握著一個小小的遙控器。林靜橦看了一眼:“電視機的遙控器?怎麽會在這兒?”

“誰也不會握著一個遙控器往江邊走,”邵澄說,“這就能說明一些問題了。這個人可能是被精神控製了。”

“精神控製?”

“對,精神控製,類似於催眠,但守衛人施展出來比人類的催眠術強出很多,”邵澄說,“極有可能當時有一個人正握著遙控器看電視,忽然遭受到了精神控製,喪失理智,然後在控製者的操縱下離家走向江邊。在此過程中,手可能稍微鬆了一些,遙控器掉落了。這也可以解釋為什麽沒有發現任何搏鬥的痕跡,因為根本不需要武力強迫。”

“你說得沒錯,我也看到了這玩意兒。”林靜橦彎下腰,撿起了一個手機充電器,“總不會跑到江邊去充電吧?照這麽說來,這是一種集體的精神控製,把全村人和動物都召喚到江邊,然後投江?真是夠狠的。”

“但是以前投江的隻有老鼠,為什麽這次全村所有的活物都受到了感召?”

林靜橦的臉色有些陰沉:“這可能是說明,那個發出精神召喚的家夥,力量比以前強多了。老鼠是一種特別敏感的生物,甚至往往在地震的時候都會最先警覺,所以過去被召喚的隻是老鼠。但是現在,人也無法逃脫影響了。”

“我聽說,最近一段時期,不隻是中國,世界各地的魔仆和妖獸似乎都有一種集體性的爆發。”邵澄說,“和這個,會是同一性質嗎?是魔王蘇醒的前兆嗎?”

“我想,恐怕是一樣的,”林靜橦說,“在魔王的世界裏,不要心存任何僥幸。這毫無疑問是一隻魔仆。”

她釋放出了自己的銀色蠹痕,範圍擴展得非常寬廣,半徑達到好幾十米,一直進入了江水裏。而對於蠹痕來說,過大的擴張範圍意味著威力的削弱。邵澄有些疑惑不解,但很快就明白過來,顯得很是擔心:“你是要向這個可能的魔仆示威嗎?這裏隻有我們兩個人,會不會太冒險了?”

林靜橦瞥了邵澄一眼:“怎麽了?你害怕了?”

邵澄臉上微微一紅:“不,不是害怕,我隻是……隻是……”

林靜橦笑了起來:“行啦,逗你玩的。邵澄如果怕死,整個守衛人世界裏都找不出幾個不是軟蛋的了。我知道你是在擔心我,但是你也必須知道,到了這個時候,我已經不可能再去逃避任何事情了,不管是和路晗衣的婚姻,還是藏在江裏的魔仆。”

林靜橦把蠹痕的範圍擴展到了極限,一大片的江麵都被籠罩在若有若無的淡淡銀光中。邵澄有些焦急地注意著江裏的情形,但是半個小時過去了,江水依然像先前一樣奔流,並沒有什麽特殊的變化。回頭看看林靜橦,她一直以一動不動的姿態站立在江邊,半小時都幾乎紋絲不動,邵澄沒有辦法,隻能繼續等待。

“邵澄,”林靜橦忽然叫他,“你替我留意一下,村子裏有沒有什麽異動。”

“村子裏?”邵澄一愣。他轉身向著村裏的方向快走幾步,忽然高聲喊了起來:“有動靜!地麵上有動靜!”

林靜橦滿意地笑了笑,將蠹痕收回到自己身畔。與此同時,邵澄的身上也激發出綠色的蠹痕。兩人離開江邊,一起走回了村裏。

邵澄所說的“地麵有動靜”,指的是一種奇特的震顫。雖然這種震顫極其輕微,但邵澄憑借著附腦的敏感還是察覺到了。震顫的範圍非常廣,似乎是整座村子都被包圍在其中。

“很輕微,如果不是有附腦的守衛人,一般人是覺察不了的。”林靜橦說,“我沒有猜錯的話,這種震顫所發出的聲波,就是精神控製的載體。提高蠹痕的防禦力量。”

“我也感覺到了,”邵澄說,“有一種力量試圖突入我的蠹痕,不過,還擋得住。”

“一定要擋住,不然下場就是跳江。”林靜橦說著,利用蠹痕將她所經過之處的房屋內幾乎所有的金屬器件都帶了出來,並且迅速把它們轉化為一種可以自由變形的液態金屬。這些金屬的液流就好像一條條銀色的絲帶,圍繞著林靜橦的身體旋轉。

又過了幾分鍾,震**的感覺更加明顯了一些,即便是以普通人的耳朵,也可以聽到一點點。林靜橦和邵澄背靠背站立著,嚴陣以待,家族內部的特殊術法保證了他們的蠹痕不會互相碰撞幹擾。

兩人的蠹痕表麵已經開始出現了水紋狀的波動,那是有其他的看不見的力量在與之碰撞。看得出來,在與這個力量的抗衡之中,邵澄顯得稍微吃力一些。他已經把蠹痕範圍收到了半徑不足半米,表情凝重,額頭上微微有汗珠滲出來,一直站在原地沒有挪動。相比之下,林靜橦則悠閑得多,她似乎並沒有在抵禦方麵費什麽力氣,還在不停地走動,甚至於蹲下身伸手觸摸地麵,直接感知那種震**。過了一會兒,她注意到了邵澄的狀況,重新走回到他的身邊,握住了他的手。

邵澄舒了一口氣:“謝謝。我真是沒用,還要害得你浪費力氣來照顧我。”

“不能這麽說,換了四大高手和我之外的任何一個人,估計都很難抵擋,”林靜橦回答,“這個魔仆的力量確實不弱,不過,也算不得有多強,我一個人在這裏估計就可以宰了它。”

“出來吧!”林靜橦高聲喊道,“光憑這一手你傷不了我的!”

隨著這一聲喊,震**停止了。從村裏的一口井裏傳出一陣有如蛙鳴般的聲響,過了一會兒,井口處鑽出來一隻奇形怪狀的動物。它看起來像是一隻暗紅色的皺皺巴巴的蛤蟆,體型卻異常碩大,幾乎等同於一頭中型藏獒,以至於它爬出來的時候費了老半天勁,差點卡在了井口。

這隻巨型的蛤蟆從井口爬出來,費勁地喘息了一陣子,兩隻半黑半百的眼珠子裏充滿了一種和人一樣的迷茫,掃視著前方的林靜橦和邵澄。過了一會兒,它從喉嚨裏擠出了一連串奇怪的聲響,林靜橦細細分辨,發現它在模擬人類的發音方式,而且說的竟然是藏語,不過她聽不懂具體的含義

“看來這隻魔仆一直生存在藏地,以至於隻會說藏語了,”邵澄說,“它剛才說的是,真是沒想到,現在的人類居然有能擋住我的迷心咒的,看來進化得也挺快的。”

“你進化得也不慢嘛,”林靜橦說,“四十年前,你還隻能影響到老鼠,現在全村的人都被你迷住了。怎麽了?也是聽到了魔王的召喚,所以蠢蠢欲動了。”

邵澄把林靜橦的話翻譯過去,巨蛤仍舊怪聲怪氣地回答:“魔王的歸來是不可阻擋的。但我在這裏呆的太久了,已經不知道外麵的世界有些什麽樣的變化。人類……人類真是難以捉摸的生物。”

林靜橦從巨蛤的話語裏聽出了一些別樣的味道。她想了想,試探著提問:“你為什麽那麽說?你是遇到過什麽出乎你意料的人類嗎?”

“我也不知道,”巨蛤的語氣裏有一絲迷惘,“我守在這裏,大多數時候都在沉睡。沒有別的同伴聯係我,我也不敢輕易離開。好在這裏有座村子,我隨時用迷心咒蠱惑人類來替我喂食就行了,倒也不必發愁生存。不過,我在之前的戰爭裏受過傷,偶爾有的時候傷勢會發作,會有力量控製不住的時候。”

“我明白了,那就是之前的那三次上萬隻老鼠投江,是由於你的力量失控的緣故。”林靜橦點了點頭,“不過我還是不太清楚你所說的人類讓你出人意料是什麽意思?”

“這一次,我好像把整個村子裏所有的活物都害死了,”巨蛤的語聲裏居然帶了點悲戚,“但我並不是故意的。事實上,現在也還沒有到我傷勢發作的時候。”

“不到時候?那你的意思是……”林靜橦想了一會兒,恍然大悟,“你的力量失控也是被人激發出來的!”

“它的語氣不像是在說謊。”翻譯完之後,邵澄小聲對林靜橦說。

“我也覺得不像是說謊。”林靜橦點點頭。她思索了半分鍾,問巨蛤:“給你喂這一次的食物的是哪一家人,你還記得嗎?”

“還記得,村子最西麵、靠近經堂的那一家。我每次都是輪流挑選喂食者,以免哪一家消耗太大引起懷疑。”巨蛤回答。

“我明白了,那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呢?”林靜橦問,“這個村子已經完全空了,沒有人可以給你喂食了。”

“我的身體一直很虛弱,沒有任何能力離開這裏,而且,即便我有能力離開,你們也不會放過我,不是麽?”巨蛤的嘴角牽動了一下,看上去竟然像是在笑。

“你說得對,”林靜橦歎了口氣,“我確實不想殺你,因為你是我生平僅見的從沒有主動害過人的魔仆。可惜的是,你我立場不同,我不可能放過你。”

她的身上陡然間銀光暴漲,先前凝聚而成的軟性金屬變形成為數十隻尖銳的利劍,向著巨蛤直射過去。巨蛤並沒有釋放出蠹痕抵抗,甚至沒有躲閃,似乎是因為知道自己不是林靜橦的對手,因而幹脆放棄了抵抗。它的身體幾乎是在瞬間被刺穿,眼神漸漸黯淡下來。

“接下來怎麽辦?”邵澄問。

“去魔仆所說的那座房子裏,好好找一找有沒有什麽蛛絲馬跡,”林靜橦說,“我隱隱有點猜到了是誰幹的。”

邵澄很是吃驚:“猜到了?是誰?”

“你一直在西藏,而且經常往通訊不便的地方跑,還不知道北京發生的一些新的變故。”林靜橦說,“有一群身份神秘、無人知曉的人出現了。他們不是守衛人,也不是魔仆的手下,甚至於沒有附腦,但卻擁有著一種奇特的科技力量,可以壓製附腦。”

“啊,我以前也隱隱聽到過和他們有關的傳聞,”邵澄說,“但是就算是以四大家族的情報力量都從來沒有查到過他們的底細。”

“要說從來沒有,倒也未必,”林靜橦的眼神裏驀然閃過一絲酸楚,“有一個人,可能稍微知道得比別人多一些。”

邵澄看了她一眼:“你指的是……那個人嗎?”

林靜橦輕輕地點點頭:“他的死,就和那群人有關,但我沒能來得及見他最後一麵,很多事情至今也還不了解。不過,從此我就一直對那群神秘的人多留了幾個心眼。”

“正因為沒有人知道他們的真實狀況,所以誰也不能斷言他們的實力究竟如何,”林靜橦說,“而且有一就有二。如果這隻魔仆的突然力量增長是那群人造成的,那我們可不可以大膽地推測……其他的事情也和他們有關?”

“你是說……全世界魔仆妖獸的突然**,就是這群人幹的?”

“魔仆的爆發,這群人的出現,先前我們以為這是兩起孤立的事件,但現在看來可能不是。”林靜橦說,“當然,魔仆和妖獸的**並不完全是這幫人幹的,因為一部分魔仆確實感知到了魔王的氣息,說明魔王的覺醒並不隻是個謠言;但是,剩下的一部分,就像剛才那隻老蛤蟆一樣,或許是有人渾水摸魚的結果。如果他們真的有能力刺激到魔仆,那麽這群人所掌握的技術,可能遠遠在我們的想象之上。”

“可他們為什麽要這麽做?”邵澄說,“難道是為了更進一步挑動魔仆和守衛人相互殘殺,然後他們從中漁利?”

“我也不知道。”林靜橦搖搖頭,“所以我才一定要和路晗衣結婚。路晗衣固然是對我們所掌握的家族秘密感興趣,但我也想從路家找到一些和那群人有關的信息。”

“可……那個人不是早就死了嗎?”邵澄說。

“他雖然死了,但是路晗衣……是一個我始終看不透的人。”林靜橦的嘴角浮現出一絲古怪的笑容,“我總覺得他隱藏了什麽秘密。我和他是即將結婚的新婚夫妻,卻也有可能不得不來一場生死對決。走吧,我們去搜一搜那座房子。然後,可能需要馬上回到內地。”

林靜橦說著,邁步走向巨蛤所說的村子的西麵。邵澄看著她的背影,臉上充滿了憂傷。

四、

經過煙熏攻勢之後,山洞裏鑽出了一隻魔仆。

這倒並不太出乎馮斯的意料之外。盡管他和薑米一樣,都很難理解劉豈凡所說的“世界的截麵”“時間的本質”究竟是什麽,也無法捉摸到時間碎片的實質,但至少他能判斷出,這些時間碎片的形成絕非偶然,一定都和魔王世界有關。剛才的涿鹿之戰古戰場直接就是造成魔王失蹤數千年的原因,而眼下,第二個時間碎片裏又出現了魔仆。

通過望遠鏡可以看到,魔仆爬出山洞後,緩緩地繼續向前爬動,中亞武士們保持著半圓形的包圍圈,既不輕易靠近,也沒有空出缺口。不過,魔仆好像也並沒有逃跑的打算,它隻是慢慢地爬到了陽光下,然後就停止不動了。

幾秒鍾之後,山洞裏走出來了一個人。那也是一個中亞人長相和打扮的男人,身材中等,不過衣衫襤褸而肮髒,臉上的大胡子也亂糟糟的長得很長。馮斯看著那副狼狽的模樣,立刻就能判斷出,這個人多半已經帶著魔仆被那群武士追捕了很長時間,現在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不過,盡管處在這樣的絕境中,這個人的臉上仍然帶有一種蔑視一切的不屈,那張黑乎乎的臉上隱隱然帶有一種常人不可觸及的威勢。

馮斯點點頭:“看得出來,不是個尋常人,不然也不能把魔仆帶在身邊。不過,現在也到了虎落平陽的時候。”

追捕的武士中走出一個頭領模樣的人,伸手指向被追捕者,頤指氣使地說著些什麽。被追捕者卻兩眼望天,完全不理睬對方,仍舊顯得倨傲非常。武士頭領分外惱怒,抽出彎刀一刀砍向被追捕者。不過這一刀隻是虛張聲勢,架勢做的足,卻並沒有用太大的力氣。對方無疑也看出了這一點,根本就不閃躲,眼看著彎刀的刀鋒垂在了他的頭頂上,好像連眼睛都沒有眨一眨。

“是條好漢子。”薑米說,“雖然也是夠狂的。”

被追捕者這個蔑視的姿態更加激怒了武士頭領。他怒吼一聲,反轉刀柄,狠狠砸在了被追捕者的頭部。這一下下手很重,被追捕者被砸得倒在了地上,頭上很快流出鮮血,但他仍然沒有流露出半分屈服之色,眼神裏輕蔑的意味更濃。

武士頭領十分惱火,手舞足蹈地向手下下達了一些命令,武士們當中立刻有人掏出了繩索把他捆綁起來。另一些人拿出更長的繩索,把魔仆也捆綁了起來。魔仆看得出來想要掙紮,但身體似乎是處在極度的衰弱狀態中,既沒有足夠的物理力量,也沒有能夠激發出可以用來攻擊敵人的蠹痕。最終它隻能像一大團顫巍巍的肥肉一樣,被牢牢捆住,然後由七八名武士合力在山道上拖行。

這一幕竟然讓馮斯莫名地感到有些悲哀,但他也知道,此事必然還有下文。果然,被追捕者和魔仆剛剛被帶走沒多遠,山道遠處突然跑來了三個人,速度非常看。馮斯把望遠鏡轉過去,發現跑來的是三個疑似中國人的東亞人,兩個是禿頭和尚,還有一個是道士。

“和尚和道士一起?”薑米看得很是訝異,“這是唱戲呢?”

“不,用和尚和道士的身份來偽裝自己,是中國古代的守衛人常用的方法,那樣可以方便聚居在一起搞一些怪力亂神的東西,”馮斯說,“這幾個人,大概就是衝著那個被抓的家夥來的吧。他到底是誰呢?”

“我要靠近一點。”一直沒有說話的劉豈凡開口說,“中亞的語言,不管是古代的還是現代的,反正我們都聽不懂。但那三個出家人卻極有可能說漢語。我得去聽聽他們說話,說不定能聽到一些關鍵的信息。”

“萬一被他們發現了怎麽辦?”薑米有些擔心。

“沒關係的,我的附腦和時間碎片高度契合,在這裏我的蠹痕比在外麵更好用,他們不可能抓住我。”劉豈凡說,“麻煩幫我變一個口罩出來。”

於是馮斯感到了時間的停滯。在這一片區域裏,隻有他和劉豈凡兩人能夠自如地活動,其他人統統成了不能動的木雕。劉豈凡一溜煙地跑到人群中,左右張望了一陣後,躲進了剛剛被煙熏過的山洞裏。馮斯這才明白過來劉豈凡找他要口罩的用意,禁不住心裏一樂,看來劉大少現在確實比以前心思細密多了。

首領的頭滾落到山路上之後,其他的武士們才反應過來,慌慌張張地舉起武器迎戰。然而,他們隻是一群強壯的普通人類,所麵對的卻是三個守衛人。兩個和尚中身材較矮的那個釋放出蠹痕,武士們揚起的刀劍舉到半空中就停住不動了,身體全都變得僵硬,好像一尊尊的塑像。從望遠鏡裏隱隱可以看出,他們的膚色都發生了改變,在陽光下閃爍出類似金屬一樣的銀白色光澤。

“好厲害啊!”薑米驚呼出聲,“一下子就把那些人全部變成了雕像。不過,好像你跟我講過,你認識的一個守衛人也有把人變成金屬的能力?”

“不是,林靜橦擅長的是操控金屬,我暫時還沒聽說她可以把人變成金屬,不過這二者難保有什麽聯係。”馮斯說,“我隻知道她的祖先中有一位是個道士,如果和這個和尚也有什麽關係的話,那還真是和諧的一家……”

唯一一個沒有被變成金屬的是那個被追捕的大胡子。即便出現了這樣的變故,他仍然十分鎮定。兩僧一道站在他身前,和他交談著些什麽,由於這三人此時背對著馮斯,馮斯看不清楚他們的表情。但可以判斷得出來,這三位對待被追捕者也絕無善意,因為他們自始至終都沒有替他解開繩索。

魔仆的反應更能說明問題。當著三人出現後,它顯得有些惶恐,又似乎充滿了憤怒,盡管被繩子牢牢捆住,仍然拚命地掙紮著,遠遠看上去就像是一隻落入頑童羅網的菜青蟲。

而其餘四個人的交談好像也並不順利。道士更是被激發了火氣,飛起一腳把被追捕者踢倒在地,然後拔出劍來,抵在他的脖子上。就在這時候,馮斯感覺到了那種熟悉的頭痛——當自己的精神和其他附腦產生共鳴時的頭痛。在他激發出自己的蠹痕後,這樣的頭痛已經很少出現了,一旦出現,就說明對方的精神力量非同小可。

他強忍著頭疼仔細一看,果然,魔仆的身體在急劇地顫抖著,身體背部的中央裂開了一條縫,有刺眼的白光從中間射出來。隨著這道白光的射出,馮斯的頭痛驟然間加重了數倍,痛得他站都站不穩,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望遠鏡也掉下去打碎了。

“你怎麽了?”薑米連忙蹲下身來扶住馮斯。

“頭疼……”馮斯擺擺手,“老早就習慣了,沒事兒,別擔心。”

“是你說的和魔王之間的精神共鳴那種頭疼嗎?”薑米問。

“就是那種……那個魔仆不一般。”馮斯咬著牙關說,“你先別管我,我死不了,看清楚那邊到底會發生什麽。快去!快!”

正當他覺得自己快要支撐不住的時候,薑米發出一聲驚呼。還沒來得及發問,眼前一黑,他又被彈回了時間碎片之外的黑暗混沌中,頭疼也消失了。

“你們倆都還在吧?”黑暗中傳出劉豈凡的發問聲。

“我在。”馮斯說。

“我也在。”薑米的聲音就在身邊,並且很快伸手過來拉住了他的手,“你的腦袋怎麽樣了?沒成兩半吧?”

“出來了就不痛了。”馮斯說,“快告訴我你剛才看到了什麽。”

“魔仆的背上發出了白光,越來越亮,然後整個身體都亮了,不隻是白光,而是彩虹那樣的七彩色。”薑米說,“然後,我的眼睛一花,好像是看到那種七彩的顏色一下子膨脹起來,向著四周擴散開來,然後我們就回到了這裏。抱歉,那一下膨脹發生得太快,我實在是沒法看清楚。”

“看到這一步就很好了,”馮斯說,“至少可以證明一點,時間碎片的形成,和那隻魔仆有關。甚至有可能,每一個時間碎片的形成,都是因為這樣類似的魔仆的爆發而產生的。”

“你說對了一半,”劉豈凡說,“確實是因為魔仆爆發產生的,但卻不是‘類似的’。”

“你什麽意思?”馮斯有些不明白。

“都是同一隻魔仆,”劉豈凡說,“擁有這種操縱時間力量的魔仆,不可能有很多,這些時間碎片,都是它一次次爆發力量形成的。”

“啊,我開始有點理解這個時間碎片了。”薑米說,“就好像是一個又一個的平行宇宙,每一個平行宇宙裏都有一個獨立的世界,就好像是魔仆的無數個分身。”

“媽的,你這麽一解釋我也明白了。”馮斯搔搔頭皮,“那隻魔仆一定很重要了。大少,你剛才偷聽到那幾個和尚道士和那個中亞人的對話了嗎?他到底是什麽人?”

“我真是沒有想到,那個中亞人,居然還是個曆史上的名人。”劉豈凡說,“他就是花剌子模國的紮蘭丁王子。”

“紮蘭丁王子?奇怪,這個名字還真是挺熟的,雖然一下子想不起是誰,但肯定聽說過。”馮斯說。

“所以說你這樣的文盲真是沒救了,就這麽半碗水還敢輟學……”薑米搖搖頭,“花剌子模帝國的末代君主啊。成吉思汗攻占了花剌子模的都城撒馬爾罕城的時候,他逃了出去,然後又堅持抵抗了十多年,當然最後還是掛掉了——那個年代誰打得過蒙古人呢?至於他具體是怎麽掛的,有很多種說法,其中一種是說他逃到了烏拉爾山脈中一個我也不記得叫什麽什麽坦的山穀裏,然後被追兵追上殺害了。如果我們剛才看到的就是紮蘭丁王子的話,那這個說法就有出入了……咦?你怎麽了?怎麽手心一下子出了那麽多汗?又頭疼了嗎?”

馮斯回想起了那本名叫《空齋筆錄》的書,書裏輯錄了一則逸聞,說長春真人丘處機的弟子、衝虛大師於誌可曾經在自己的七十壽辰上收到過皇帝禦賜的壽禮——一塊民間傳說中可以益壽延年的太歲。但於誌可卻被那塊太歲大大地驚嚇到了,在生病高燒的譫妄中反複提及幾個詞匯:邪米思幹大城、視肉、妖道、怪物、妖邪、兩丈高。

“邪米思幹大城就是撒馬爾罕城,是丘處機的另一個弟子李誌常在《長春真人西遊記》裏使用的譯名。”馮斯說,“於誌可也是跟著丘處機去西域麵見過成吉思汗的,那些話說明他在撒馬爾罕城見到過類似魔仆一樣的怪物。而紮蘭丁王子正好也是那個時代的人。”

“也就是說,剛才我們看見的人果然是紮蘭丁,而那隻魔仆,就是於誌可曾經見到過的?”薑米反應也不慢。

“極有可能。”馮斯說,“大少,你聽到他們具體說了些什麽?”

“那兩僧一道就是為了追逐紮蘭丁才來到這裏的,”劉豈凡說,“他們一直在喝問紮蘭丁一個問題:你把魔王藏到哪裏去了?”

“你說什麽?魔王?”馮斯失聲驚呼,“魔王是被紮蘭丁藏起來的?”

“我也不知道,他們隻是這麽發問而已,紮蘭丁也一直沒有回答。反倒是魔仆的力量被激發出來,然後我們就被彈出來了。而在那個時間碎片裏,一切都會那樣繼續無限循環。”

“我們能不能回去?”馮斯急急忙忙地問。

“回去?回哪兒去?”劉豈凡莫名其妙。

“回到剛才那個碎片裏去!”馮斯說,“那他媽不是無限循環的嗎?我們趕在其他人之前,先找到紮蘭丁,想法子追問他魔王的下落!電影裏不也總那麽演嗎?在無限循環的時間裏一次次地重複,積累經驗值,最終達到目的。”

“我之前也是那麽想的,但是我剛剛想起了一件事:我們沒法再回去了。”劉豈凡說,“每一個時間碎片我們隻能進去一次,再次進去的話,後果難以預料,說不定整個碎片都會毀滅,我們也會灰飛煙滅。這是你祖父當時專門給我的警告。”

“為什麽?”馮斯不明白,“第二次為什麽不能進去?”

“因為隻要我們進去過一次,在那個平行世界裏,就會留下我們的……我想想用什麽詞說會比較好一點……分身。分身,你懂這個意思嗎?”

“對,現在在涿鹿古戰場的碎片裏,和烏拉爾山圍捕紮蘭丁的碎片裏,都已經有了我們三個人,”劉豈凡說,“我們也會一次次地重複過去的對話和動作,然後等待魔仆帶來的重啟時刻。”

“媽的,雖然隻是平時空間裏的分身,我想起來都覺得好慘。”薑米喃喃地說,“幸好他們並不知道他們的生命永遠循環在那幾十分鍾裏。”

“也就是說,平行世界裏的‘我們’,必須是唯一的?”馮斯很沮喪,“電影什麽的果然是騙人的,唉。”

“但我們還是有收獲的。”劉豈凡說,“至少證明了紮蘭丁王子確實和魔王世界相關,甚至直接和魔王本人有關,那麽於誌可在撒馬爾罕城的遭遇就有可能是一條重要線索。如果查清楚當時發生了什麽,說不定真的有機會找到魔王的行蹤。”

“可是,我們還困在這個時間之海裏出不去啊。”薑米說。

“這個倒不用擔心,”馮斯說,“祖父如果真的隻是想幹掉我,這些年來有無數的機會。他把我們誘騙到時間之海裏,顯然又是想要讓我得到點兒什麽。有時候我真覺得他在養蠱……”

“養蠱……說的還真是形象,”薑米難得的沒有嘲笑馮斯,而是低低地歎了口氣,“你也真是不容易。不隻是你祖父,你的養母,那些守衛人,甚至還有從來沒有現身的魔王……所有人都把你當成那隻蠱蟲來養。”

馮斯感到手上緊了一緊,那是薑米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表示安慰。他心裏一暖,忽然間覺得好像這一團漆黑的時間之海又把他和薑米帶回到了半年前,帶回到薑米的記憶還沒有被抹消掉的時候,兩人之間仿佛多了一些默契與和諧。

“現在的問題就在於,他到底想要讓你得到什麽?”劉豈凡說,“你在這裏有感覺到什麽力量的變化嗎?”

“老實說,一丁點都沒有。”馮斯說,“連巧克力都隻能變出鄉鎮企業產的味道。”

薑米噗嗤一樂,劉豈凡卻並沒有笑:“你沒有得到力量,我卻有那麽一點……如魚得水的感覺。”

“如魚得水?”

“是啊,從進入這片時間之海後,我就總覺得這裏的一切和我都很合拍,我的附腦更是一直都很興奮。出入那兩個時間碎片更是加劇了這種興奮。”

“是會失控嗎?”薑米擔心地問。

“沒有失控,雖然感受到了力量的增長,卻全都在我的掌控範圍內。”劉豈凡說,“所以我也想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了,天選者是你而不是我啊。”

“是誰都不重要了,既然身為蠱蟲,唯一的選擇就是破土而出。”馮斯說,“接著向前走吧。”

這一次果然不是荒郊野外,但很難說這裏就比荒郊野外更好,或者說,這裏其實還要糟糕得多。

“怎麽黑黢黢的什麽都看不到啊?”薑米說。

“起碼不是野外嘛,這不就算是遂了您老的心願了麽?”馮斯說,“開手電筒吧,這裏不是時間之海。”

三人點亮了手電,借著電光探查周圍的環境,發現他們處在一個封閉的石砌建築裏,空氣十分渾濁。馮斯手裏的電筒光柱四下掃射,最後定在了一個同樣看來是石頭材質的長方體上。

“我有點明白我們在什麽地方了,”馮斯說,“那玩意兒……好像是一口棺材。”

“啊,這是一座墳墓!”薑米提高了嗓門,但聽上去並不害怕,反而顯得有些興奮。馮斯看了她一眼:“我還以為你要跳起來大喊三聲‘嚇死我了’呢……你高興什麽啊?”

“我們可以盜墓啊,盜墓!”薑米眉飛色舞,“中國的盜墓小說簡直好看死了,我那會兒一看就是一個通宵!快,哆啦A夢,趕緊弄一把洛陽鏟,再變根蠟燭出來,放在墓室的……”

“我還要不要給你弄個黑驢蹄子?一個考古學家怎麽養出這麽個二貨的崽子!”馮斯悲憤地搖搖頭,“小說都是騙人的,別鬧了。再說了,就算真能盜墓,你想想,我們弄得出去嗎?這是個平行世界!”

薑米就像泄了氣的皮球:“好吧,不盜就不盜吧。但我們總得弄明白這是在什麽地方。”

兩個人扯皮的時候,劉豈凡卻已經不聲不響地在這間石室裏轉了一圈,還專門來到石棺外看了一會兒:“有兩條方向相反的通道,不知道通往哪裏。石棺上沒有墓誌銘,沒有任何表露身份的印記,棺蓋很沉重,我推不開。這些花紋可能可以推斷年代,但是我看不懂。我們要不要順著通道再往前找找?不知道這個時間碎片的循環時間有多長,不抓緊時間的話,什麽都沒找到就被彈出去也太可惜了。”

馮斯點點頭:“沒錯,把這個盜墓愛好者扔在這兒喂粽子,咱們往前走吧。”

薑米眉毛一豎,正準備反唇相譏,遠處忽然傳來一聲悶響,像是有大石頭砸到地麵的聲音。三人連忙收聲,關閉了手電筒,跑到反方向的甬道角落裏躲了起來。大約五六分鍾之後,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由遠及近地進入到這間墓室,隨之而來的還有幽暗的燭光。馮斯悄悄探頭看了一眼,不由得一陣激動。

又是一個人和一隻魔仆!隻不過那個人的身材胖乎乎的就像一個圓球,燭光中隱約可以見到臉上的肥肉都在隨著腳步抖動,和上一個時間碎片中紮蘭丁王子健壯剽悍的模樣相去甚遠,而他的衣著也是曲裾深衣,應當是古代中國人。至於那隻魔仆,也比紮蘭丁身邊的魔仆小很多,最多也就是一匹小馬的大小,緊跟在大胖子的身後,顯得有些畏畏縮縮。

那個胖乎乎的古人慢慢走到了石棺前,好像是發布了什麽命令,魔仆把身子趴到了棺材上,身上隱隱閃過蠹痕的白光,隨即又退了回去。很快的,石棺裏也有了一些響動。一陣吱嘎吱嘎的刺耳摩擦聲之後,沉重的石棺棺蓋被緩緩推開,一隻手露了出來,緊跟著是一條胳膊。

好奇怪的胳膊,馮斯想,那麽瘦,那麽長,青筋暴露,卻偏偏能推動那麽重的棺材蓋,簡直不像是人的手。

一個人影從棺材裏站立了起來,燭光下能看清他的身體骨瘦如柴,側臉上幾乎沒有肉,皮膚下麵直接包裹著的就是骨頭。而他的身材比例也非常奇怪,整個身體至少有兩米高,手和腳長得不正常,活像是漫畫裏故意誇張變形後的人物。不過這倒是足夠像傳說中的僵屍,馮斯想,薑米也算沒白來。

胖子和僵屍對視著,良久沒有說話,最後僵屍終於用金屬般刺耳的聲音開口了:“你為什麽要喚醒我?為什麽不讓我就在這個石頭匣子裏慢慢腐爛,變成骨頭?”

“你腐爛不了的,”胖子臉上帶著得意的笑容,“接受了我賜予的仙力,你將永生不死,永遠也不會失去生命。”

“我不要這樣的生命!”僵屍憤怒地咆哮起來,“那不是什麽仙力!那是妖法!妖法!我接受了你的妖法之後,每一天身體都劇痛難忍,每一天都在忍受無窮無盡的煎熬!好不容易進入沉睡,你為什麽又要把我弄醒?”

“就在不久之前,你在我麵前還一口一個主上呢,現在變得倒是真快……”胖子搖了搖頭,“你們人類就是這樣,永遠那麽貪婪,永遠不知道感恩。”

“那是因為你欺騙了我!”僵屍嚎叫著,“你說你可以幫我成仙,你說你可以幫我當皇帝!但是最後……但是最後……”

“這可不能賴到我頭上,”胖子說,“我已經賜予了你超越凡人的武力,也治好了你的病痛,延長了你的生命。你隻需要耐心地等待一個好時機再動手就行了。結果你利令智昏,根基還沒有打牢就匆匆忙忙起事,不但毀了自己,也破壞了我的大計。盡管如此,我還是賜予了你不死的神通讓你成仙,我對你可真的是仁至義盡了。”

“胡說,這根本不是什麽不死的神通!”僵屍憤怒地一掌拍在棺槨上,石屑飛濺,可見這一掌的力量,“我也根本沒有變成仙人,哪一個仙人會像我這樣每一天都像被千刀萬剮一樣的痛苦!”

“那是你自己求我的,我又沒有逼迫你。”胖子冷笑一聲。

“那你信不信我現在就殺了你!”僵屍猛地跳出棺槨,高高揚起手掌。他的動作果然迅捷無比,再考慮到先前一掌拍碎石棺的驚人力量,或許真的能輕鬆殺死眼前的這個胖子。

僵屍默然,過了好一會兒才說:“幫助我?我好不容煉製出藥物讓自己躲在這裏沉睡,你卻又喚醒了我,是還有什麽陰謀嗎?”

“不要用‘陰謀’這種難聽的詞匯,”胖子說,“我不過是想要再給你一次機會,因為你給了我一個很大的意外。不妨告訴你,上一次賜予你的仙力的時候,本來就是想要考驗你一下。仙人之力,不是凡人可以輕易承受得了的,稍微出點岔子你就會死。但是你竟然活下來了,說明你的確是我要找的人。”

“你要找的人?你要找什麽人?”僵屍問。

“現在看來,就是你了。”胖子答非所問,“所以,現在你仍然可以自由選擇。如果再相信我一次,你就有可能解除自身的痛苦,獲得真正的永生,當然,我也無需騙你,這當中,仍然會有死亡的風險。”

“死亡的風險……”僵屍喃喃地說,但語聲裏已經隱隱有了一些希望,“那麽,風險有多大?”

“我說了,這次不會騙你,所以實話實說,你有八成的可能性會死,隻有兩成、甚至不到兩成的機會可以成功。”胖子回答。

“不到兩成……那也太低了。”僵屍的語氣又低落下去。

“但這是你唯一的機會,否則你隻能每天在劇痛的煎熬中永永遠遠地活下去,”胖子說,“兩成的機會,你可以成為一個真正的仙人;剩下八成也不過是死,勝過這樣活受罪。”

“說得也是,勝過這樣活受罪……”僵屍長歎一聲,“但是我已經不再會相信什麽你是天上神仙的鬼話了。你幫我解除痛苦,自己想要得到什麽?”

胖子拍了拍身邊小矮馬般大小的魔仆:“我的奴仆,因為受過一些意外的傷害,到現在恢複還很緩慢,需要一些來自人類的特殊材質來修補。你和它,也許就正好是互補的那一對,它能救你的命,你也能幫助它加速恢複——但是如果出了岔子,它也可能會死。我和你各取所需,但也各自有風險。你敢不敢接受?”

“對我而言,怎麽都是賺,”僵屍木然地說,“死了也不過是徹底的解脫。我接受。但是我還有一個問題想要問你。”

“我知道你想要問什麽。”胖子說,“但是很抱歉,我不能回答。我的身份,這世間沒有任何人可以知曉,任何人都不行。我倒是也有問題想要問你,如果這一次你活下來了,你還會去追求推翻朝廷的統治、自己當皇帝嗎?”

“我想,恐怕是不會了。”僵屍搖了搖頭,“這一次起事失敗,我把身邊的人都看透了。有利可圖的時候,熙熙攘攘而來,失敗立即一哄而散,無人肯為我多逗留片刻。像你這樣蔑視人間,恐怕反而是正途。所謂與其溺於人也,寧溺於淵,就是這個道理吧。我會去尋找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

僵屍盤膝坐在了地上,盡管盤起了腿,上半身仍然顯得十分瘦長。魔仆挪動著身軀湊到僵屍身邊,身體的前方慢慢裂開一個洞,然後不斷擴大延伸,看上去有幾分像一條因為試圖吞食獵物而極力長大下顎的蟒蛇,又有點像一塊正在拉伸變大的巨大的口香糖。

僵屍的整個身軀漸漸被包裹進魔仆的體內,那情景的確類似蛇的吞食獵物,甚至從外部都能看到僵屍的身體在魔仆的表皮上鼓出來一大塊。魔仆的身體顫抖著,似乎十分痛苦,但卻在一點一點地變大,身上的白色光芒也越來越明亮。

“快些醒來吧!我的奴仆!”胖子發出一聲怒吼,竟然震得墓室的頂部都有灰塵撲簌簌地掉落下來。在這一刹那,他看上去半點也不像是個渾身肥肉的滑稽的大胖子,卻儼然有了幾分君臨天下的帝王般的雷霆氣勢。

或者說,魔神般的威儀。

隨著這一聲吼,魔仆身上的亮光驟然綻放。馮斯的眼前再度陷入黑暗。